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昨日起便隐隐觉得不安,现在算是晓得自己为何如此了。
“备马,去西山。”他冷声吩咐了一句便急走出门。
“谢公子……”易云长走过来,正要说什么,便见谢昀冷硬地摇摇头,径直走了。
他好似遇到了很棘手的事,却拒绝了他的随行。这是易云长得出的结论,他迟疑地看这谢昀匆匆远去的背影,终是没有跟上去。
寺庙选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怎会选到这一处地方?经春雨一淋便要滑坡?谢昀的耳边不断重复着这些问题,他好似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焦虑急切。
据说前世有人在山顶上偷偷建了个采石场,出了这事本是要被处罚的,却被某个神通广大的人给遮掩住了,外界的人连是否有采石场都不晓得。
该死的。
马蹄得得,在湿漉漉的大街上疾驰而过,直至奔出了内城门,已经隐隐可见西山灰暗又庞大的轮廓。
阿容学着方丈大师的模样为珍妃祈福,心里想的却是谢尧白,他还那般小,这个时候母妃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诵念了半晌的经文,阿容有些口渴,方小啜了一口,竟隐约听到一声闷响。细听之下又没有了。
“施主可以先回房休息片刻再来。”这方丈见阿容不过一豆蔻少女,却从清晨念到了现在,是应当稍作歇息了。膝下虽是蒲团,跪久了也是不舒服的。
阿容也不勉强自己,听了这话便回了房间坐下。寺庙里没有荤食,用的都是白面粗粮,却给她做了点心,已经算是周到体贴了。
连翘看着阿容手边的点心,有些眼馋,她从早上起便未用食,此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阿容察觉到她炙热的眼神,将点心碟子往她那里推了一推。
“多谢公主!”连翘雀跃地笑了声,伸手在碟子了抓起一块来。
吃完了又抓,一个接一个的,不一会儿,碟子竟被她吃空了。
连翘有些赧然,又有些可惜,好似不明白这些糕点怎么这么不禁吃似的。
“吃完了你再去要一碟便是,不必忍着的。”阿容虽不太喜欢这个婢女,却不会任她饿着肚子。
连翘面色泛红,羞惭道,“奴婢小时候挨了好久的饿,因此生平最怕的就是挨饿了。公主不会笑话连翘吧?”
阿容摇摇头,终于晓得连翘这种几近功利的心态是如何养成的。她会讨好最值得讨好的人,大概是小时候被饿怕了吧。
她指了指门外,“那连翘去拿点心了?”她的眼睛亮亮的。
“嗯。去吧。”连翘刚走,西元寺门口便有一人急匆匆进来。
西元寺里的小和尚是头一回晓得长得好看的人也可以看上去很可怕,谢昀的眼神甫一看过来,他便禁不住地发抖。
“公主住哪?”
小和尚指了一个方向,谢昀跑过去一瞧,竟是后厨。看来那个小和尚是将他当作歹人了,小和尚本是出于好心想要保护阿容,却没想到自己耽搁了谢昀,间接将阿容置于险境。
谢昀正准备掉头离开,余光瞥见一人,立时大步往那边走去。
彼时连翘正在后厨等待点心,见谢昀走过来,愣愣地喊了句,“三皇子……”
“带我见公主。”言简意赅,连翘也立马会意,点心也不等了,带着谢昀走至阿容厢房前头。期间谢昀几次催促连翘快些,叫连翘越发不解。这是发生何事了?三皇子竟这般着急,浑不似平日里从容温和的模样。
“找个空旷的地方站着。”谢昀丢下这一句便进了屋,留连翘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阿容!”谢昀迈进房内,“随我出去。”
“三哥哥?”阿容见是谢昀,竟有些别扭,因为她不晓得昨日与她唇舌交缠的人是谁,她自然希望是眼前这人,但若真是眼前这人,他为何没有一丝尴尬?当真不是三哥哥么?
谢昀见她面色变幻,有些难以启齿地看着他,也想起昨夜的事来,但现在最要紧的却不是这个。
“随我出来,我有话与你说。”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他觉得三哥哥要说的事很可能与昨日的事有关。
她迷迷瞪瞪地随他走。
“轰隆——”几声巨响由远及近,阿容一惊,根本不晓得这是什么声音。
谢昀面色一变,脚下的步子加快。
“公主!山上滚了大石头下来了!别说话了!快逃!”轰隆声中,连翘却并没有转身就逃,而是冲进房里,面色焦急地冲阿容大喊。
谢昀见她无意间将门口挡住了,急道,“闪开!”
恰在此时,一个巨大的滚石砸上房顶,将房梁俱是砸得掉落下来,其中还有那条极重的承木。门口的连翘几乎立时便被巨石压得匍匐在地,噗嗤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里头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
她张了张口,想喊阿容,最终只发出嗬嗬几声便没了动静。
阿容被连翘惊得不能言语,谢昀却无暇他顾,眼看着房梁砸下来,门口又被堵住了,他看准了房间的一处角落便抱着阿容往那处扑去。
他将阿容护得极为严实,几乎是下一瞬,房梁便狠狠砸下来,快得谢昀还来不及调动全部的内力护体。
阿容闭着眼睛,听见谢昀闷哼了声。阿容心中一紧,她睁开眼,谢昀正温柔地看她,温柔中又夹杂了一丝丝的痛楚。
外头犹有轰隆声,这处角落却被墙体和房梁瓦石围出了一小块天地。
阿容刚想问谢昀伤在哪里,谢昀却先她一步捂住了她的双耳,他低下头来,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温声安抚,“阿容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阿容再也听不见外头的轰隆声,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还有谢昀喷洒下来的呼吸。
静静的等待中,阿容感觉到捂着她双耳的那双大手陡然没了力气,却仍执着地放在她双耳旁。
她看着谢昀双目闭上的模样立即红了眼眶。她知道谢昀很会忍耐,受了伤都是面无表情的,方才却忍不住闷哼出声,应当是痛得很了。
阿容动作轻柔地将谢昀放在她耳边的双手移开,于逼仄的空间里艰难地挪动身子,她让谢昀伏在自己身上,伸出手去探他的伤口。
谢昀的背上没有丝毫异常,阿容反而紧张了些。她的手往上探去,最后在谢昀的肩颈处触到了湿漉漉的一片,她缩回手,手上满是鲜红的血迹。
后颈是脆弱之处,比之后背受伤的危害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容觉得手上的鲜血滚烫炙热,将她灼得一片痛楚。
“三哥哥……”她忍着哭意,将外裳脱下,系在谢昀伤口处,以期能稍稍止住血。谢昀已然晕阙过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阿容身上,因此她包扎起来十分艰难。
待系紧之后,阿容已经累得直喘息了,她小心地抱住谢昀,将他的头部搁在肩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墙。
只要等三哥哥醒来,一切都会好。阿容这般想着。
她只需静静地等待。
只是他的嘴唇离得太近,清浅的呼吸均匀地喷洒在她面上,叫阿容又想起昨晚的事来。她若是想要确认,或许不必询问谢昀……
阿容的目光落在咫尺远的唇上。他的唇形极为漂亮,轮廓分明线条优雅,因为失血的关系唇色比平日浅些,呈出一种淡樱的色泽来,将他的脸颊衬得如一块质地通透的白玉。
她的眼眶犹红,心里却揣了一只小兔儿。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容:哭着也要干坏事!
☆、爱而不得
她缓缓凑近他, 闭着眼笨拙地贴上。
三哥哥的唇柔软而有韧性,温度却是冰凉的, 与昨晚那个炙热的吻大相径庭。阿容屏着息, 悄悄地小幅度地辗转,动作极为小心, 心却险些从耳朵里蹦出来。
毫无技巧可言, 她轻柔地含住他的下唇,却不让牙齿刮擦他分毫, 只小心地用舌头垫着,偷偷摸摸地吸吮。
她仍是无法确认。
但是她已经跨出这一步了。她亲了自己的哥哥。
如果昨晚不是三哥哥, 那便由她来做这个罪人, 这个罔顾伦常、亵渎兄长的罪人。阿容这般想着, 突然生出了一股子孤勇,眼神也坚定起来,叫她不顾一切地抱紧了谢昀的腰身, 舌尖更是试图探进去,像昨日的那个吻一般。
她憋不住气了, 只好放开呼吸,急切地捕捉新鲜空气。但是谢昀牙关闭合着,她进不去, 却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
看来谢昀还受了些内伤。
她退了出去,在谢昀的唇角疼惜地爱昵地啄吻,心里涌出一股夹杂着酸涩的甜意来,叫她眼角渗出了泪水。这是她喜欢的人啊, 她从小就告诉自己,她的世界只有三哥哥,别的人都不能进去,都不能伤到她。
只有三哥哥不会伤害她,那么她就只让他一个人住进心里。
阿容将泪水抹去,嘲笑自己得了便宜还要矫情。
或许是因为西元寺远离皇宫,且这片小天地只有阿容与谢昀两人,某些牢牢禁锢她的枷锁陡然断裂。她捧起谢昀的脸颊细细观赏,眼神贪恋。
这个机会多么难得。她终于可以释放出自己所有富含侵略和占有意味的眼神,将她的三哥哥仔仔细细看一遍。她看见谢昀长而浓密的眼睫乖巧地覆在眼下,挺直的鼻梁泛着白玉的色泽,饱满的唇珠上犹有晶莹的水光,昏睡中的他,竟然乖巧漂亮得不可思议。
阿容喟叹着将双唇轻柔地印在谢昀的眼睑上。这是一个包含珍惜意味的吻。
她终于满足地在谢昀的重量下闭上眼歇息。
谢昀醒来时见到的便是睡着的阿容,她只穿着松散的里衣,兜衣的带子若隐若现,正毫无防备地抱着他。
当真是个小迷糊,这样的情景都能睡着。谢昀很确信阿容没有受伤,不可能是昏迷。
“阿容醒醒,我们出去。”谢昀喊她,却没有将她喊醒。
谢昀笑了声,伸手将阿容散乱的鬓发撩开,随后轻轻覆上她柔软冰凉的侧脸,眼神肆无忌惮地温柔宠溺起来,“阿容小睡猪。”
阿容仍没有醒,却将他的手臂抱住了,压在胸前。
谢昀一愣,随即却在想,阿容好像在他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
外头隐隐有些脚步声,看来已经来了救援的人,只是他们这处被房梁瓦石围了个严严实实,前来救援的人若是没有深厚的内力,一时半会儿根本移不开。
谢昀捏住阿容的颊肉,入手冰凉滑腻,“阿容醒来。”
阿容蹙着眉头醒来,双眼迷蒙看着眼前的谢昀,“三哥哥醒了?”
“嗯,我们先出去。”
谢昀用内力拨开房梁与石块,看见的便是焦急站在外头的住持。
“阿弥陀佛。”住持见他们出来,松了一口气,“施主受惊了。”老迈的身子微微一鞠躬,随即便朝其他厢房走去。
出了这等事,阿容自然不必留在西元寺祈福,当天便与谢昀一道回去了,随行的还有连翘的尸身。
阿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这个大惊小怪又有些趋炎附势的丫鬟在生死存亡的时刻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进屋喊她,而不是转身就跑。
若换做作秋玉,这便在情理之中。但连翘与秋玉不同,阿容对她也没多少亲近之意。所以出了这事才令人更难以释怀。
连翘没有亲人,阿容能做的只有厚葬了她。
西元寺一事还不算完。
前世虽石沉大海,这一回却因为牵连了一个公主和一个王爷而备受重视。那采石场的主人哪怕手眼通天,怕也瞒不住了。
只是谢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采石场并非采石场,而是一处见不得光的金矿,而秘密开采金矿的人竟是不声不响了许久的二皇子。
这般倒也说得通。毕竟他前世要谋害太子,若没有银钱支持,上下没有打点好,要害死一国太子该多么难,哪怕他是太子的亲弟弟。
私采金矿本是大罪,但二皇子好歹是皇嗣,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就被处死或打入天牢。然而,皇上命人调查了金矿的流向,才晓得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儿子竟然与朝中诸位大臣打点好了关系。
所谋不小啊。
皇上闭了闭眼。珍妃的病还没有起色,二皇子又给他当头一棒喝,实在叫人疲累不堪。
虽然无奈,皇上仍是下令将二皇子押入天牢。先关上十天半个月,将他的野心磨平些,再远远地送往边疆。既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又不至于对江山社稷产生威胁。
“玺儿,老二藏着怎样的心思你应当看得出来,你可不要心软求情啊。”皇上看着前来寻他的太子,叹息着提醒。
太子面上有些痛楚之色,稍稍平息后答道,“儿臣并非前来求情的,只是有些难受罢了。阿华……阿华竟走了歧途!”
皇上摇头,“笼络朝臣自然是居心不轨,可也看得出,他对你这个哥哥也是下得去手的,若非及时发现,任他壮大了,还怎么得了!你对他又向来没有防备……”
“儿臣知错……”太子将他的头颅深深埋下。
皇上叹息一声,摆手,“罢了。是人总会犹有缺点有软肋。但是,玺儿,你要记住,为君不能有软肋,所有人都可以宠爱,所有人都可以抛弃。必须心如磐石,才能为帝。”
太子忽地想起珍妃来,却到底没有问出口。父皇当真做到了吗,他真的可以抛弃所有人吗?
珍妃的天花发得愈加多了,玲珑宫周遭十几丈都少有人接近。而玲珑宫里头的宫人和太医也陆陆续续地染病,一团浓重的阴云笼罩在玲珑宫的上空。
董决明这段时日吃住都在玲珑宫,倒是没有被传染,但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因为他先前展露了不少本事,现在却迟迟医治不好珍妃,这些个宫人太医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失望与埋怨。好似他若没法医治便是有罪。
幸而他向来心宽,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就在玲珑宫的宫人一个个倒下,皇上预备着塞一些新的宫人进来的时候,董决明配出了预防天花的药。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玲珑宫上上下下皆视董决明为再生父母,感激涕零地喝下药,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浑然忘了他们先前对这个神医有多么失望。
皇上也几近狂喜,预防的药都配出来了,离珍妃痊愈还会远吗?
***
谢昀夜半惊醒,心口仍闷闷痛着。
他在梦里看见了阿容。她走在他身旁,低垂着脸看不清神情,转过街角,她看见了题着“容昭公主府”几个烫金大字的匾额,忽地泪流满面,泪眼里满是怅惘和憧憬。
没有怨恨没有后悔,但就是这样的清澈眼神,叫谢昀一瞬间心如刀割。
这个梦就像某种预示,是谢昀不敢去想的可能。却在他不知不觉间入了梦。
谢昀闭上眼,神情变得隐忍起来。
恰在此时,云层散开,微凉的月色不解风情地透过小窗,洒到谢昀的被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