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见惯了,连多费口舌劝说二人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心里越发好奇了,究竟是什么人,叫这两人都是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
阿容在深宫之中,消息闭塞,周遭的奴才也不会与她说这些污糟事。因此她今日才晓得,沈驸马竟然在外有一私生女!且那私生女比沈敏沈慕两个都要大些,已然十岁了,由此可见,沈驸马在尚公主之前就有一段露水姻缘。
沈驸马也是才知晓,惊慌不已,他不欲认回这个私生女,可这个私生女却在公主府门口站得笔直,口口声声道,她的名字叫沈月,亲娘染恶疾去了,她现在无依无靠,只好来投靠生父。彼时围观的百姓甚多,沈驸马有一私生女的消息转瞬就叫全京城都晓得了。
公主府的小厮要将她拉走却遭了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人群中戴孝的少女眼神倔强,抱着先妣的牌位哀声道,“母亲发现有孕之后,从未想过来找你,她不是贪图富贵之人,也从未想过要断了你的前程,她孤身一人在城西卖起了豆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将我一手拉扯大,这十年来她吃了多少苦我一一看在眼里,只可恨我没有一身本事,无法为母亲分忧……现在,在我的心里,没有父亲二字,只有母亲!”
“我沈月只是想要一个落脚之地,愿长公主和驸马爷成全!”少女神情悲恸,脊梁笔直,直到最后才跪下,朝着长公主的漆红大门盈盈叩首。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叫沈驸马一声父亲。周遭的百姓原是来看热闹的,到最后却是颇为动容,竟齐齐在长公主府门口为沈月开口求情。
沈敏冷哼道,“她若是不想认我爹爹,为何要来我们府上?她不贪图富贵,那就继续在她的豆腐坊待着啊!说一套做一套,还说得那般冠冕堂皇,当真是虚伪!恶心!”
沈慕附和道,“我才不认什么姐姐!”
“就是!”沈敏才说完,又反应过来沈慕又以兄长自居了,伸手捏住沈慕的颊肉,“你姐姐我就在这呢!”
阿容问他们,“那沈月现在就在你们府上?”
沈慕抢白道,“可不是!娘亲气坏了,又不能直接把人给赶出去,只好来宫里诉说,顺便问问主意。唉,也不知道那些老百姓是怎么想的,全都觉得她可怜,我们长公主府要是不收留她就是无情无义!可我们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她,何来的情?她贸然出现破坏了爹娘恩爱数年的感情,何来的义?”
阿容知道了这糟心事,当然是站在沈敏沈慕这边,那沈月她见都没见过,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晓得,若她是个心怀不轨的,那长公主府就当真是引狼入室了。
沈敏跟道,“不止呢,阿容姐姐你也知道她的名字了,姓沈!甫一想到她母亲一直惦记着爹爹,我这心里就直犯恶心!现在还要与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实在是……实在是……”
抱着两个小家伙安抚了好久,却听沈慕道,“阿容姐姐,我们想看你跳舞,敏敏,是吧?”
沈敏难得不与他拌嘴,连他的称呼都没管,立即欢呼道,“阿容姐姐!跳舞跳舞,这样我们才会高兴起来!”阿容见两人眼里都发着光,明显是将方才的事都抛至脑后了,但她心疼他们,不作犹豫便答应了。
“秋玉姐姐,伴奏。”
今日阿容穿的是浅紫撒花五幅长裙,踮脚,展臂,旋转间长裙散开,像是一朵浅紫的花层层绽开,移步时仿佛步步生莲,弯腰,欠身,回眸一笑,将两个小家伙迷得恍恍惚惚。琴音毕,阿容也停下来,裙摆又层层收拢,渐渐止息。
阿容腹中微热,心中舒畅,敞开心扉地笑了一声,露出一排贝齿。沈敏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上来,直将阿芜压在床榻上才罢休。
“阿容姐姐跳得真好看!”沈敏显然是喜爱得紧。
沈慕见状也不甘落后,三人扑作一团。
“小胖墩,你太重了!”
“就是,阿慕太重了,快下去,这里已经被我和阿容姐姐占领了!”
沈慕毫不让步,“要下去敏敏下去,我要阿容姐姐!还有啊,娘亲说过,阿慕长大以后就会瘦下来的,你们不许笑阿慕!”
待长公主前来接沈敏沈慕回去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三人在拔步床上扔枕头的景象,长公主郁郁的心情在这一瞬倏然明朗了些,她笑着唤道,“敏敏,阿慕,跟阿容姐姐告辞,要回家啦。”
两人哀嚎一声,依依不舍地与阿容道别。
这日休沐,阿容也不必上课,但她记挂着三哥,还是去了趟知否阁,上了二楼掀开珠帘,却空无一人,之余桌上的一张纸条。
他有事,不来了。
阿容不知道他是什么事,纸条上并未提及,但她心里隐隐明白,三哥哥有秘密。
就像旁人对她习武一事毫无察觉,她对三哥哥的秘密也一无所知。
而此时的谢昀已在宫外,就在刚才,他在一品坊买了半斤蜜饯。应该够了吧,他想。
☆、百口莫辩
他踏着步子,拎着蜜饯纸包外的细绳,一步一步朝着白杨巷走去。此处是贫民的居所,乍然见到这周身清贵的人物,立时便有人驻足观看,谢昀好似没有察觉到这些或审视或羡嫉或痴迷的眼神,兀自向前走着,步子快慢有度,时间也把握得刚好。
“娘!”一间院子里传出一声哀呼。
谢昀又想起在凌云山庄度过的那些日子,易云长比他小了六岁,聪慧机灵,有情有义,是凌云山庄里最出众的弟子之一。偶有醉酒时,他才会露出怅惘之色,痴痴地看着月亮,将他母亲去世那天的场景描绘了一遍又一遍,在祭日之时更是整日不得展颜。
他家里也曾是高门大户,后来家道中落,大舅视他们为洪水猛兽,生怕遭受牵连,父亲也抛妻弃子不知去向,母亲带着他在贫民窟落脚安家。没过多久,母亲也去了。
弥留之际,母亲眼中带着怀念之色,笑着道,她想吃一品坊的蜜饯,她的嘴里好苦。易云长看着进气多出气少的母亲,生怕出去一趟再回来她就撒手西去了。但这是母亲最后的愿望,纵使一品坊的糕点蜜饯价钱贵到他所有的钱都只够买一点点,他也要为母亲完成。他将银钱准备好之后,见母亲双眼虚眯,已无力再睁开一些,想着一品坊距此处隔了小半个京城,易云长突然有些绝望。
他慌忙出门,挨个拍响街坊邻里的大门,这里都是穷人家,米粮够吃就不错了,少有蜜饯这样的吃食,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疯了似的,说他愿将自己所有的家当拿来换一两蜜饯。
待他浑浑噩噩地回去,见到的是已然安睡的母亲,他心中狠狠一痛,忽然泪如雨下。
谢昀见到的便是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少年双目赤红地出门,缝人就问,“你有蜜饯吗?我用我的全部换!”谢昀将手里的纸包递与他,“不巧,方才从一品坊买了些回来。”
少年怔了一瞬,将纸包抱入怀里,喃喃道,“是一品坊的,一品坊的蜜饯……”随后抬起头,恍若发誓般与他说,“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闪进了屋内,颤抖着双手将纸包解开,口中直喊,“娘,蜜饯来了,娘您千万别睡啊!”
他放了一颗在她的嘴里,强笑着问她好不好吃。他的母亲眼里笑意柔和,眨了眨眼,回他,“好吃……”
此话一出便有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她的衣襟上,易云长连连点头,“好吃就行,好吃就行,娘,这里还有,您慢慢吃。”
她微微摇头,勉力微笑,“娘亲又想吃西胡同的烧饼了,只可惜烧饼摊已经收了,云长,你去帮娘问问,他们现在还卖不卖……”
谢昀跟着进了院子,见到那少年正蹲在门外的墙边,掩面低泣。里面已经了无声息,少年也终于明白,娘亲最后的愿望其实就是安静睡去,没有诀别,无声无息地离去。
谢昀静默无声地站立了半晌,直到日暮时分,夕阳残照,少年站起身,却险些摔倒在地,他上前扶了一把,将手里的银两交给他,“去凌云山庄吧,遇见守门人就说,你有个熟人,他的娘亲名唤李展云。”
少年欲推辞,说自己已经是他的下人了,谢昀有些头疼,他就知道若是改变了过去定会有变数生成。这个本该一路南下前往凌云山庄学武的少年现在一心想为他效劳。
“你现在有什么本事?不若先去习武,再谈效劳之事。”他这般讲的时候,少年信以为真,郑重点头。
贵人定是希望他学了本事再来效劳,不然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为他安排前程呢?
谢昀此次前来只为圆人遗憾,不为施恩图报,见少年答应南下学武,走上前世之路,心中稍松,洒然挥了挥衣袖,眼含祝愿,“此去山长水远,路途艰险,万望珍重。”他拍了拍少年的肩,如前世一般熟稔。
阿容用过早膳便将小白抱出来晒太阳,小白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往日里最是亲近她,最近却对她爱搭不理,阿容觉得应当多抱抱小白,它才会快些想起她。
玲珑宫前面是一片西府海棠,此时正值花季,踏进其中便如身处粉白的汪洋。阿容抱着小白穿过海棠林,前面是一方小池塘,漆木回廊横于其上,假山石倒映池中,池面平静,只余零星的几片绿叶飘在面上,微微打着旋儿。
阿容见前边有人身着淡青,徐徐前行,瞧出那是五皇姐,阿容笑着喊了她一声。谢芳蕤回过头来,见是阿容,立时喜上眉梢,她转身走来,看着阿容怀里的小白道,“这只猫儿真好看!”
阿容把小白送过去些,方便她抚摸,嘴上道,“阿容养了好一阵了呢,还以为五皇姐已经见过它了。它叫小白,乖巧可爱得紧,只是前些日子生了病送到驯兽司去,待回来就对我陌生了。”阿容脸上略有沮丧,轻叹了一声。
谢芳蕤俯下身,摸了摸阿容的脑袋,对她道,“怎么会呢?它定是大病初愈,性子不似往日活泼,小九且瞧着,没几日就能和往日一般了。”
阿容笑,“嗯,借五皇姐吉言了。”
两人并肩往前走,阿容看着怀里的小白,它正歪着头冲谢芳蕤喵喵叫,阿容奇道,“小白好似颇为喜爱五皇姐呢!它对我都是不理不睬的,对五皇姐却很是亲昵,想来小白与五皇姐是有缘分的!五皇姐要不要抱抱它?”
谢芳蕤双目微睁,内有讶色,“小白当真是喜爱我?真叫人受宠若惊。”她伸手欲接过,却在瞥见前边一道人影之后,讷讷地缩回了手。
阿容一瞧,能叫五皇姐拘谨至此的人,可不就是谢望舒吗!阿容鼻子里哼出一声,小声嘀咕,“当真是冤家路窄!”
谢望舒听见声响,转过头来,见了两人,眉梢微挑,“真巧。”随后看向谢芳蕤,眼中隐有冷色,“皇姐这是找准了靠山?利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不知心里会不会愧疚。”
阿容眉头微皱,刚要反驳,却被小白狠踢了一脚,猝不及防之下跌倒在地,而小白已化作一道白色闪电,矛头直指谢望舒!
谢望舒头一回露出惊惧的神色,她欲伸手将小白挡开,却是晚了一步,小白身姿矫健,几乎是一瞬便冲到她面前,爪子一挥便留下三道深深的抓痕,待它落了地,谢望舒一张白净俏丽的脸上已经渗出血珠来。
谢望舒当即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叫,“啊——我的脸!我的脸!”这个向来傲然骄纵的六公主此时已经泪光莹莹,曲着手托在腮边,“好痛……”
阿容呆在原处,连站起身都忘了,谢芳蕤也是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谢望舒身后的侍者立即前去请太医,其余人皆挽起袖子要去逮猫。阿容反应过来,喃喃道,“小白怎么会伤人呢?小白从没有伤过人啊……”
谢望舒一双泪眼看过来,眼里隐有恨恨之色,她道,“我这张脸若是有什么闪失,谢照容,你先想好怎么交代吧。”
阿容粉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小白伤了人是真,这周遭这么多双眼都看见了,就算她觉得蹊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太医还未来,谢望舒捂着伤口站在原处,鲜血已然从指缝渗出了些。阿容看在眼里,越发心惊肉跳,六皇姐这伤口流了这么多血,会留疤吧?小白的命还保得住吗?她头一回觉得浑身发凉,眼前发黑。
此时从另一条岔道行来一貌美宫娥,她见了谢望舒这般模样微微一惊,却很快反应过来,将正事说与几人听,“五公主,六公主,九公主,皇后娘娘请您们前去栖凤殿,有要事宣布。”
谢望舒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正好,本公主正要去寻母后评评理。”言罢径自走了,连太医也不等了,而小白已经被宫人捉住,任它如何挣扎也不放,阿容看着小白,连一句叫她们手劲小些的话都说不出。
谢芳蕤满面忧色,问道,“小九,这下该如何是好?!方才小六那伤口,瞧着并不轻啊。”
阿容已经站起身来,咬牙道,“此时定有蹊跷,小白性子温和,怎会无缘无故伤人?只是现在还是六皇姐的伤势最要紧,我们先去栖凤殿。”阿容想到不久前被六公主一脚踢飞的哒哒,心下猜疑,小白莫不是被六皇姐伤害过,因此记上仇了?
栖凤殿内已经到了好些皇子公主以及嫔妃,谢望舒坐在圈椅上,任太医为她包扎。方才皇后欲叫人送她去内殿治疗,谢望舒并未同意,她要亲自把这笔账算清了再走。
“这伤口不浅呐,只是若每日以玉容膏擦之,便不会留疤,但这是牲畜抓挠出来的伤口,还得开了方子熬药喝,以免后头再发起烧来。”太医诊断完毕便提笔写下了方子。
谢望舒脸色稍缓,道,“多谢了。”
七皇子本是呼吸紧屏,此时也放松了些,谢望舒毕竟与他一母同胞,他不愿见她出事。他这个姐姐就是目中无人了些,倒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一张脸被毁了去,这一生都将活于阴影之下了。
阿容与谢芳蕤进来的时候便见殿内众人俱是看过来,眼神各有不同,担忧有之,幸灾乐祸有之,不解亦有之。
皇后显然有些头疼,她轻轻按揉着太阳穴,见阿容进来了便问,“小九,这是怎么回事?你来说说。”
阿容上前一步,垂首道,“小白是阿容的猫,它伤了六皇姐,阿容难辞其咎,恳请母后责罚。”她双膝跪地,倏尔抬起眼来,“只是小白向来性子温和,阿容觉得此事应有蹊跷,若是能遣人彻查,阿容也不算白白被责罚,六皇姐也没有白白受伤了。幸而六皇姐的伤口不会留疤,不然阿容定会羞愧至死。”
皇后暗暗点头,这是个聪明丫头。
谢望舒脸上凉悠悠的,稍稍缓了热辣痛感,她冷眼看过去,“小九,今日这事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可推脱的?看我现在这副模样,你满意了吗?”
阿容跪在中央,不言不语。
谢昀立在一边,看在眼里,眉头微皱,努力回想前世之事。十年之隔,他也忘了前世有无此事,若是有,最后又是如何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