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风撕扯着的破空声中高声喊了一句:“你他么下次能不能听我把话问完?!”
☆、第 45 章
耳边似乎有磨刀霍霍的声音。
我睡得这张床硬的咯人,背脊被咯的发酸,一时半会竟起不得身,只好张望四周。
这小破房子不知道建了多少年了,墙体的青苔斑驳,滴滴答答的,似乎还下着雨,小破屋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老太太,她对着我坐,正下着劲磨一把豁了好几个口锈迹斑斑的的破刀。
这让我一种她会杀了我吃肉的错觉。
“夫人……”我朝这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唤道,“我这是在哪儿?”
老妇只顾着磨她的刀,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竭力下床,一边揉着酸痛的背一边问她:“夫人?你在做什么?”
老妇像是才看见我,咿呀了两句,我听不大懂,她顾自放下活计,走到灶台边上,锅里的粥还在沸腾,半开锅盖的白雾迷蒙,她盛了粥递到我手边。
我谢过,说起来真有饥肠辘辘的感觉,端起米粥,几口饮尽,揩揩嘴,再接再厉的问她:“夫人怎么称呼?”
她还是不理我,重新拾起刀去磨,我被她的举动弄糊涂,不由奇怪,难道我还在玉蝉造的梦镜里?
我记得晕倒前还在枯井里,无常爷说要送我去三年前,那现在应该是三年前了,可是我的时机为何是从这个破烂烂的小屋子开始的。
我打开窗子望着外面,倒不算是荒郊野岭,也还有几处人烟,可是离京师却像是十万八千里的样子。
莫不是无常给搞错了?
“阿乔……阿乔……”从门外窜进来个小崽子,大大咧咧的又在喊:“阿乔,你睡了五天,跳大神的说你死了,要把你埋了呐。”
我嘴角一抽,既温且柔的问小男孩:“小弟,怎么称呼?”
“小弟?阿乔,论资排辈,我正经是你三叔,没大没小!”小家伙姿态甚欠揍的坐到床边,从破袖子里掏出只梨啃,“三叔看你病的不轻,让我爹把你背去镇上的医馆好好瞧了瞧,陈大夫给你灌了两壶神仙水,昨个哑娘要给我爹钱,我爹没收,仗义不。”
我现在有种无法形容的凌乱感,几度混乱过去,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八月初十。”
“年份?”
小家伙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看我,白我一眼道:“成化二十五。”
我松了口气,看来无常没把我送错时间,只是我现在借住的这个壳子,她生活的环境也太恶劣了些,想我华仪是朵娇滴滴的牡丹花,在这种环境里怎么生存的下来。
这三年可怎么挨哟。
小家伙大概看我一脸忧心,便安稳道:“阿乔,你别太难过,要是地真保不住了,三叔把我爹留给我那块分你一半。”
我摸索了下小家伙的袖子,企图能扒拉出点梨子李子啥的,半晌没找到,饿着也是饿着,便同他聊天:“什么地?”
“哑娘留给你的地,东坡那块肥田,姓苟那老小子惦记好几年了,半月前哑娘不是因为这地跟他打了一架。”
我把视线放到不住磨着刀的小老太太身上:“哑娘?”
小家伙猴子似的跳下床,半蹲着身朝哑娘比划了个手势,哑娘气的直哼哼,捉起刀朝旁边的柴火就是一劈。
小家伙摇头晃脑的与我翻译:“完了,鱼死网破。”
☆、第 46 章
我暂住的这躯壳叫阿乔。
据小家伙说,半年前哑娘把阿乔从自家地里捡回来,本着自己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就归自己的原则,把阿乔带回家作为大自然的馈赠带回了家。
阿乔半年来像个木头人,让她吃就吃,让她睡就睡,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哑娘姓乔,因为生来就哑,父母省事给她起名哑娘,她待阿乔就更省事了,可能也因为识字实在不多,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个乔字给阿乔看,阿乔歪着头咧嘴一笑,从那以后阿乔才有了名字。
没人知道阿乔的来历,她出现在哑娘菜地里之前压根没人见过她,村口平时嘴最闲眼最尖的刘寡妇也不能提供线索。
哑娘一直没嫁人,当年乔家还算有点钱,乔老爹死后分家,大房姨奶奶给她分了村东边一间农舍和浠水河东坡上一块良田,便把她扫地出了门。
小家伙说是我三叔,但其实他与阿乔与哑娘并没有真正意味上的血缘关系。
同乔姓,一个村住着,论资排辈,祖宗八辈往上数或许真当过亲兄弟,现在也就勉强算是同族而已。
哑娘膝下无子无女,早年间姓苟名斗的小泼皮看中了哑娘浠水河边的地,就提出一个建议。
哑娘虽然身子健壮,但人有旦夕祸福,早晚会有不测的一天,他可以帮哑娘养老送终,但是哑娘手里这块地要过户到他名下。
苟斗当初和哑娘立了个字据,请村长在字据上落印,流程走完,苟斗跪在地上就喊了哑娘一声妈。
这句妈哑娘虽然听不见,但是哑娘琢磨了他的口型,当下就不乐意了,她终身不嫁现在冒出个儿子算怎么回事?
哑娘当下毁约,夺过字据差点一把撕烂,关键时刻苟斗抢回字据保留下证据,此后三不五时便来哑娘的农舍送点水果谷子尽尽孝心,等着哑娘咽气继承财产。
对于阿乔的从天而降苟斗始料未及,且哑娘已经知会村长东坡那块田她会留给阿乔,再没苟斗什么事了。
苟斗当然不乐意,逢年过节的谷子水果又不像阿乔是天上掉下来的,半月前他跑到哑娘家寻衅恣事,哑娘一棍下去打烂了他一颗大门牙,他跑到县衙门里去告,官老爷判哑娘赔苟斗十两银子,不然哑娘就得把东坡那块地赔给苟斗。
我叹道:“因为区区十两银子哑娘就要跟那个泼皮鱼死网破也太不值了。”
小家伙还是拿着那副瞧智障的表情看我:“阿乔,你口气也太大了,你翻翻哑娘这间房子,能翻出一钱银子来我管你叫三叔。”
“叫我什么?”
小家伙极快的意识到差点落入陷阱,捂住嘴佯装打喷嚏,我拍拍他的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你真的病的太重了,连我叫什么都忘了。”小家伙打开我手,长叹口气,“私塾先生给我的学名是乔翊,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三叔,乖,叫两声听听。”
对着这张巴掌大的脸,我是真叫不出三叔来,我望望正可着劲磨刀的哑娘,又望望乔翊的小脸,特给面子的唤道:“乔小三。”
☆、第 47 章
乔小三鼻子皱了皱,很不乐意的道:“三叔对你很失望。”
我绕开乔小三开始四处找钱,这房子实在太破,唯一值点钱的估计就是床头那口大箱子,我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翻箱倒柜,半晌在哑娘压箱底的小木盒里扒拉出五个铜板。
然而以我这么大的阵仗哑娘磨着刀的手还是没停过,哑娘磨着刀的手都没停一下,让我觉得哑娘鱼死网破的誓言并不是在开玩笑。
小三本来坐在床上两腿来回晃荡着,看着我瞎折腾,这会儿看见我的战果,很是不屑的撇了撇嘴。
他蹲到哑娘跟前朝哑娘比划手势,哑娘却不理他,我凑到跟前问道:“你方才同哑娘说什么?”
小三毫不羞愧的道:“我跟她讲,翻遍家里只有五个铜板,树挪死人挪活,把田和农舍卖掉带着钱跑路才是正经。”
我拍了拍小三的肩膀:“你觉得这个关口哑娘就算卖地会有人跟她买?而且卖给别人和卖给苟斗有区别?”
“那你说怎么办?”小三鼻子又皱了下,揉着鼻头道,“总不能让哑娘一把年纪还去砍人吧。”
“苟斗什么时候来要地?”
“后天呀。”
“你信不信,不用后天,只要到明天中午,我能用这五分钱换来五百两银子。”
小三小脸一沉:“阿乔,女孩子的清白不可以轻易出卖。”
“我就算想卖也得有人买才行。”言至此我突然想起来还没看看阿乔长什么样子,莫不还是苏瑄那等相貌平平。
我走到洗脸盆边上望着水里阿乔的倒影,被怔的说不出话来。
乔小三溜到我边上问道:“一脸傻样的看什么呢。”
“我为什么……会长的……”我扶住小三搭过来的手,蓦然慌乱无头绪。
阿乔怎么会和我的原身长得一模一样。
我在心里假设了下,万一阿乔是我父上游戏民间时给我添置的姐妹,那么倒还可以理解。
在我习惯了苏瑄的身子以后突然让我顶着自己原有的容貌,一时竟有些紧张。我拍拍脸,到底还是自己的皮相能让人有安全感。
乔小三望着水盆半晌,半晌后干巴巴的道:“你方才莫不是在看自己吧。”
“不然还能看什么。”
“呸,自恋鬼。”
叫他说中了,我现在和孤魂野鬼还真没什么区别,所以也就不计较小三给的头衔了。
须知求人面带三分笑,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朝乔翊特友好的笑:“小三,最近的集市在哪儿?”
小三抱着臂,撇了撇嘴:“叫声三叔我就带你去。”
顶着大太阳从浠水村往镇上去,当真受罪。
小三年纪小,腿脚甚活泼,步子迈的又快又欢,不知道是不是阿乔太久锻炼,才走了半个时辰我这身子就有中暑的前兆,又是头晕又是目眩。
就在我觉得快要到达身体极限时,小三指着远远能看见的大牌楼道:“马上就是留仙镇啦。”
镇子不算很大,和京城的自然没法比,但好在各种娱乐消遣的设施还是很完善的,我掂着五个铜板在小镇唯一一条算得上繁荣的街上来回走了一圈,最后站定在赌坊前。
我与小三道:“我现在进去,你好好在外面掩护。”
小三拽住我袖:“阿乔,女子赌钱有伤风化。”
“赢了分你三成。”
“不行。”小三仍坚持的拽着我袖子,垂眸看着自己不堪一折的小手,甚决绝的道,“怎么也得一半。”
女子赌钱的确实少,起码从我进赌场开始就没看见。
此处赌场摆设十分简陋,我站在入口处的告示前读了两遍赌规才走到赌桌前。摇骰盅的小哥看了眼我不住掂着的铜板,面无表情道:“一注最少十文。”
我遥指门口:“我知道,但你家赌规上写了,押豹子最低五文。”
小哥面无表情的挪开眼,开始吆喝:“来来来,买大买小,买定离手了。”
骰盅打开,小哥两眼眯缝着道:“一二三,小。”
赌桌上的银钱被分配来分配去,小哥要开第六次骰时,木木的两眼无甚情绪的望着我:“姑娘,你到底下不下。”
无常说我运气差,但我在赌局上还没输过。我把铜板拍到豹子栏上,小哥望了一眼,唇角稍显讽刺,我分外专心的看着骰盅,大约旁人见我神色决绝,倒也有几个跟在我后面下了一注。
四周的嘈杂,此刻于我而言相当静寂。
骰盅掀起,小哥仍眯缝着眼,无甚表情的道:“一二四,小。”
小三蹲在门口两手托着腮,见我出来欢喜的迎过来激动的小手直搓:“赢了多少?”
我把空空的两手给他看了看,小三不大信任我,要搜我袖子,我由他搜捡去,半晌过后,小三特怨念的看着我:“真是天都要亡我们。”
☆、第 48 章
接近傍晚,我和小三坐在石桥上,沿岸杨柳随风轻摆。货郎叫卖着烧饼,小三对着湖面唉声叹气的小脸转过去望了望买烧饼的人群,纠结许久后拽了下我袖子:“阿乔,咱们回去吧,三叔好饿。”
“不行。”我望着自己的手,湖面倒影的是与我华仪一模一样的脸,但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面黄肌瘦,灰扑扑的脸泯然众人。
我自小不必靠自己的努力便可锦衣玉食,从不知生活艰辛是何物,亦没有正经学过养活自己的本事。
从前与我要好的女官说,皇朝的公主,一生要做的事情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嫁到邻国姌和,缔结两国亲睦,换取百姓和平,可谓大义。我最小的姑姑华堇珩为了大义十年前嫁到了戎狄,为经年战火的家国换来了十年的休养生息,至今为人称颂。
另一个是作为民间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朝公主的一言一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父上因为疼惜我,从未做过将我嫁到邻邦的打算,所以打我出生起,坊间给我编织过许多故事,我作为故事的核心人物看着那些故事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文不成武不就,大约说的就是我了,我前头十八年的时间也就用在了吃喝玩乐上,到了今天这地步真是活该的很。
我颇沮丧的双手托着下巴沉思人生与未来的大方向,小三又扯了下我的袖子:“阿乔,你看那是什么?”
人群稀疏的留仙街方才还冷清的很,这会儿不知怎么聚集了乌泱泱的人,那些人围在客栈外,将我的意欲探视的目光挡的严严实实。我站起身凑过去看,隐约听见几句话:“……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情,一千两银子就征一幅字?我看裴家这些小姐少爷们也是有钱烧的。”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小三方才还离我两步远,这会儿被拥过来的人群推挤到我身后,这会儿正紧紧拽着我袖,小脸抬得高高的问道:“阿乔,他们在说什么字?”
我垫起脚望过去,只见客栈里白发苍苍的老师傅正挑拣着字帖,不时摇几下头。被刷下去的字帖各人领回,看热闹的毕竟是占大多数,而出馆中走出来的人里大部分是书生打扮,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出门,像是霜打的茄子。
维持秩序的客馆老板张贴完告示站到众人跟前,先时咳了两嗓子,嘈杂的人群瞬时安静许多,老板道:“大家知道,在下这间馆子是裴家的产业,今次东家小姐出榜,若有人能将她拿来的字帖中缺了的字补齐,便是千两白银也不在话下,东家小姐花重金请了仲阳泰斗为挑选字帖做审阅,先生由江南裴府到留仙镇已途经十三个州府,三天前老先生到了留仙镇,这三天阅贴无数,今天是仲阳老先生在留仙镇最后一天,大家若觉有希望的都可过来尽力一试,若能将杨政所写的《丽人赋》中残缺的几个字补上,届时会奉上酬金一千两。过了今日仲阳先生便往下个镇子去寻了,大家不要错过时机……排队……排队,一个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