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帝或许真是老了,欲心不及年轻时那般坚固,总共也只选了六名女子,其中一个赐给了丧偶的穆亲王,另一个指婚给右相之子,算下来,留在宫中的只有四位。
人数既少,高贵妃也能放心,更令她放心的是,此番入宫的女子,成德帝给的位分并不高,最高也只是美人,如此下来,想与她比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选秀那日傅瑶不在场,事后也并不关心,这些女人名义上是太子的庶母,实际上与东宫根本不会有什么交集,倒是小香颇为八卦,时常将探听到的消息告知她,“说这一个月来,陛下都没怎么召她们侍寝,新人们形同幽居,惹得宫里那些娘娘们暗笑不已。”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傅瑶淡淡说道,心下颇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明明是差不多年纪的青春少女,却要被送进宫来伺候一个中年大叔——按照古代普遍的低寿命来看,成德帝没准步入老年了——从此再也不能出去,这自然是一种悲哀。
当然,任何事件都不能脱离时代背景分析,放在这个年代,这也就是很平常的事,不值得什么。
“太子妃您就不担心么?”小香咦道。
傅瑶更奇,“担心什么?”
小香看看四周无人,才偷偷说道:“担心这些人不甘寂寞,设法引诱太子犯错,太子妃您大概不知道,放在前朝,这样的事不在少数呢!”
“停停停!”傅瑶忙皱眉令她打住,“越说越离谱了,这都叫什么话?快去做你分内的事去,别整天胡扯白道的。”
小香吐了吐舌头,乖乖出去。
傅瑶坐在座上想了想,自己都觉得好笑,小香的故事太荒唐了:宫中私通乃重罪,哪个嫔妃不要命了敢勾搭太子?元祯生的再俊也不见得有这样魔力。
不过,元祯这张脸的确是个祸胎,她是该注意点好。
*
何伊人才转过御花园的南角,就看到田妙姝从另一边气喘吁吁跟上来,唤道:“何妹妹。”
何伊人惊喜的面向她,“田姐姐!”
田妙姝迎上来,埋怨道:“我早听说你也被选进宫,只不曾见过你,你也没主动找我,好歹咱们也是从小相伴的交情。”
何伊人笑道:“我自然记得小时候,只后来听说你随父迁往金陵,便再没见着了,没想如今因缘巧合还能碰面。你说我不来找你,这却是有原因的,这些日子我一直跟着德妃娘娘宫里的嬷嬷学规矩,今日才得闲出来。”
田妙姝拿扇子轻轻拍她一下,“我何尝不是如此,说着玩罢了。你说你住在张德妃宫里,可还好么?”
“张德妃为人挺好,只是她忙于看顾三皇子殿下,每常不大能见着,”何伊人点了点头,“姐姐你呢?”
田妙姝的笑不禁有些勉强,“我被安置在李昭仪的柔仪殿,昭仪娘娘倒是还好,只是那位二公主……不说也罢。”
何伊人立刻生出同情,她们不过是卑微的嫔御,皇帝的女儿却身份贵重,早就听闻这位二公主生性刁蛮跋扈,连北蕃的亲事都敢拒掉,逼着人代她和亲,想必田妙姝在她手底下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她待要安慰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反而田妙姝先揽住她,宽慰说道:“算了,咱们既然已经进宫,只好先能着过下去,日子如何,总得以后才知道。”
两人绕过假山,就看到御花园的夹道上,一身着华服的女子坐着轿辇,由侍儿们浩浩荡荡簇拥着过去。
何伊人好奇问道:“这是何人如此大的排场?”
“那是太子妃傅氏,几个月前刚得册封,又有了身孕,自然尊贵无比。”田妙姝冷笑说道,“比不得咱们这些低贱之人。”
第76章 信笺
何伊人听她这话语气不善, 自己倒有些讪讪的, “那也是太子妃的福气好, 谁叫咱们没有这样的运气呢?”
“我就是不服这口气, ”田妙姝恨恨说道, “明明年岁差不了多少, 太子妃的娘家也强不到哪儿去,凭什么她就能入选东宫, 咱们却只能做个卑微的才人良人,还得对着能做自己父亲的人媚笑承欢,老天爷真是不公!”
何伊人唬了一跳, 忙捂着她的嘴道:“姐姐这话可别乱说,仔细被人听去!”
田妙姝看着她,渐渐平静下来, 笑道:“我说着玩的, 妹妹别放在心上。咱们已经入宫,以后的处境哪还由得自己选呢?少不得走一步算一步,往后再苦,也得慢慢熬着罢了。”
何伊人见她这样推心置腹, 自己反而伤感起来, 复劝慰道:“其实陛下年岁虽大了些,模样还是不错,有一股丰神俊秀的气儿……”
她自己脸先红了。
田妙姝吃吃的笑起来,“这还没侍寝呢,妹妹你就芳心暗许起来。这才是只见了陛下, 若是见到太子,只怕你心头更得小鹿乱跳了!”
“我也只在选秀那日,远远地看了陛下一眼,你又知道太子长什么样了?”何伊人红着脸说道。
“我自然见过,照我说,太子才算得世无其二的俊秀男子,就算把全京城的公子哥儿加起来,也还不及他十中之一。”田妙姝含蓄的看着她。
何伊人听得悠然神往,一时倒忘了接茬,直到田妙姝打趣般地撞她一下,“妹妹动心了么?”
“姐姐别胡说。”何伊人回过神来,忙正色敛容。
田妙姝轻轻笑道:“其实这位太子妃傅氏,也还算不得顶顶出色,如今怀着身孕,那肚子更跟顶着一口锅似的,不能细瞧。据说太子妃生性悍妒,想方设法地霸着太子,不许他纳妾,照我说,太子只是没见着好的罢了。倘若他见了妹妹你这般标致的人儿,保不齐一颗心都扑到你身上,连太子妃都被抛诸脑后。”
何伊人愈听愈觉面红耳热,匆匆说道:“我还得回去向德妃娘娘回话,就先走一步了。”
田妙姝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新人们学完了规矩,渐渐也开始承宠,其中以新封的何才人最出风头,一则她容貌本就出众,二则,她还妙解音律——成德帝恰是喜好音律之人。往往政事烦恼之时,成德帝便叫她过来抚琴一曲,因此何伊人虽没怎么侍寝,陪王伴驾的时候倒着实不少。
一来二去,何伊人对御书房也很熟络了,她含羞向门口执着拂尘的内侍道:“烦公公为我通传一声,才人何氏已至。”
杨凡笑吟吟的打量着这位娇羞佳人,妥帖的回道:“才人且等等,陛下正在里头同太子说话呢。”
何伊人的心跳了一下,下意识问道:“太子殿下在里头吗?”
杨凡点点头,“估摸着差不多要出来了。”
须臾,一身穿玄色缕金线缎袍的高大男子拨开帘子出来,杨凡恭敬地屈身下去,“太子殿下慢行。”
何伊人见自己处在正中,怕拦着路,忙站到一边,也跟着唤道:“太子殿下。”
元祯不得不看向她,“这位是……”
杨凡笑着介绍,“这是新进宫的何才人,陛下特意召她过来抚琴的。”
元祯微微颔首,起步离去。
何伊人看着他的背影,眼中便有些痴痴的。这是她第一次见着太子,她先前还以为田妙姝夸大其词,谁知亲眼所见,她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俊朗无匹的男子……
杨凡弓着腰唤道:“才人!何才人!”
何伊人回过神来,就听杨凡笑道:“才人发什么呆呀,陛下还在里头候着呢!”
何伊人忙红着脸赔礼,理了理衣裳进去,总算她抚琴的技艺纯熟,开头虽有些凝涩,后面还是一切如常。
一道进宫的四位世家女,彼此都不怎么相熟,见何伊人独得风头,更将她视作仇敌,只有田妙姝因着小时候的交情,还肯时常与她来往。
这一日秋高气爽,田妙姝闲来无事,便来寻何伊人说话,她见何伊人伏案沉思,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写些什么,便推门进去笑道:“妹妹做什么呢?”
何伊人惊觉有人,脸上霎时有些慌乱,强笑道:“没什么,临摹些古人诗句,聊作消遣。”随手将白纸黑字团成一团,扔进字纸篓里。
田妙姝瞧得分明,那上头只有寥寥数字,对仗并不工整,绝非什么古人诗文。她也不说穿,只笑道;“到底是妹妹勤学,又通音律,又练书法,无怪乎陛下这样爱重你,姐姐我真是自愧弗如。”
何伊人谦道:“陛下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究竟我也没怎么承宠。”
田妙姝拿扇子轻轻敲她的肩膀,掩口说道:“你呀,就是太不知足。咱们这些人里头,数你陪王伴驾的次数最多,你还推三阻四的,别是心有所属吧?”
何伊人被她一双眼睛滴溜溜瞧着,愈觉心慌,仓促笑着:“姐姐胡说什么,咱们都是陛下的人,哪容得胡思乱想。”
田妙姝也不逼问,而是做出十分亲近的模样挨着她,“妹妹我问你,你这些时日常往御书房去,可曾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几回。”何伊人勉强说道。
“可曾与太子说上话?”
田妙姝揪着话头不放,何伊人也不好阻止,怕显得自己心虚,只能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道来:“太子在场,我作为后宫女眷自是要回避的,怎会没眼色与他搭话?”
田妙姝仿佛很有兴趣,再接再厉问道:“至少你已经见过太子殿下的面了,来,你告诉我,太子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何伊人诧道。
田妙姝嗐了一声,“那是我诳你的,我哪有机会能见着太子。”她亲热的搂着何伊人,“好妹妹,你便告诉我一声又如何?”
何伊人无奈,只能木着脸说道:“太子殿下生得很英俊。”
田妙姝对这个简洁的回答不满,急问道:“有多英俊?”
何伊人只好耐心为她描摹一番。
田妙姝听后悠然神往,“倘若太子殿下真如你所说的这般,若能得他一句笑语,或是悄悄见个面儿,我便死也甘心了。”
何伊人听得心肝直颤得慌,田妙姝这无意中说出的话,倒像是字字句句碰在她心上似的。
她掩饰着起身:“坐了半天了,也没人沏壶茶来,一个个也不知跑哪儿顽去了,等我禀报了德妃娘娘,定得好好收拾她们。”
田妙姝笑道:“咱们初来乍来,不把咱们当主子也是有的,处惯了就好了。”
她目送何伊人出去,脸上笑容渐渐收敛,悄悄提着裙子走到桌案边,俯身拾起刚才扔掉的纸团。
展开一瞧,上头果然是零零散散的“祯”字。
*
何伊人从御书房里出来,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入了秋,天果然一日日凉下来,渐渐不大好受。
何伊人款款步下台阶,迎头一个小太监匆匆上来,擦着她的袖子过去,险些将她撞一个趔趄。她正要发火,那小太监连忙赔礼:“奴才不长眼睛,冲撞了何才人,才人勿怪!不知才人可有伤到哪儿?”
这小太监认得她,想必不是有心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伊人不便发作,皱眉说道:“我没事,你自去吧。”
小太监再三告罪,才上去同杨凡说话。
原来他识得御前的人,何伊人看在眼里,不禁庆幸自己方才的宽大为怀——她虽来宫中未久,也听说宫中势力盘根错节,有些人不敢得罪。
回到殿中,何伊人吩咐侍女打一桶热水来,自己站在屏风后预备宽衣,谁知才一振袖,里头忽然掉出一样物事。
那是一封短短的信笺,上头犹有墨香,字迹十分秀逸。
何伊人看着看着,脸色不禁大变。
信中人邀她今夜子时正于上林苑秋波亭中会面,曰有事商讨。
使她吃惊的不止是信的内容,还有那最后的落款,赫然是太子亲笔。她在御书房见过太子的笔迹,的确与此并无二致。
她不过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妃妾,太子能与她有什么要事商量,何况是在深夜鬼鬼祟祟见面——便不是幽会也成了幽会。
她素日往御书房来去多次,太子往往眼皮都不抬一下,如今偏写这样一封信来,难道以往都是故意避嫌、如今终于忍不住了么?
何伊人觉得脸上似火在烧,心中也剧烈的打起鼓来。
侍女在屏风外唤道:“主子,热水放好了。”
何伊人按了按滚烫的脸颊,清了清喉咙道:“我就来,你们都出去吧,我这里无需人伺候。”
第77章 捉奸
浸在温暖的热水里, 何伊人渐渐平静下来。
这字条无疑是方才那小太监撞她的时候塞进她袖中的, 显然是有意为之, 只是, 他究竟是谁的人呢?
何伊人没法亲自去问, 只能胡乱猜测。她来宫中的日子不长, 还来不及树立敌人,别人不见得施展手段对付她。再说, 临摹太子的笔迹需时,一道进宫的那几个贵女也还没有这样的功夫。更何况,旁人哪知道她对太子的心意, 她并未泄露只字片语。
除非……是太子自己瞧出来。
这么说来,那小太监确是太子的人,而这封信也的确是太子的亲笔。
他是从什么开始注意到自己的?是那次打招呼之后?还是更早, 从自己头天进御书房起、他就默默地看着自己了?
何伊人觉得脸上又烧起来。
她将书信拿在手里反复细看, 怕水汽模糊了上头的字迹,将胳膊直直伸着,也不嫌累。
嘴角不自禁的咧开。
末了,她才心满意足地收起, 擦干身上的水迹起身, 开始穿衣。
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无论这封信是有人设计还是太子亲笔所书,她去赴约都是最不智的行为。
她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和太子不可能有什么瓜葛,若一时意乱犯出大错,最终只会害人害己, 或许,还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不过,倘若信上说的是真的,她若不抓住这个契机,从此便再也没机会了,她果真甘心终老于这红墙之内吗?看着自己一点点老去,一点点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