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至门口,扶着门框的手微微用力,几乎抠进门板里。她真是太贪心了,既想要常常见到三哥哥,又想要将尧白教好,还想要回到她亲爹身边,可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圆满呢?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她只能舍弃,不能认回爹爹。
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她还是大楚的容昭公主。
雅间里,茶香依旧缭绕,两个人各有各的痛苦,一个想回头,一个想挽留。
她终于离开了。
阿容一路飞奔至沈敏沈慕所在的雅间,在门口停下,收整好了表情才进去。沈敏和沈慕那里是一片欢声笑语,面上皆是无忧无虑的神情,阿容突然就觉得,真好啊。
“阿容姐姐回来啦!”沈敏笑着喊了阿容一声。
“阿容姐姐去看什么了?”沈慕道,“再不回来就要错过状元游街啦!听说已经揭榜了,游街的队伍都到前面那个路口了。”
“是啊是啊,我想看看今年的状元和探花长什么样呢!”
“榜眼呢?”
“阿慕这你就不懂了,一般来说长得好看的不是状元就是探花,榜眼一般都是有才无貌的男子。”
“敏敏你怎能以貌取人呢?”沈慕终于逮着机会数落一番沈敏,自然不会放过,纵使他自己也是个以貌取人的。
“啊!来了来了!”沈敏欢呼一声,凑到木窗前。
为首的男子一身锦边勾勒的云纹黑袍,背后的霞色披风猎猎作响,□□的白马神采奕奕、脚下的金镫荧煌耀日,却都夺不去他一丝一毫的风采。他目不斜视面容严整的样子,多神气啊。
沈敏的眼里划过一道真真切切的惊艳。
作者有话要说: 爹爹忍不住啦。
☆、冲破桎梏
沈敏长着小口呆了良久, 连自己的绣帕掉落了都不晓得。浅紫的绣帕在春风中飘飘摇摇,旋转起舞, 上头的鸢尾时隐时现, 牵出了一丝旖旎的弧度。
绣帕不偏不倚地落进了状元郎的怀中,状元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有了一丝裂纹, 他握住手帕, 抬头看向茶楼的小木窗。
沈敏正不知作何反应,眼神也是呆愣的, 下一瞬,她看到状元郎的唇角勾出了一个腼腆的浅淡的弧度, 两颊上浮起一层浅薄的红晕, 整张面容越发俊俏可爱。他似乎不敢多看, 立即转过头去,面容重新严整起来。
这个状元郎与她想的有些出入,但沈敏不知为何, 反而更为不受控制地追随他的身影,连他后头的探花长得什么样都没有去看, 分明探花也应ht是一个俊俏的郎君。
沈敏这才想起来问阿容,“这个状元郎是谁啊?”她偏过头来一瞧,发现阿容竟已然泪流满面。
“阿容姐姐你怎么了?”
阿容摇摇头, 擦了眼泪,“表哥中了状元,我很高兴。”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游街队伍上,阿容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她便可以做回她的公主。
“阿容姐姐别哭了,你表哥高中是好事。”沈慕走至阿容这一边,试图安抚她。
沈敏却有些恍惚。那个人……是阿容姐姐的表哥吗?
太好了!她以后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他!
谢望舒出嫁那天,珍妃的酒疹已经好全了,大概是觉得有董决明在便不用忌食了,这一回她又喝了酒。
结果回宫之后没过几天酒疹便复发了。
她按照董决明开的方子又喝了几贴,几日后却愈发严重。皇上又气又急,将董决明召入宫中,面上难免带了些苛责。
“杏林伯开的方子怎得不管用了?”
董决明本来还沉浸在疑问中,闻言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来,“若娘娘能按着医嘱忌食,现在想必也用必受苦了。”
皇上面色难看,沉声道,“还是快给她诊治吧。”
董决明甫一看见珍妃的脸,心下便是一咯噔,他把了脉,转过身来,“回皇上,是天花。”
此话一出,屋内的人俱是大惊失色,有些宫人已经面如死灰,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什、什么?!”皇上面容有些扭曲,“此话当真?当真是天花?”
“正是……”董决明话未说完,便听珍妃不敢置信地惊呼一声,“不可能!不可能是天花,董神医不是说是酒疹么?!”
“之前是酒诊,现在却是天花。”董决明微微皱眉,看向皇上,“皇上若是不信,大可叫太医前来诊断。只是此时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皇上的面色几经变幻,他看着珍妃,闭眼道,“瑶儿,朕……一定会治好你的。”他说完,艰难又痛苦地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
他是帝王,须以江山社稷为重,太子还没有完全立住,他便不能倒下。
而屋内的宫人想走却不能走,几乎屏息,生怕被传染了去。
不一会儿,来了几个太医,个个都是一副面色凝重、视死如归的模样。他们给珍妃把脉过后,得出的是同样的结果。
说到底皇上对董决明并不完全信任,因为他在董决明的眼神里看不到敬畏。
几个太医想着自己若是被传染了大不了去掉一条命,但若是治不好珍妃,或许全家的命都保不住了,因而再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传染,尽心诊治起来。
“娘娘先前可有头疼脑热?”
一个宫人哽咽着回答,“前两天晚上发了一阵低烧,可很快便降下来了,哪里能想到天花上来。”
“哭什么哭,本宫还没死呢。”珍妃心烦意乱,低斥了一声,宫人立马噤声。
太医给珍妃开了些缓解的药,虽不能根治,却可以延缓发痘的时间。他们对董决明的医术很是崇敬,将手中的方子给董决明瞧,经他改良过后才吩咐宫人按着方子熬药。
时人无法治疗天花,却不代表董决明也会束手无策,但他难得的沉默了。
他从玲珑宫出来的时候已是红轮西坠、玉兔东生,阿容得到消息,急急往玲珑宫赶来。
董决明看着阿容焦急的面色,好像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仍将阿容拉到一边,告诉她,“你母妃患了天花,怕是凶多吉少。”
“就连董哥哥也没有办法吗?”阿容听董决明也这般说,越发灰心。
董决明沉默了一瞬,望着颜色浅淡的弯月,“也并非全无办法。”
阿容的眼里亮起了光,“真的吗?母妃有救?”
董决明叹了一声,心疼地看着阿容,“可是我有些不甘心。我希望他们能对你好些。”
阿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微讶,随后认真地看着董决明,“董哥哥不必为我抱不平,阿容没事的。”
“你虽没有继承我的衣钵,好歹也是我徒弟,不能叫别人欺负了去。”董决明愤愤然,“同是一个妈生的,你与十皇子的待遇也相差太多了吧。”
阿容摇摇头,想起那个压抑着爱意装作陌生人的爹爹,笑意竟是轻松又柔和的,“阿容不难受。”她抬起头,郑重请求,“董哥哥为母妃医治吧。只是听说天花会传染……董哥哥你……”
董决明随意摆手,“放心,我不会被轻易传染了去,只要娘娘别对着我唾口大骂就行。”
阿容想着董决明若是有一二法子可以治好珍妃,应当也可以保护好自己,这才放心了些。
谢昀接到消息时正在案前看文书,听说珍妃患了恶疾,他满心想得竟是阿容如何了、阿容会哭吗,她虽被珍妃伤过了心,但心里头仍旧渴望母爱,说到底她还是个满眼孺慕的孩子。
他不断派人探听消息。
谢尧白不知天花为何物,只晓得见不到娘亲了,难受得直哭。阿容却毅然决然地请旨前去西元寺为珍妃祈福。皇上很快批准了,命她斋戒三日再回宫,并对她的孝心夸赞了一番。
但阿容晓得,就算她不主动请旨,皇上也会派她去,还不如自己主动请旨。
玲珑宫被隔离开来,谢尧白也被安排在了别的房里,阿容觉得气氛很是压抑,叫她直想逃离。她还想看一看父皇的真心,因为自珍妃出事以来,皇上只远远地站在空旷的林地之前,往玲珑宫看了一眼。
或许他也有他的无奈。
阿容设想,若她的另一半染了天花,她或许会毫不在乎地与他同食同眠,或许会好好保护自己,留着性命照顾他,很难说哪个选择更为正确。
“九公主还好吗?”谢昀在用膳的当口顿住。
易云长已经记不清他问了多少回了,仍是答,“九公主无碍,听说她要去寺庙为珍妃祈福,过几日便会回来。”
“哪个寺庙?去几天?”
“西元寺。去三日。”易云长仔细看了一眼谢昀,“明日便出发。”
谢昀颔首,没有再说话。
只是当晚,他竟有些失眠。
上一世的珍妃没有染上天花,阿容没有去寺庙祈福。他早该知道这一世的事情与上一世发生了偏离,他不该依赖着前世的记忆,否则只能反受其困。
但他仍然忧心忡忡,好似会有在他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
谢昀以手枕臂,偏头看向无边的月色,忽地有什么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西元寺……西元寺……他的心口不知为何竟砰砰砰地跳起来。
夜里,乌云遮蔽了月亮,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几声春雷过后,雨势渐大。
这样难得的大雨里,阿容从浅眠中醒过来,她感觉到潮湿的雨丝从窗户飘进,夹杂着泥土的气息。
“吱……”窗户缓缓被人关上,发出喑哑的摩擦声响。
连翘在外间,她向来睡得极熟,就算醒来,关窗也不会从外面关上。
阿容想通这一点,立时从床上坐起,连外衣也未披一件,她打开窗户,轻声问,“三哥哥,是你吗?”
潮气铺面而来,阿容双眼微眯。外头是无边的暗色,哪里还有她想见的人呢?
四合寂静,阿容眼眶湿了几分,似叹似泣,在暗夜中低吟,“三哥哥,我好想你……”
她的房顶上有一个披着宽大蓑衣的男子,他的面容隐在暗影中,叫人看不清模样。他听见她带着哽咽的话语,心间密密匝匝地疼起来,压抑得叫他难以呼吸。
他微微动身,银质面具在夜色中反射出微弱的光。下一瞬他便静静立于阿容的窗前,一个高大的阴影投在窗户纸上。
阿容正要将窗户关紧,见了这阴影又立即将窗户拉开。她知道,这个会温柔关窗的人,一定不会伤害她。
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只知道他的蓑衣在滴着水,他的面具遮挡了大部分的容颜,露出的唇像是暗夜里的玫瑰,竟有几分妖冶。
她看着这样的唇,有些不确定了。因为她的三哥哥没有这么鲜妍亮丽的唇色。
还不待她细想,那人竟走近几步,离她只有咫尺之遥,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随着阴影笼罩,他的气息覆盖了她,雨水的潮气太过浓厚,将那缕若有似无的香气盖了个严实。
阿容被迫仰着头,承接他的吻。
他的吻里含着一种决绝和凶狠,好似要冲破一切桎梏、斩断所有枷锁,因此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欲.望。他纵情地辗转、吸.吮,呼吸急促,沉重而清冽的酒气喷洒在阿容鼻端,她已经完全呆愣,失神地任他攻城略地。
他们隔着一道墙,却亲密无间。男子好似仍不满足,他伸手揽紧了她的肩背,若非不忍将她的衣衫沾湿,他或许会直接将她揉进怀里。
阿容虽不确定眼前这人是谁,但她已经瘫软得没有力气反抗,她甚至想要回应他,想要抛却所有与他翩然共舞。
男子的唇舌渐渐温柔,他细细地舔她、撩擦她的上腭、描摹她的唇形,然后渐渐分离。他好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压抑的、隐忍的,所有沉重的情绪在黑暗中得以纾解。
阿容仍在失神,双目都没了焦点。男子却低头埋在她颈边,淋湿的墨发沁凉,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几乎辨不出本来的音色。
却将阿容震得细细颤抖起来。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步伐紊乱,几近逃离。
良久,阿容才将窗户关上,她的心仍扑通扑通跳着,很快,快得她无法安眠。
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幔帐,她的手渐渐、渐渐地覆上自己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三哥哥点个赞。
☆、生死之间
是日早凉。
因着夜里下过一场雨, 空气里夹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
阿容收整好了行李,拎起裙摆踏上马凳。她回头瞧了一眼, 见到了眼泪汪汪的谢尧白。这回祈福只有她去, 谢尧白被留在了宫里,任他如何撒娇哭求, 皇上都不让他出宫。
珍妃罹患恶疾, 皇上便对谢尧白看得越发紧了。
阿容不发一言,俯身进了马车。
西元寺位于西山的半山腰, 香客多为达官显贵,几乎全靠京城贵人养活。阿容来的时候得到了住持方丈的亲自迎接, 因为她不仅是大楚的公主, 她还携了一道圣旨。
不只西元寺, 全京城的出家人都必须为珍妃祈福。
“阿弥陀佛。”住持面色悲悯,朝阿容微微躬身。
阿容换以一礼,随后便被带到了厢房门口。
谢昀起床的时候有些头疼, 他按着额角揉了好一会儿,觉得实在不该半夜喝酒, 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除此之外,一些零星的片段渐渐涌入他的脑海,叫他坐在榻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宁远。”话音刚落, 一个瘦削的少年推门而入,其貌不扬的长相,却有一双极为明亮出彩的眼。他前世也是谢昀的贴身小厮,这一世谢昀不过是提早买下他罢了。
“王爷醒了。”他恭敬地躬身走近, “王爷可有吩咐?”
谢昀轻轻点头,“熬一碗醒酒汤过来。”
“是。”他退下了。
待谢昀收拾齐整,预备去兵营看一看粮草有没有受潮,他推开门,外头是雨过天晴的明媚颜色。
春雨极少有这么大的,下过之后倒是好天气。谢昀想起夜半的事来,心里喜忧参半,懊恼之余又觉得满口回甘。他觉得自己快要坏了啊。
忽地,一件尘封许久的事划过谢昀的脑海。
来势汹汹的春雨,山体滑坡……
西元寺!
他的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前一世西元寺遭受山体滑坡之灾,伤亡却并不惨重,因为那天恰好山路泥泞导致香客稀少,唯有几个来不及躲避的小和尚遭了难。朝廷并不重视,草草地揭了过去。
所以谢昀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