破庙的房顶漏了一大片,不知道是星光还是月光,洒了一大片下来,照在哑娘和她怀里抱着的乔翊身上。
他们两睡熟了,我躺倒在下午乔翊收拾出来的草垛床上,枕着手臂看着那片星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幕褪去,显出清晨的湛蓝,破庙里的篝火啪嗒着溅出火星,我走到哑娘跟前,蹲到乔翊跟前,拍拍乔小三的脸,经过一夜无眠的平复,自我感觉语调十分轻松:“乔翊,你爹让你们进地窖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乔小三回答我:“我爹说如果我们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就立刻离开村子,去江南找裴家。”
我瞥过哑娘有些紧张的脸,复望着小三:“为什么要去裴家?”
“不知道。”小三紧紧看着我:“阿乔,你昨天看见我爹了?”
我看着小三的手,唇边扯出浅笑:“隔壁的小媳妇说你家的人都跑路了,要是你回来没见他们,就去约定好的地方找。”
小三打起精神,目光炯炯:“我知道,他们肯定先去江南了。”
小三在原地打着转,拽着我的袖子:“阿乔,你跟我一起去吧,没有我爹和我罩着,你和哑娘留在村子里肯定受欺负。”
我把视线转到哑娘身上:“哑娘,你去不去?”
哑娘扯着衣角,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然后抬首朝小三淡笑了下,蹲到小三跟前帮他捋了下头发,比划着手。
小三干笑了声:“你还回来干嘛,不怕苟斗再来闹你的地?”
哑娘不再比划,收拾起小包裹,搭在身上。
我们出门时十分匆忙,身上统共只有小三准备好的买菜钱,等到了镇子上才发现手上的钱根本不够租马车的。
哑娘摸索全身,朝小三尴尬笑笑。小三又把目光转到我身上:“阿乔,你去赌吧。”
我白乔小三一眼:“上回的事你忘了?”
乔小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拽着我袖子搜查半晌,我被他拽着拽着,突然扫见一个人影,我承认有一瞬间,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小三不停摇着我胳膊:“阿乔,你看什么?”
我摆脱开小三,径自朝骑马慢悠悠的人影跑去,小三不住在我身后喊我,我置若罔闻。
我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言昭了。
脚步不听使唤的朝他靠近,等跑到他面前,才意识到已然气喘吁吁。
言昭看见我时也是一怔,然而他常年不温不火,怔也就怔一刹。
我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我和他新婚不久,最是看不对眼的时候,他对我的不满正处于顶峰,甚至堂而皇之的咒我死的时刻。
然后这种情况下,我顶着自己原本华仪的模样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言昭居然浅笑问道:“姑娘行色匆匆所为何事?”
“我……”
我只是因为很想他。在发生了那么多之后。
我曾经觉得喜欢言昭就像飞蛾扑火,但其实不是这样,言昭从来不是一团火。
他是比冰还可恶的寒石。冻了我很多年,把我冷的寒意彻骨。
所以我以前和他独处的时候,哪怕一句思念都不可以宣之于口,因为害怕他在心底里暗暗的嘲笑。
☆、第 56 章
乔翊和哑娘很快追了过来,哑娘不住朝言昭躬身赔礼把我从他的马前拽开,小三满嘴胡吣:“这丫头脑子一向有病,公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言昭眉眼含笑,骑在马上的身子微弯:“在下斐言,不知姑娘芳名?”
乔翊回着:“她叫阿乔,是个哑巴,也是个傻子。”
我摆开哑娘的手,朝言昭正色道:“我不是哑巴。”
乔翊拍了把额头:“我的妈呀。”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我感到一丝压力,带上小三和哑娘走开,自己也感觉犯起花痴来当真挺白痴的。
一开始是我拽着小三,没走几步就变成小三拽着我,我们三走到僻静点的地方时才发现,情情爱爱的那些风花雪月当真应该暂时放到一边,我们几个的下一顿还不知道怎么着落呢。
肚子还咕噜噜的叫个不停。
我和小三在地上胡乱扒拉着,指望能扒拉出几文钱,便看见个人影匆匆跑过来。
小三匆匆站起来,瞄离我们越来越近的人影朝我小声道:“阿乔,你觉不觉得这人很眼熟?”
“是,好像在哪见过?”我扒了下脑袋,终于回忆起来,“客馆老板?”
客馆老板小跑到我们几个跟前,平缓着气道:“还真是你们。你们这是……”老板上下打量脏兮兮的我们三,“……村里闹旱了?不应该呀,上次你们不是拿了一千两白银回家的,这么快花完了?”
我和小三对视一眼,一起扑到老板面前哭嚎起来:“老板,借点路费吧,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啦!”
客馆老板善心大发,“走,去客栈吃点再慢慢说。”
客栈的生意十分热闹,人头攒动,声似沸鼎。老板把我们几个安顿好,让小二端了三碗面来,坐到我对面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一气说完:“……说来话长,林掌柜,我记得你这客栈的东家是江南裴家,我们一行如今想去裴家,老板能否在联系去裴家商队时,让商队把我们带上,等到了裴家,一定把路费给你。”
老板颇为爽快:“与姑娘和这小兄弟相识一场,一点路费算什么,姑娘提到商队,我倒想到一行人也要去裴家,让他们捎上你们倒时正好,他刚回来,在房里休息,你们先吃饭,我去问问他的意思。”
我跟小三点头如捣蒜。
老板当下就去了二楼,敲门的样子颇为小心翼翼,进门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退出房间时喜色满面,匆匆下了楼,与我道:“斐公子同意了。”
我握着筷子的手一松,啪叽一下调到桌上,不大确认道:“斐公子?……斐言?”
老板脸上喜色更重:“姑娘认识斐公子?”
何止认识。
我心里像是小鹿在跳舞。
小三又拍了额头:“我的妈呀,又犯花痴了。”
我现在身上这套以上就是上回来客栈时,老板送的,现下回房沐浴,他又给我们三每人送了一套,由此我算是明白他这客栈为啥生意好了,招揽像我们这样白吃白喝白住还送衣服,不好才怪。
哑娘大约是累极了,沾到枕上便睡,小三的客房在隔壁,我披了件衣裳推门找他,才出门口,便瞧见夜深人静的,楼下还亮着灯,一片朦胧里,言昭独坐在空旷的大堂中央,手边还搁了把剑。
我喜欢侠客,一阵子十分向往,就跟四哥学剑,剑术倒没学的多好,却收藏了不少好剑,与言昭成婚前,托人送给他一把,说实话,我怀疑言昭把剑扔了,打我与他成婚,就没见过他佩过。
然而灯火虽朦胧,我却看见他坐在桌前,手里白布细细擦拭剑身,神情十分平静。
被擦拭的剑确实是我送的那把。
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扶着楼梯的把手慢腾腾的下楼,尽量装得矜持些,故作淑女的唤道:“斐公子,夜色已深,为何还不回房休息?”
☆、第 57 章
灯火如豆,微风拂过,火迹摇曳过后在视野里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橘黄的氛围里,言昭侧脸白净的像张纸。
他的眼尾微长,面如表情时平整标致,犹如凤尾,我见过不少清高贵气的官宦子弟,但是他的模样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一见钟情过后怎么也忘不去。
此际言昭笑意浅浅,出挑的样貌较之我对他的印象生动许多:“夜深已深,姑娘又为何不休息?”
“睡不着,想找人聊聊天。”我拉开他对面的凳子,顾自坐下来。
手探到言昭跟前的茶壶,哟,壶身还是热的,我挽着有点长的宽袖,给自己添了杯茶水。
待到捧起茶,我才发现言昭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他想事情时,眼神放空,给人一种颇为迷茫无辜的感觉,我不常见到他这个样子,在他回过神前,忙调整了下坐姿,努力把自己朝他心里的淑女样子靠。说话声也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夜色幽清,明月高悬,小女心生惆怅,所以出来走走。”
言昭垂眸看着手里的剑身,长长的睫毛在灯火底下刷出一排阴影,语气清淡,“你方才那样挺好,不必做出现在这幅样子。”
我刚挺直的腰杆闻言不由自主的松了下去,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从小到大的大大咧咧养过来,左右我是学不成淑女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捡着自己舒服的坐姿趴在桌上托着腮看言昭,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想小情儿呢?”
我万没想到,言昭抬眸看了我眼,居然点点头道:“是。”
虽然我早知道言昭真实的样子与我熟悉的那个有些差距,但从没想过,三年前的言昭居然是个十分诚实的孩子。
我感觉额上青筋在跳,但到底忍住了,硬扯着笑问他:“让公子如此朝思暮想,还坦然承认,佳人必属绝色?”
言昭仿佛是在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见了什么人,撩袖给自己倒茶,居然又点了下头:“是。”
此时此刻,我才晓得,言昭想给我戴绿帽子的心早不是一天两天了。
“公子……与那佳人,成家了吗?”
言昭淡笑:“你已经问了我两个问题,该我问你了。”
“你问。”
他的笑还是冷冷清清,带着浅浅凉意,与月色一起照着,堆在我心口里,梗得慌。
言昭望着手里的杯子,手指在月光底下有几乎玉石的色泽,仿佛脆弱的要命,我等了会,他才开了口:“你为什么去裴家?”
我照实回答:“今天跟我一起那孩子你看见没?我答应送他去江南找他爹娘。”
言昭眼睛都没抬一下,笑意还是很浅,薄薄堆在唇角,半晌后有些嘲讽的语气道着:“他命真好。”
我彻底被言昭超脱的思维跨度给征服了,压根没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自然,若是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也就不是言昭会做的事了,他习惯性的说一半,然后给我续了杯茶。
“公子去裴家是做什么?”
“做生意。”
屁,我才不信言昭会做生意。我脸上装着惊讶之色:“公子从商?”
言昭颔首,半点没有脸红的迹象。
我托着腮的手慢慢挪上去,捂着有些发懵的额头,“裴家富甲天下,与裴家做生意,想来公子的身家也不菲。”
“倒也不是。”言昭唇角讽意渐深,“这世上的事情大多没有公道可言,唯有从商者一分一厘清清楚楚,没有谁欠了谁。”
所以……这就是你接手沧海阁,吸纳叛党,与朝廷作对的理由?
这句话我咽了回去,其实想想,难得看见言昭如此热血的样子,这是三年前的他,十五岁的半大孩子,眼睁睁看见父母俱亡,至亲被抄家流放,迫于圣旨与不爱的人拜堂成亲,深受屈辱压迫,若是再没有点血性,也就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了。
☆、第 58 章
然而他最大的仇敌,不就是我吗?
我感到周身一阵恶寒,甚至忍不住怀疑,我死了以后他说要下去陪我,是不是哪怕我变成鬼也不肯放过我的意思。
我开始意识到话题跑偏了,便极力挖掘他的小情人是谁,可是话还没问出口,蓦地听见楼上一阵甚是清晰的推门声,我循着声抬起头,就看见乔小三裹着被子,僵尸似的一步一挪走到我房门口,然后开始僵尸似的扣门。
言昭看过去,语气甚镇静:“他梦游了。”
我安顿好乔翊,走出房间,再朝楼下看时,言昭并不在,若不是桌上还有两只杯子没有收拾,我还以为方才与他谈心是幻觉。
次日一大早,乔翊来我房前噼里啪啦的敲门,精力充沛的大嚷:“阿乔!阿乔!起床了!”
乔翊犹如杀猪叫的动静,十分有贯穿力,我仅存不多的老脸,越发的觉得丢不大起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朝我袭来,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大多像这样,我越想在言昭眼前装个斯文秀气的淑女,越是不如我意。
等收拾妥当出了房门,下楼去寻乔翊的人影,才看见乔翊没事人一样坐在哑娘旁边吃早饭。
再定睛一看,言昭与乔翊坐在一桌。
言昭的外衫是水色,安静端坐喝粥,阳光打在他身上,那叫一个赏心悦目,我怔怔看着他,半晌挪开眼,只见乔小三正一面恶狠狠的戳包子,一面瞪着我:“阿乔,你能不能不发花痴。”
我落座,哑娘十分体贴的给我夹了两只馅饼,我含笑接过,递给言昭一只,言昭摆了摆手:“我不吃。”
我疑惑收回手,咬了口馅饼,原来是芝麻红糖馅的,我记得言昭在公主府时从来不吃甜食,大概原因是以前小胖墩时期吃了太多糖,把牙吃坏了,再沾糖就牙疼。
我颇感慨的想,幸好他不吃糖了,若他长大以后成了小胖墩的放大版,我真难保不会移情别恋。
饭毕后约一个时辰,林掌柜敲门说马车准备好了,待会就起程。
我们几个本来就身无长物,连个包裹都不用打直接下了楼,言昭跟身后几个随从站在门前不远处,几匹骏马后面跟着一辆马车,我们三挤上马车,不多时,车夫“驾”的一喝,鞭子结结实实抽在马背上,车马遥遥,浠水村成了身后遥不可及的影子。
留仙镇与江南裴家相隔十三个州府,水路陆路转一遭,最快也要三个月。
从荒凉的边关小镇越向江南进发,周边的景色愈见繁华,复杂的交叠着我的记忆,渐渐变回我熟悉的那些。
言昭并不会主动跟人说话,倒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习惯不熟悉,他有自己的一套认知标准,跟什么样的人说什么的话,话语的内容把控在什么程度,他十分清楚,然后他的话多话少只取决于他对这个人感兴趣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