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坐在马车里,隐隐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种为人敬仰的感觉还真是不赖。出于虚荣心作怪,她甚至有一种掀开车帘的冲动,好容易才克制住了。
元祯瞧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倒觉得深为可爱,忍不住握起她白皙的手掌,轻轻揉捏起来。
傅瑶挣脱了几下挣不开,只好娇羞的看他一眼,嗔道:“讨厌!”
处在马车里,她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若是引来旁人注意,会被说闲话的。
殊不知元祯就是觑准她这一点,愈发肆意妄为,除了那最关键的一步不曾落实,其他该亲的该摸的一样也不错过。
傅瑶被他弄得气喘吁吁,心下倒有些后悔,早知该将皎皎和笃儿带上车的。本来是怕多了两个孩子,车厢里坐不开,才让秋竹小香上了后一辆马车,现下看来却是自掘坟墓。宽大的车厢里就剩她和元祯两人,正给了这狂徒发挥的机会,他若做些什么,傅瑶也不敢大声叫嚷,只能乖乖依从。
出了京城,车队暂时停下落脚,傅瑶觑准机会下车,借口去找昌平说话,不给元祯挽留的机会。
昌平正好也在唤她,原是李昭仪宫中有个好厨子,做得好糕点,提前备了些供路上享用。
傅瑶带着两个孩子过去,毫不客气的大吃大嚼起来。她与李昭仪来往频密,彼此熟的不能再熟,自然也不会在意这点吃食。
因元笃年纪太小,傅瑶不敢怎么让他吃这些东西,恐怕噎着,掰了几口给他,就让秋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糖蒸酥酪来。元笃拿小勺慢慢吃着,看着皎皎同昌平在一旁耍弄——两个女孩子虽差了十几岁,却格外要好,吃腻之后,要了一截绒线翻花绳玩。
李昭仪轻轻皱眉:“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终日就知道嘻嘻耍闹,全不顾以后是怎么样。”
傅瑶笑道:“谁叫娘娘疼她,二公主才能多肆意几年,等以后出嫁了,不能常常见着,娘娘反会觉得清闲才是受罪。”
话是这么说,可是女孩儿总没有终身不嫁的道理,李昭仪不舍也得舍。如今虽不必远嫁北蕃,可想在朝中寻一个称心的夫婿也不容易,加之有大公主的前车之鉴,这步棋下起来更是顾虑重重。
傅瑶看着也替她发愁。
说话间,就见大公主昌宁款款向这边过来。她一向喜好美衣华服,如今虽在路途中,亦是服饰鲜亮,光艳莫可逼视。一双柳眉细细描画,朱唇樱红,端的是风采照人。
傅瑶看在眼里,倒想起另一桩故事,据说公主搬离陈家之后,陈宏同那外室便无端暴毙身亡,陈氏全族也因过错被成德帝流放,不知是否这位公主殿下背地下的手。
谣言或许是谣言,可是有这样狠心的岳家,对于笃儿一定不是好事,傅瑶只得打起精神应对。
昌宁笑着同她们招呼,“昭仪娘娘,太子妃。”
傅瑶见她这副模样,对于昌平的话又信了几分。从前这位大公主可是跋扈无比,口口声声指责她不配为太子妃的,怎么如今忽然转了性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只有在有所求时,才会放低身段委曲求全。
李昭仪看着她手上牵着的女娃儿,嗔道:“你把翘儿也带出来了?你倒是放心得下。”
“若将她留在府中,我才不放心呢。”昌宁娇媚的笑道,将那女孩子轻轻往前一推,“翘儿,快跟你舅母打声招呼。”
她向傅瑶展颜一笑,“太子妃还没见过吧?这是我女儿陈翘。”
傅瑶低头看着那个面生的小女孩,说是面生也谈不上,她跟昌宁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上吊的眼梢,微垂的嘴角,虽然五官秾艳,却难免多了几分刻薄之气。或许是年纪尚小,陈家的温柔敦厚还来不及在她脸上展露出来。
陈翘走上前来,低低的喊了声“舅母”。
傅瑶清楚地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挑衅,虽说人之初性本善,可小孩子往往不懂得掩饰喜怒哀乐,她自信不会看错。
虽不清楚何故,她当然不会跟小孩子生气,反而微微俯身,亲切的拉了拉她的小手,问道:“几岁了?”
“过了年算是四岁。”昌宁含着矜持而得体的微笑说道。
其实在年前就已经四岁了,昌宁为了大计考虑,故意往小了说。
来而不往非礼也,昌宁也看着那头的元笃道:“你把小皇孙也带出来了?他还不到一岁罢,你竟放心?”
傅瑶深信她不可能不清楚元笃的年纪——根据昌平的口供,这位大公主常往椒房殿去,指不定连笃儿的生辰八字都摸得一清二楚。
可是昌宁既然问了出来,傅瑶也只好应道:“笃儿是前年生的,早就满周岁了。”
昌宁捂着嘴,轻轻惊呼了一声,“这么说,翘儿刚好比笃儿大了三岁,真是应了民间的俗语,都说‘女大三、抱金砖’麽。”
这话未免太刻意了,连李昭仪都忍不住扭过头。
第109章 见客
尽管心里觉得昌宁粗俗, 没人敢说公主的不是, 傅瑶只好干笑了两声, 不作回应。
昌宁大约也觉得此事急不来, 说笑几句后, 也不再提。若是一下子把话说死了, 再回转过来反而麻烦。
其实她本想直接去向太子提及的,只是这位弟弟气质不比往常——昌宁想起来也是咬牙, 元祯自从娶了媳妇后,仿佛事事都由着太子妃主张,她不过在御花园说了那傅瑶一通, 元祯从此便不再与她这个姐姐往来,真是狼心狗肺。
昌宁虽然生恨,奈何形势迫人, 她看得很清楚, 自己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再找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与其寄情于天命,还不如及早为女儿安排好后路, 她这个丈母娘也能终身有托。于情于理, 都是身为皇长孙的元笃最合适。
若非如此,她也不必苦心巴结傅瑶。
李昭仪恐怕气氛闹僵,忙笑道:“公主,我这儿有些宫里带出的栗粉糕,你可要尝一尝?”
昌宁伸出纤纤玉指轻巧的捻了一块, 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包东西,向着傅瑶笑语寒暄道:“这是上好的血燕,用来熬粥最补身子的,听说你生笃儿的时候失于调理,我想这个大约挺合适。”
她的东西傅瑶哪里敢要,故推辞道:“不必了,张太医早已为我开好补养身子的良方,不劳公主牵挂。”
昌宁嗔道:“你若不肯收,就是看不起我了。”遂硬将那包燕窝塞到傅瑶手里。
眼看皎皎同昌平打成一团,她本想让陈翘也去凑个热闹,可是昌宁深知女儿的脾性,若勉强起来,恐怕她吵闹不休,反而不美,于是牵了女儿的手,施施然离去。
傅瑶捏着那包燕窝,只觉得像烘山芋一般烧手,深觉无奈。
李昭仪看着那燕窝瞅了半晌,说道:“大公主的东西,倒真是好东西。”
不好的东西,她也不肯拿出来送人。傅瑶将双手往前一递,愁眉道:“我将此物转赠娘娘,好不好?”
李昭仪唬了一跳,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大公主送你的东西,我哪里敢收?”
显然她也觉得是个麻烦。
傅瑶垂眸苦思,李昭仪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你可得仔细了。”
昌宁当然算不上小人,可若得罪了她,保不齐她比小人还可恶。何况只要成德帝活着一日,她这个公主的地位就稳如泰山,傅瑶自然也不会傻到以卵击石。
昌平见她神色怔忪,走过来笑道:“傅姐姐,不如你就留在这儿吧,我娘的马车宽敞得很,再多几个人也坐得下。”
话音才落,就见张德保点头哈腰地过来,“太子妃,殿下问您歇息好了没?想找您说说话。”
李昭仪便笑着捶女儿,“瞧见没?就是太子妃肯,你大哥也不肯,你要请,把你大哥也请过来吧。”
傅瑶被她们母女俩取笑得老不好意思,扭头朝张德保嗔道:“一天到晚说话,有什么话好说?”
张德保也很无奈呀,他不过是个传声筒,要不是太子殿下猴急,他自己都耻于跑这一趟呢!
当下只能干巴巴的说道:“想必是些体己话……”
李昭仪和昌平越发乐不可支。
傅瑶恐怕他说出更羞耻的话来,忙牵了两个孩子的手,向太子的车驾走去,心下不禁纳闷:为什么元祯从来不知道羞人呢?
她只能归结为某人天生的脸皮厚。
安置好两姐弟后,傅瑶方回到原先的座位,她一掀帘子便问道:“殿下有何话想对我说?”
“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你。”元祯扬起一张灿烂笑脸。
就知道如此。傅瑶觉得“恃靓行凶”这几个字用在元祯身上很合适,虽则他的确有这样的资本。
元祯一眼瞧见她手里那包干燕窝,“这是哪来的?”
“大公主送的。”傅瑶懒洋洋道,随手将燕窝放在坐垫上。
元祯的眼睛稍稍睁大,半晌才道:“她对你倒很好。”
好是好,但并非无缘无故的好。傅瑶闷闷的坐了一会儿,问道:“倘若大公主要将陈翘指给笃儿,殿下会答应吗?”
其实这等同于变相的告密了,只是她实在不想藏着掖着,何况即便真有指婚,也必须得过问元祯的意思。
元祯沉吟了一会儿,“你的想法呢?”
“我想着,笃儿的年纪毕竟太小,等他长大些,有自己的主意了,让他自己主张。”傅瑶诚恳的说道。
封建社会就是这点不好,她可不想让儿子成为包办婚姻的受害者。
元祯摸索着攀上她的手,“就依你。”
有元祯这句话,傅瑶就放心了大半,只是昌宁公主那边仍需敷衍一番,她尤其担心昌宁去向成德帝请旨,若皇帝同意了,便再无周旋之机。
她将自身的忧虑说出,元祯想了一会便道:“若真如此,父皇那边我尽力劝说便是。”
傅瑶喜不自胜,大着胆子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美滋滋的道:“到底殿下心疼笃儿。”
“我这是心疼你。”元祯无奈的说道。
他自认做得已够多够好,却总觉自己及不上两个孩子在傅瑶心上的分量,这令他不免郁闷。
虽说一个大人吃小孩子的醋,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一点也够丢脸的了。
越往北走,傅瑶越是觉得新奇有趣,路程一长,随行的嫔妃多有经受不住的,或是作呕不止,或是昏昏思睡,一个个弄成了脸色苍白的病美人。傅瑶则有了去年的跋涉做底子,倒不觉得怎么难受,仍是神采奕奕,看在一众娇花眼里好生羡慕。
那些世家之女,到底年轻,体力好些,仍有精力走来走去的闲逛。好几回傅瑶撞见她们恍若无意的闯入元祯车驾边来,被张德保喝止住了,方才羞缩离去。
傅瑶由此得知,原来元祯是这样炙手可热的一块肥肉,人人都恨不得把他吞入肚里。好在自她生育一双儿女后,元祯就已经贬值,姑娘们在考虑入宫之前,少不得掂量掂量自己今后的晋升空间,光这一点就令不少有志气的女孩子望而却步。
闲暇时傅瑶去找李昭仪母女说话,昌宁往往也寻隙过来,时不时插上一两句。傅瑶竭力敷衍着,以一种温和而不容回绝的语气,总之,竭力避免提及求亲一事。
昌宁毕竟个性高傲,不习惯放低身段讨好别人,接连碰了几回软钉子后,她自己也有些泄气,待要利用女儿,奈何陈翘比她还不惯与人相处,末了总是昌宁领着女儿悻悻离去。
昌平见多了倒好笑,“我还从没见大姐姐这样有精神,以往再贵重值钱的东西,玩了三五回便丢开手,唯独对傅姐姐你锲而不舍。”
“好啊,你连你姐姐都敢取笑,胆子真是愈来愈大了。”傅瑶佯嗔道。
“我为什么不敢?就是一家子才好取笑呢。”昌平说道,“倒不见傅侧妃同你说笑,你们不是姊妹么?”
傅瑶叹息着看向不远处的傅琳,那女孩子在凉风中伶仃站着,单薄得像一株蒲公英。
像这般盛会,论理是该带正室的,可是元祈偏偏没带孟王妃,反而带了这位傅侧妃。据他说是王妃自己推辞,可其中隐情又有谁知晓呢?
傅瑶来时就听到有人揣测,说元祈盛宠侧妃傅氏而冷落正妻,简直是把傅家放在火上煎烤。可是这一路上看来,元祈分明没怎么理她,只顾巴结讨好皇帝,浑然不顾傅琳在后头的境况,这又是实际上的冷待了。
如此看来,元祈对傅家的敌意实在不轻。
傅琳自己的处境也尴尬,那帮贵女都没怎么搭理她,从前在闺中时,傅琳就是个闷葫芦,打一巴掌也不知道响儿,更少与人结交,硬要表现活泼也学不来。
昌平倒有些可怜她,“傅姐姐,咱们把她也叫过来吧。”
傅瑶摸了摸她的头发,昌平真的是个好姑娘,谁都得心服口服。
于是让秋竹将傅琳唤过来,傅琳见了两人,怯怯的施礼问好。
傅瑶见她身上穿的似乎是夏裳,又轻又薄,不禁颦眉道:“怎么不带些厚衣裳?一路北上还有些冷呢。”
傅琳嗫喏着开口,“王爷说他欣赏女子纤细柔美之姿,令妾身这样打扮。”
这混账!
傅瑶便是再不喜傅琳,也见不得元祈这样作践她。
昌平也半是惊讶地瞪眼,“二哥哥怎么这样?你若冻病了,他不还得费神请太医么?”
傅琳忍泪摇头。
看来元祈这厮只顾自己取乐,全然不顾别人死活。傅瑶恼道:“等会儿随我去车厢取几件厚实衣裳,别真把自己冻出病来。”
“可是,安王殿下……”
“别理他,太子妃赏的东西,安王也不能说个不字。”傅瑶难得语气强硬。
昌平被激出一腔义气,扭头向李昭仪央道:“娘,我那有几件多的褙子,也给傅侧妃罢。”
李昭仪禁不住她百般哀求,只好同意,心里其实有些畏怯。纵然高家势败,可高贵妃那边她还是不敢得罪。转念一想,此事毕竟是傅瑶起的头,有什么也该太子妃顶着,她才稍稍放心。
傅瑶倒是没想那么多,不过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而已。事实证明这几件衣裳也没引起太大风波,元祈压根没留意傅琳有何不同,或者说不关心。尽管安然无事,落在傅瑶眼里却更为齿冷:真应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话,女子的一生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即便再多不甘,也只能意难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