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畔主事人说着话,那畔又一书生吊着脸出门,竭力将手里的帖子团成一团,又狠狠掷到地上,大约还想再踩上两脚,被旁边的人拦了住:“罢了,罢了,何必跟个老头一般见识,区区千两银子文华兄难道真的看在眼里了?”
那被拉住的书生恨恨道:“仲阳先生我还是服气的,我火大也并不是因为没缘拿酬金……只是那什么杨政,我是闻所未闻!真不知道是从哪里的无名小卒,以许兄昭阳书院首席学子的才华和在下方才苦思冥想出的几个字给他那首残赋填字,仲阳先生居然还说不合适,我倒想知道合适的会是那几个字!”
这书生的话我听的奇怪,要知道杨政才冠京华时的风头简直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我虽是近来才知道他姐姐原来就是嫁了江阴王的杨幸,但以杨政的才华压根不必拼姐姐就已经明显高出了别人一大截。
且杨政的《丽人赋》是他成名之作,全文近千字,遣词用典无一落俗,传抄者无数,如何到了这书生的嘴里,这样的一文不值。
我后知后觉的想起,是了,这是三年前,三年前杨政由沔城再次北上,科举又一次落第,此时的他尚未担上才子大名。
只是现在才发现,这会儿杨幸嫁给江阴王已经三年,杨政第二次科考还是没中,看来得罪的权贵不是江阴王。
我望着这些个学子抓耳饶腮苦思冥想,心里突生起一阵半是安慰半是激动的感觉。
虽然我文不成武不就,但是这三年间发生的事情我作为过来人已经提前知道了结局,这不就是我最大的资本?
我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小激动,走到在书生排起的长龙后面。
小三倒没有跟过来,站在原地瞥了我一眼,我看着小三的嘴型,隐约看出三个字:“你识字?”
原来阿乔还不识字,若她真是我父上在民间的沧海遗珠,这些年过得也太苦了些。
可是我放在坐在石桥望着自己的手,明明是没怎么干过粗活的手,除了几道细草的划伤外,宛如新生儿一般细嫩。
此刻我举起手再次端视起来,心中不禁奇怪,若不是常年养尊处优,如何她会有这么一双白白嫩嫩十指纤长的手?
书生们做事情总是磨磨唧唧的,我排队时是下午接近傍晚,这会儿天黑了都,看热闹的人群散的只予三三两两,我跟前还排着数个人。
小三蹲在不远处的石桥上,两眼滴溜溜的正望着这边的动静,我回首看过去,朝他比了个手势,他不屑的转过头,一副我还没从失望的打击中走出来的表情。
排到我时,仲阳先生打了哈欠,客栈老板问道:“天色已黑,先生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不由紧张了下,仲阳朝最后这几个书生看了过来,视线落到排着最后的我身上,捋了捋胡子道:“做事当有始有终,把他们几个的看完也不迟。”
书生们一个个走到展开在桌上落款杨政的《丽人赋》前,字帖大约被人烧过后又被泼了水,水还未干就用帕子之类的东西擦拭了下,好在虽然字迹虽然模糊,倒还能看出本来模样,只是有几处被烧穿了孔,原本书在上面的是什么字已经全看不出。
好在这首赋闻名京都时我背过,这被烧掉地方的字虽然生僻,却不是很难记,这会儿写出来真是一点也不困难。
我写完了还望了望周遭的几个快要把脑袋挠破的年轻书生,心中颇为自豪。
我已多年没有体会过自豪的感觉,此刻重温,分外受用,倒比我自己写了篇赋还有成就感。
老先生捋着胡子走到我身边,拈起纸瞟了眼,两眼顿时睁的老大,他的手有些颤的放下来,又把我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
仲阳老先生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这……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揖首道:“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况且这是作赋之人的功劳,并非学生的,遗落在地上的金玉学生捡起物归原主,不过举手之劳。”
仲阳老先生颔首:“古语人不可貌相,诚不欺我。阁下衣衫褴褛却胸怀丘壑,若不是体会到这首赋的意境,又怎能填出这几个字,委实谦虚了。”
我倒真不是谦虚,但仲阳以为我是谦虚的便让他这么以为好了。
仲阳朝老板招了招手,客栈老板会意,举着一盘明晃晃的银元宝走了过来,我正要接过,老板紧拽着托盘却不放手,只道:“姑娘弱质芊芊,黑灯瞎火带着这些钱出镇子不妥,若是信得过我这小店,在客栈里留宿一夜如何?”
我心正虚着,听闻老板原来是这个意思,顿时应道:“多谢老板。”
老板这才松了手,一千两的银票轻如鸿毛,一千两的银元宝当真重如泰山,我接过手,步子晃悠了下,险险稳住,正待出门找小三过来,这会儿回头,小三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身后,我被他的神出鬼没一吓,步子又是一踉跄。
我长喘口气,正要炫耀一下战果,小三忙抢过话头:“阿乔,三叔就知道你行的,三叔的眼光何时错过。”
乔翊的小爪子努力够着我抬高的托盘,终于够下了一块元宝,两眼直发着光:“我长这么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元宝。”
听见小三的感叹声,客栈老板和仲阳先生相视一笑,笑声颇为爽朗,那几个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便也跟着笑。笑声乱糟糟的,小三到底是个小孩子,可能没见过这种场面,有些怯场,脖子一缩,把脑袋梗了下去。
我把托盘递给小三,小三稳住身子,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拿掉最上面一个元宝揣怀里,继而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从前没见过有什么关系,现在这些都是你的。”
小三明显惊吓过度,嘴巴长着老半天合不上,这种状态延续至客栈老板领着我们进客栈里间,吃完饭洗完澡,小二伺候他换上干净衣裳,小三躺在跟我相距不远的床上,像是才反应过来般,感叹了句:“阿乔,我们发财了。”
☆、第 49 章
乔小三睡着的样子像只鼓着腮的小松鼠。
可能是认床,我躺上床半晌就是睡不着,咋然响起敲门声,我披上衣裳起身,再仔细听了听,原来敲得是隔壁的门,
屋子里有些暗,我摸索到桌边倒了杯水喝,咕噜噜两杯下肚,再摸索回床上,便闻得隔壁的人在说着话。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清,但又充斥在耳边,就好比蚊子的嗡嗡声,着实让人烦躁。客栈迎来送往会有点动静再正常不过,只是今夜我大约要失眠了。
隔壁说话声渐弱,偶尔带着两声咳嗽,听到半夜我的喉咙也跟着痒了起来。
次日一大早,乔小三背着一大包银子走在我前方,不时回头看着我,便要嚷上一阵:“夜里不睡觉做贼去啦!你知道这包东西有多重,不能搭把手吗!”
我打着哈欠望向天,与小三道:“道家在夜间吐纳生息,修仙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懂。”
小三呲笑了声:“夜里修仙?修的怕不是仙道是罗刹了吧?”
“瞎说。”我快步走到小三前头,遥遥指着不远处已经能看到大概轮廓的浠水村跟乔小三说,“你看,离成功就差这么一小截的路,咬咬牙就走到了,你抱怨了我一路我帮你拎过半里没?所以呀,省点力气用在腿上多走两步才是正经,要不是你拖后腿,咱们至于从早晨离开客栈走到现在,走了两个多时辰还没到家么?”
乔小三几乎以一种钦佩的目光看着我,我承接他敬仰到快只剩下眼白的目光半点不心虚,温然道:“放心,尽管你拖了我后腿,我也不会抛弃你。”
小三咬着唇,半晌憋出句话:“阿乔,我从前以为你不说话是因为脸皮薄不爱说话,但是我最近发现我看错你了,你这个人不仅爱说话还很八卦,脸皮也很厚,回了村子,三叔一定让我爹跟哑娘商量把你嫁给西村头卖猪肉的张麻子,你们般配的很。”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揉了把小三的脸,小三灵动的大眼睛在魔爪下变形,正无比担忧的看着我。那眼神就跟太子看着没嫁出去时候的我一样,只不过那时太子望了我一会,收回目光以后往往要叹一句:“华仪,你这样子当真让孤愁得慌。”
我正追忆往昔,辽阔的乡野小道边突然响起一道苍劲的男声:“乔翊!”
身姿甚壮硕的男子飞奔而来,我爪子底下的三叔身子抖了一抖,我匆匆站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壮汉抓住小三便开始上演家长教育熊孩子的经典场景。
小三苦大仇深的望着脚尖,哇的一声哭出来。
眼泪说来就来,半点也不心疼,正捋着袖子的壮汉手一软,望望小三又望望我,比我拇指粗的食指指到了我身上,粗眉扬着,脸却沉的像水:“说!你们昨天跑哪儿了!”
我纠结起来,这小三自称是我三叔,那么按辈分,我岂不是得叫壮汉爷爷?
他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阿乔至多十六,这么一叫,额,不甚合适。
壮汉大约见我面露难色,便把目光移到小三的包裹上,我立马伸手道:“乔翊他爹,有话好好说!”
我悲哀的扶下额,旷野之上又响起一阵鬼哭狼嚎声,只是这次哭的相当真实。
回去的路上,小三抽抽哒哒的样子十分没有男子气概,小脸上硕大一个巴掌印,正捂着脸哀怨的看着我:“叛徒,你要是早跟我爹解释这钱的来路,我这巴掌就不用挨啦!”
“说实话,我当时在纠结叫爷爷好还是叔叔好。”
小三看我的眼神更加幽怨。
村长等在村口,几个看热闹的也在,乔翊他爹背着银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到村长面前,从包裹里摸出一把碎银递给村长,道:“这是哑娘赔给苟斗的银子,劳烦村长转交,以后不许那厮再来纠缠。”
村长连连道:“好、好。”
然很快疑惑问道:“可是这钱是怎么……”
小三跑到村长跟前咳了咳,还没咳完,乔翊他爹捂住儿子的嘴,憨憨笑道:“阿乔和这个小崽子拿了哑娘压箱底的簪子去镇里当,当来的。”
村长叹了口气,道:“哑娘的命真苦。”
乔翊他爹道:“谁说不是呐,这是救命钱,多一分没有,苟斗要是再不依不饶的,可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村长把钱小心塞进袖子:“晓得,晓得。”
乔翊他爹跟村长聊上了,一时半会是走不开了,我把乔小三从他爹的大爪子下解救出来一起去找哑娘。
乔翊仍是可怜巴巴的捂着脸,不时瞪我一下。
从村口走到哑娘的小院子,我远远看见院子里磨着刀的哑娘,心口突生一种异常酸涩的感觉。
☆、第 50 章
从哑娘的侧脸上依稀能看见当年美好过的痕迹,正常来说,她的年纪鬓角不应该有那么多花白的头发,她执着的磨着那把锈刀,刀石摩擦铁锈的声音传到我耳里那样真切,灰沉沉的天似乎有一场大雨要下,天际的闷雷响了几道,乔翊拽着我袖问道:“阿乔,你发什么呆。”
乔翊推来院子的破烂竹门,人说十聋九哑,我猜哑娘是在那不幸九个中,乔翊小跑到哑娘跟前,按住了哑娘粗糙的手,在唇边比划手势,手势比划来比划去,哑娘的神情从惊讶,不可置信到局促不安发展,她搓着树枝似的一双手在身上擦了许久,唇边咧出的又像笑又像哭,十分怪异,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视线从我站着的竹门口到灰白的墙角,半晌从门脚找了一只竹编的大篮子来,低着头绕过我出了门。
我望着哑娘的背影问乔翊:“你跟她比划了什么?”
乔翊懒懒坐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钱不被我爹背身上了,我让她去找我爹拿点钱去张麻子家买扇排骨回来红烧,再从村口买点菜,今天晚上咱全家都在小院里吃饭。”
不说话了,小院便寂静的让人难受,我不知道心里这些酸涩从何而来,只是恍惚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大约人在接近傍晚时都会有莫名且不知来由的怅然。
哑娘背着沉沉一筐菜会小院,乔翊回家搬了柴火,又把家里的常年不用的大铁锅运来在哑娘的小院支起露天厨房,排骨下锅以后满院的肉香,邻家小媳妇经过时闻到肉香,隔着竹篱笆朝小三笑:“老三,听说你发财了?”
小三埋头看着猪肉不搭理,哑娘在屋里剁饺子馅,咣咣铛铛的剁菜声里,邻居转而看向在一旁嗑瓜子的我,我是对她名字都叫不上的,一时略觉尴尬,小媳妇看着挺年轻,说话声尖尖细细,站在篱笆前,看上去是个打算长聊的样子:“阿乔,也就两三天的功夫,我瞧着你跟从前不大一样。”
我还没说话,小三倒面无表情的插了句:“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能有哪里不一样。”
小媳妇被乔小三臊了句,脸上微红,仍不气馁,再接再厉,“那可不是,望遍这小破村子,阿乔这模样是最好的,就是从前木楞着眼,举止不大……正常,现在倒像个大姑娘了。”
小媳妇顾自推来门绕到小三摆弄调料的大锅前,朝里面瞟了眼,极力想和小三说上话:“这么大一扇猪排骨怎么也得二钱银子吧。”
小三冷笑了下:“我爹偷的,偷来的东西计较什么价钱。”
“乔家老三,不是嫂子说你,人小鬼大,还记仇。”小媳妇状似温柔的拍了下小三,小三皱了眉头瞪了她一眼,小媳妇只做没看见,“我家丢鸡那会儿,你家揭不开锅的突然吃上鸡了,嫂子也是没多想,问一问你娘嘛,又不啥大事,你记恨到今天,心里就舒服啦?”
小三还是没搭理她,就只搅着一锅肉汤,小脸上冷笑越来越重,我看的颇为胆颤,嗑瓜子的速度也就越发的快,可能院子里除了小媳妇的自说自话也就我动静大了点,小媳妇孤单过度,又把目光放到我身上,笑吟吟的看着我:“阿乔,你家呀,就是不爱往邻里走动……”
我自认为一向很有礼貌,故而报以十分友好的微笑,小媳妇说话声顿了顿,回避了我真挚友好的目光,眉头极快的皱了下,但很快又回视起我,唇角的笑堆得更满,把我上下一打量:“我听我当家的说,昨个儿夜里在镇上的客栈跟前看见你得了满满一盘银子,你跟乔三儿,他看得真真的。”
☆、第 5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