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嫂夫人知道自己不肯继承父业,会不会觉得他德行有差?
然而许晚晚并不是古人,也没有这个意识。孩子喜欢什么,立志什么,当然是他的自由,她也根本没理解王宽对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莫非她面相太凶?
不可能吧,谢远看她都不觉得害怕呢。
这家医馆,里外都很朴素,门外一张“福安堂”的木匾,里头正对挂着一副松鹤墨水画,柜台上随意放着一根杆秤,两侧皆摆设了药柜,并不十分宽大,但格局规整简洁,进去让人有种心安的效果。
里面三两个学徒正在忙手头的事,来人只当是求药问诊的病人,一时竟只有袅袅药香从右侧布帘里飘出,无人接应。
好在他们几人并不在意这类刻意的虚礼,并无尴尬。
“小荷,有客人来啦!”王宽大剌剌一喊,几个学徒终于铮亮眼打量他们,这一端详,才发现自己怠慢了人——这不是经常来的贵客么?
只有一人,他们看着眼生。
许晚晚没有注意到自己成了别人眼中头一回来的不速之客,她正瞧着帘子里出来的人。
那人是个同她差不多年龄的芳华女子,梳着俏丽的垂挂髻,彩绣的棉衣裙衬得对方活力四射,一开口朱唇皓齿,却让许晚晚愣了又愣。
“阿力哥哥~!”
☆、20
出来见识一次,没想到能发现阿力的桃花朵朵开,还不带重样的,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被那句酸倒牙的“阿力哥哥”给惊诧到,许晚晚瞥了瞥阿力的神色,一如既往,对那位少女没有多余的亲近之意,微微点颌算是打过招呼,但谢远却笑逐颜开的唤起了那少女。
“小荷姐姐!”
尹小荷爱怜地摸了一下谢远的头顶,男童竟也不排斥,随后便落落大方的看向许晚晚,目光里多有审视的意味。
“你......便是阿力哥哥的那位娘子?”
此问话不客气得很,既没有“小女子”之前缀,亦是开门见山的明知故问,俨然把自己摆到了阿力特殊好友的身份上。
许晚晚了然,这位小荷姑娘,对阿力一家来说,多少还是不同于别人的。
换成别人对她这幅硬生生的态度,谢远早跳起来帮她说话了,但此时此刻,谢小远还挺乖顺。
“正是。”许晚晚和馨的点了个头:“我姓许,名唤晚晚。”
尹小荷也是伶俐的一笑:“我叫尹小荷。都说阿力哥哥的娘子花容月貌,好看得紧,今儿一见,果真如此。”
许晚晚对她的称赞很是受用:“是啊,我确实长得不赖。”
......
尹小荷面色略黑。
“小荷姐姐,我家娘亲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谢远懵懂的补刀。
几句话下来,二人不相上下,犹如在过招。
许晚晚明白,这位小荷姑娘对阿力怕是有别样的情愫,不过管她有没有,也该遏止在摇篮里,如今她才是阿力名正言顺的另一半好伐。
也不对......她还不是人家名副其实的妻子,而且她迟早要离开这里,是不是不应该阻拦阿力的各类桃花?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发展下去,等她走了以后,阿力还可以顺势抱得美人归。
可是一想到阿力会重新迎娶别人,就此,下半辈子与她再无往来,许晚晚的心里像塞了一团棉絮,不吐不快,却仍旧不能表现出来。
寒暄过了,王宽领着他们进去布帘内室,里头氤氲着浓厚的药味,房间里还有一扇木门大开,连着后院的一片菜园子,阵阵药香散去门外。
许晚晚顿时发现了新的乐趣,把对尹小荷的那丝成见抛到了九霄云外,看着冒烟的药壶好奇道:“尹姑娘,这是在煎什么药?”
尹小荷见她有兴趣,也不存私:“这是川穹止痛汤。王先生有头疼的旧疾,近日去其他村县行医,不日便会回来,所以先替他备下。”
这后面几句,是在间接告知阿力他们医馆主人的行踪。
许晚晚还要再东看西瞧,李钧彦却轻轻拉住她,对尹小荷礼貌有加的开口:“今日前来叨扰,不为其他,乃因内人曾经落水,不幸留下后遗之症,识人不清,旧事皆忘。不知尹姑娘能否替内人看上一看?”
尹小荷原本看着李钧彦的眼光有些痴,听他说完,不由得把目光转向许晚晚,讶异的端详着少女。
看不出来,这女子言行正常,可以说还带了一些粗鲁爽利,竟然会有这样严重的病症。
对着许晚晚望闻问切一番,尹小荷沉吟片刻,严肃的开口:“这大概是失魂症。此疾鲜有,多由因无法承受的刺激而发,且症状不一,轻重缓急也不尽相同。”
尹小荷不愧是一名合格的医士,尽管对许晚晚抱有微妙的不善,面对病症,还是能一板一眼的与阿力分析起来。
许晚晚知道自己的来历,生怕对方看出个什么不对劲,听人这样汇报,登时松了一口气。
即便大夫把她说成有羊癫疯,她都不会有异议,只要别说“借尸还魂”这一类惊悚人的话就好,她还不想被人当怪力乱神。
偷偷瞟一眼阿力,男子正襟而坐,双眉轻蹙,显然将医者的话听进了心里。
许晚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能解释出什么呢?她不敢。
屋外传来谢远与王宽的声音,一大一小甚为活泼,不知在逗弄什么,吸引得许晚晚也站起身来,看向后院的园子。
尹小荷还在叮嘱阿力失魂症病人的呵护措施,许晚晚转了转眸子,伸手扯了把男子。
“夫君,我虽然失忆,却没有失心,不用向对待伤患那样对我。”
李钧彦轻拍她的手背,旁人看来,不知有多少宠溺尽在动作之中:“我知道。”
尹小荷看着,立马起身打断二人的互动:“晚晚姐可以多走动走动,开阔一下眼境,若是畅达了心绪,对恢复记忆也有帮助。”
“晚晚姐”?这称呼一下子成功拉近了二人之间无形的距离,可是怎么听着怪怪的?
许晚晚愣了一愣,心道:看面相,我也未必比她大呀。
尹小荷见对方只看着她,半晌没有回她的话,面色有些尴尬。
她这样喊当然是故意的,从前称呼阿力为“哥哥”,对方没有拒绝,不知道是无所谓,还是不知道川成县的风俗,她就当人家默认了。
而今,她喊许晚晚一声“姐姐”,也是想试探对方的态度,谁想少女不发话,眼神还怪怪的,看得她心里猛然打鼓,多了几分心虚。
许晚晚不知道,川成县有个相沿成习的风俗,倘若男女没有血缘关系,却以“哥哥妹妹”相称,是在给彼此和大家一个暗示——“心属此人”。
如果对方回应了,那这一桩好姻缘不必媒婆刻意搭促,也就成了。
“娘亲,快看,我能射中靶心了!”
许晚晚正好不想待在屋子里,一听谢远的嚷嚷声,立马就去了园子,留下李钧彦与尹小荷二人。
“阿力哥哥,时候不早了,不如和晚晚姐一同留下来吃饭......”尹小荷说着,却发现男子的目光压根不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到了园子里那一抹倩影中。
“阿力哥哥......”
尽管以前阿力也不曾特别在意过她,可那时候,阿力犹如一座冰山,谁也无法靠近,至少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如今,这份平衡竟被打破,他眼中开始有了在意之人,这份酸涩,如何叫她甘心!
李钧彦被这声委婉又凄怜的低唤拉回注意力,略一思索,似乎想起什么般,掏出几文银两,对女子平平道:“方才多谢你的诊判。”
此言此行,明明白白,只当她是一个大夫,绝无二意!
“阿力哥哥,你......!这纹银给我,你我二人,岂不是生疏了,阿力哥哥把我当作了什么!”尹小荷盯着那银子,似乎给了她极大的侮辱般,委屈至极。
李钧彦有一点懵,他当她是什么?当然是王大夫的学徒,这馆子里的医士,不然,还能是什么?
然小荷那几句话,恰被牵着谢远手的许晚晚听见,当下醋意大发,几步拔腿进去:“病已看了,逛也逛了,要买的也都买好,我们还不回去吗?”
李钧彦正要开口,尹小荷一手亲热的挽向许晚晚:“晚晚姐,今日天色不早,你们就留下来吃顿晚饭吧。”
许晚晚不动声色的抽出手,特别想拒绝,可一转头,看见谢远希翼的眼神,便知道拒绝不好。
不管怎么说,谢远很喜欢和王宽一起玩儿,性情颇为相合,就冲这个,她也不该做小气状。
“是呀,李兄,嫂嫂,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哪有不留饭就走的道理?”王宽喜欢热闹,更喜欢和李钧彦一家热闹,忙不迭的也劝。
“那就留下来吧。”许晚晚赧然笑笑:“只是又要麻烦你们,实在过意不去。”
“嫂嫂哪里的话,我可盼着嫂嫂能赏脸呢!”
“你这么会说话,难怪谢小远喜欢你。不过这不叫赏脸,这是增进革命情谊才对。”
王宽心头一乐,对嫂夫人的那点儿拘谨烟消云散:“那是,我与将......李兄情深谊长,非普通友人所能及!”
谢远此刻也来插嘴:“王大哥,这段时日你该赏脸教我别的了,今日我都投中靶心了!”
王宽眉头一皱:“那不行,你这基础还差得远呢,不是说好要像你爹爹那样百发百中吗?”
他三人说的忘形,把阿力和尹小荷全然忘到一边,直至李钧彦轻咳一声,睨了王宽一眼,王宽才赶紧换话题:“嗨!都站着干啥,来来,都坐嘛,诶,我去准备柴火!”
李钧彦一行人被奉为座上宾,被王宽客客气气的招待到大厅歇息,几位学徒识趣的提早回家,唯有尹小荷收拾到最后,绝口不提离开。
许晚晚还在疑惑这尹姑娘莫非与王大夫沾亲带故,那头王宽已经下了逐客令:“小荷,辛苦你了,今天就忙到这里,你早点回去吧。”
尹小荷一愣,王家人平时三番五次的请她留饭,怎么今天就例外了?
她是不知,王宽对李钧彦的态度当然不能和外人相提并论,今天嫂嫂都来了,他可没有闲工夫招待别人。
许晚晚的注意力不再放到不相干的人身上,略一思忖,便觉得自己关心则乱,是在小题大做。
她想的明白,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倘若阿力心有所属,她又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毒妇;可是阿力对那些示好佳人并无其他意思,她却草木皆兵的待他,反而不够豁达。
所以,平常心就好。
☆、21
“小远,没想到你准头这么好,下次也教教我吧。”许晚晚拿着一根铁梭,兴味十足。
方才王宽与谢小远比赛投靶,可叫她大开眼界了一回。
那王宽厉害得很,十投十中,只有一靶稍稍偏离了靶心,但这小小的瑕疵未曾减退他在许晚晚眼中的崇拜之意,对这位小伙子的印象好上加好。
谢远投掷的也不错,虽然及不上王宽,但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说,已经足以堪见他的力量与勇武,好好培养,假以时日,说不定也能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良才。
听到娘亲的夸赞,谢远洋洋自得的点头:“娘亲要是想学,只管来找我!”
李钧彦在一旁干巴巴的坐着,娘儿两个今天对他一而再的忽视,让他更显孤立,听闻儿子不假思索的自得话语,他冷冰冰冒出一句:“技艺不精,尚可显摆?”
谢远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一看爹爹那张脸莫名的黑了三分,忽然忆起他往日的严厉,又不敢顶嘴。
这也难怪谢远疑惑,以前他自夸一两回,爹爹从来不会多说什么,只当他小孩子心性,由得他去了,这次怎么计较起来了?
许晚晚看孩子面对他爹格外战兢,失了方才的活泼,老老实实的低头不吭一句,顿时心疼,揽过谢远对阿力紧颦眉头:“你这么凶做什么,是我让小远教的,有什么气尽管冲我来就是,吓着孩子怎么办?”
李钧彦面无表情,换成他一声不吭,不敢回嘴一句了。
“我们家谢远百发百中,如此厉害,寻常孩儿有他一半的精准吗?”
许晚晚欣慰的笑看谢远,夸张的吹捧了一句,又要伸手去宽抚娃娃的头,却发现她坐着,委实够不到孩子的发顶,只得讪讪放下手。
“你不鼓励他就罢了,为何还要当头泼一盆冷水?孩子正在成长,你这样,很容易打击到我们家小远,万一他以后生出自卑心理,有了青春期阴影,你负责吗?”
王宽端着茶点正进来,听见嫂嫂在训人,再仔细一看,乖乖,这训的不是谢远,竟是自家将军!
这要是说出去,可真是奇闻,当年威名远播的李将军,而今低头不言,正温驯的听候妻子的发落,简直是太阳打西边起了。
想到将军早年出征辛劳,遇事也有艰险难行的时刻,却没有一个可心的人排遣愁闷,也无人扶持相伴左右,王宽的眼就一阵酸涩。
现在可好,嫂嫂来了。
换做旁人,谁敢冲将军咋咋呼呼?就算真有胆子呵斥,那也要看将军给不给面子,会不会拂袖而去。
王宽直觉,眼前这个女子,以后还不知会怎样的打动将军。
“阿力哥哥,我......我这便走了。”
一屋人抬起头,看向门口的尹小荷。
“小荷姐姐,你不留下来吃饭吗?”谢远终究是个孩子,直白的问了出来。
尹小荷看了眼李钧彦,又看向许晚晚:“若是能留下来,自然会和王大哥去灶房帮衬,不过今儿有客,我一介女流,还是早些回去了好。”
王宽不乐意了,什么叫“自然会帮衬”他?他又没有逼着让她干活,不过眼下他也不好说什么。
许晚晚听明白尹小荷的言下之意了,这是在间接排开她呢,当她是客,是外人。
这也说明,往常这位尹小荷不知有多少个日夜留下来,与阿力王宽他们一同吃饭谈天,偏偏今天有了她许晚晚这个不速之客,就不得不提前走了。
李钧彦若是知道他家娘子此刻的想法,肯定要摸着胸口说一声“冤枉”,天地良心,他万年一次才会带谢远出来做客的好吗!
“何必要走呢?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饭,晚间也可以和我们一道回去,路上安全些。” 许晚晚平易近人道。
尹小荷一愣,看向许晚晚。
她以为谢远会耍小孩子脾性留住她,千算万算,没料到少女会大度的松口。
少女也投以一个温和的笑。
许晚晚不希望自己看起来不容人,她倒要看看,阿力和尹小荷平时是怎么交流的。
区区一顿晚饭而已,还能让阿力把尹小荷吃进心里?
王宽看少女发话,急忙附和:“既然嫂嫂心疼人,那小荷你也别走了,也是我想的不周到。”
说罢,放下茶水寒暄几句,返身又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