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看得咯咯直笑,赵杰也看得眉眼弯弯。
这皇帝该不会是个昏君吧?她垂了眸暗自腹诽,却在此刻异变陡生。
不知是哪位妃嫔突然提高嗓子尖叫一声,“啊——”
“熊逃出来啦,熊逃出来啦!”
叶梦笙抬眼瞧去,原来一只棕熊摇尾乞怜引人注目,另一只棕熊却伺机翻越栅栏而出。
人群纷纷逃窜,登时乱作一团。赵杰与韩贵人也往后逃,只有叶梦笙面无惧色地迎了上去。
还不待她好好表演,反应灵敏的御前侍卫已经纵身上前,眼疾手快抽出腰间佩刀,卡啦一声斩下棕熊头颅。
她低头瞧着咕噜噜滚到脚边的熊头,面上毫无表情,内心却波澜汹涌,甚至想暴风雨式咆哮。
我还没开始我的表演,居然已经结束了?
她暗暗惋惜错失这将功折罪的机会,却听赵杰问:“众人都往后奔逃,为何你迎难而上?难道你不怕死吗?”
叶梦笙神色谦逊地说:“我听闻哥哥提起,棕熊发狂时凶恶无比,但若是吃饱肚子,便会温顺下来。皇上是江山之脊,社稷之梁,不得有任何闪失。是以臣妾走了上去。只要棕熊吃了臣妾,想必皇上便能全身而退。”
赵杰沉默片刻,道:“昔日便曾听闻,叶家一双龙凤,非比寻常。哥哥有八斗之才,妹妹有贤淑之德。今日一见,七王妃不仅德才兼备,更是胆识过人。而这份忠心,亦难能可贵。”
他微微一笑,对叶梦笙以身挡熊忠心护君之举的赞赏溢于言表。
此时不求情,更待何时
是以叶梦笙双膝一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妾斗胆求皇上一件事。”
她进宫面圣的目的连小太监都心知肚明,赵杰却皱了眉头半晌,装模作样地问:“是何事?”
叶梦笙神情真挚地道:“臣妾与林大人之间素来只有兄妹之谊,以礼相待,并无任何逾越之举。恳请皇上明察,还哥哥一个清白。”
整座场馆静谧,唯有她的声音回荡。
过了良久,赵杰冷冷地道:“你可知私通在皇室之中是死罪?林羡云既然已经认罪伏诛,这事便不必再提!否则,求情之人一律按同罪处理!”
叶梦笙神色坚定地道:“林大人若是死了,国家的栋梁便断了!皇上,百姓都说您心如明镜,澄澈照人,为何一关系到自家人身上,便有失偏颇?”
赵杰不愿彻查此事还不是因为“面子”两字?整个京都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围绕七王妃、赵璞、林羡云三人展开。
纵使林羡云与叶梦笙之间真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但在旁人眼中,赵璞头上已经是一片草原了。
此等皇室丑闻,如若遮掩不了,只能以血禁口。
赵杰依然固执己见,冷然喝道,“多说无益。七王妃若是再为林羡云求情,不如便与他一起去刑部大牢住几天!”
昏君,昏君,昏君!
在她眼里,赵杰脸上已经刻上“昏君”二字!是以她冷冷地道:“既然如此,皇上便将我们兄妹二人关在一处吧!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你!”
赵杰不料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气得瞪大了眼,正欲挥手令侍卫将她拖下去。
倒是“噗嗤”一声清脆的笑,打破这一触即发的局。
韩贵人拍了拍赵杰的手安抚他,温声道:“七王妃都不怕死于巨熊之下,怎还会怕皇上威胁?臣妾相信这般忠肝义胆的女子,不会作出红杏出墙的举动。其中必定有所曲折。妾身虽不曾上过朝堂,亦听平日里宫人提起林羡云大人时,无一不赞其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为民请命。林大人兢兢业业,断案公正,使百姓许多错案得以沉冤昭雪,若是最后自己死于冤屈,那可真让人痛心疾首!”
韩贵人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使人信服,而更重要的是,说这番话的人是韩贵人,赵杰的心尖肉。是以他皱了眉头想半天,在手足与爱人之间,在皇室面子与黎民百姓之间,偏向了后者,微微颔首道:“既然连爱妃都为你兄长求情,你便如实说来吧。为何与林羡云进入猎场后,消失了一夜?这一夜,你们去了哪里?”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因此她一五一十地将猎场遇到刺客,林羡云中毒,山洞躲避追杀,以及林羡云进宫弹劾赵璞的事告知赵杰。
待她说完,只觉得口干舌燥。韩贵人向左右示意,后者端上一杯清茶,递给叶梦笙。
她接过后道了一声谢,但却不喝。韩贵人看出她的犹疑,温柔一笑,“倘若要害你,便不会为你说话。这是藩国进贡的圣茶,止渴生津,平心静气。”
叶梦笙道:“多谢娘娘。”说完后便喝了一口,但觉齿颊生香,脾胃舒畅。
赵杰终于开了口,“七弟收受贿赂,买卖官职一事,朕早有耳闻……”
叶梦笙庆幸自己早已将茶水喝干,不然此刻便会喷到皇帝脸上。
但听他续道:“吏部、礼部、户部三部同时弹劾七王爷赵璞,但掌管司法的刑部尚书却无任何举动。林羡云装聋作哑是为了什么,朕很清楚。”
“即使这样,你也要揭发枕边人的面目吗?”
叶梦笙缓缓叩首,“叶家世代忠良,这声誉不能葬送在我手上。”
赵杰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一夜时间,回去安排后事。”
她怕赵璞闻风而逃,便问:“皇上,赵璞此刻所在何处?”
韩贵人又是噗嗤一笑,“你进宫来的路上,皇上已经派遣官兵去府上捉拿他归案了。”
叶梦笙:厉害了,我的皇上!
她回王府之前,得到皇帝恩准,带了圣旨率先去刑部大牢释放林羡云。
大牢并不似她想象中那般漆黑怖人,相反意外地整洁敞亮。每间牢房摆放一方书桌,一架书柜,一张冷床。书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书柜上陈列各式书籍,通俗如小人书,高雅如儒学典籍,应有尽有。
待来到最后一间灯火通明的牢房,便见到玉树般的身影。
林羡云背对着她阅览书籍。
“原来你没骗我。刑部大牢的条件的确不错。”
一道清脆含笑的声音传来。
林羡云缓缓转了身,便见牢房外,俏生生地立着一抹飒然红影。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疯王爷(8)
狱卒打开牢门,躬身唤了一句,“林大人辛苦。”
林羡云重获自由,面上却无丝毫喜悦之情。他用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眸注视叶梦笙,良久,道:“你进宫面圣了。”
他的语气压抑而又涩然,似是含有无限的伤心与难以诉说的情感。
叶梦笙笑了笑,“皇上还算通情达理,给了我一晚时间交代后事。”
现在她已晓得,赵杰不是昏君,林羡云被关入刑部大牢的理由也不是私通王妃,而是隐瞒不报,疏忽职守。
林羡云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孙贵胄收受贿赂,买卖官职,需关押十年。其妻刑罚减半,关押五年。”
“知道啦。看来明日的中秋我无法回家过了,你替我向爹爹问好吧。”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既没有不满,也没有害怕。
叶梦笙自然地扯了他的衣袖往外走,笑道:“好了好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死了老婆呢。小邓子告诉我今夜城里头已经提前庆贺中秋啦。咱们去逛逛吧!”
林羡云愣了一愣,便被她抓着踉踉跄跄地出了刑部大牢。
大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流不息。烟火星灯照耀不灭,鼓乐纷飞,通宵达旦。
当真是应了那一句,火树银花不夜天。
夜晚缤纷如昼,灯亮,人的眼睛更亮。
西街角处坐着一个年轻人,生得是唇红齿白,人模人样。他手里拉着一把二胡,嘴中吟唱:“南方有佳人,红衣飒爽,衣袂飘香。可谁知她纤纤玉指不作羹汤,偏把那二尺长刀扛。南方有俊郎,白衣翩翩,冷傲无双。可谁知他木鱼脑袋不开窍,偏把那心思怀里藏。”
“唱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真难听!”过路人白了他一眼,骂道。
年轻人依旧无拘无束地拉奏二胡,肆无忌惮地唱,“佳人啊佳人,唤一声佳人,你可回头望一望?郎君啊郎君,唤一声郎君,你可从梦中醒一醒?”
叶梦笙丢了两枚铜板在他面前,笑吟吟道:“小哥,过年过节的,放过大家的耳朵吧!”
年轻人收起二胡,弯腰拾起铜板塞入怀里,莞尔一笑,“今日澄河边有画舫斗艳会,姑娘公子不去瞧上一瞧么?”
“斗艳会?那是什么?”她还欲再问,年轻人却脚底抹了油,一溜烟地跑不见人影了。
林羡云道:“玉满楼的赏艳大会。”
皇都建在南阳,而南阳出了名的便是澄河旁的玉满楼。
叶梦笙眼波一转,打趣道:“啊呦,林小哥好像很懂的嘛。”
林羡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闭嘴沉默。
两人继续往前走,叶梦笙在每个小摊前都停留片刻,摸摸这个面具,捏捏那个泥人,笑道:“咱们很久没一起逛过闹市了吧?”
林羡云道:“五年。”自她成为七王妃后,便不再与他同游。他侧首看她笑靥如花,看她双颊融融似朝霞,向来冷硬的内心忽然柔软下来。他想起年少之时,两人并肩走街串巷,也曾不负韶华,打马轻狂。
直到手上被塞入一盏花灯,他才从回忆中清醒。林羡云低头一看,一盏盈盈兔子花灯,呆呆地注视他。
叶梦笙笑吟吟道:“送给你啦!”
他们穿过西街口,再转东长街,便来到澄河。
素月分辉,澄河共影,一江灯火通明。
澄河畔停泊大大小小的精致画舫,浓妆艳抹的歌姬穿着霓裳羽衣,坐在船头,或弹琵琶,或吹箫,或鼓瑟。她们以南阳娇软的方言唱着晏殊的《燕归梁》
“金鸭香炉起瑞烟。呈妙舞开筵。阳春一曲动朱弦。斟美酒、泛觥船。中秋五日 ,风清露爽,犹是早凉天。蟠桃花发一千年。祝长寿、比神仙。”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辉光交映,载歌载舞。
夜风中混着酒香与脂粉香,吹得人双颊绯红,熏熏荡荡。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从远处缓缓驶来一座精致恢弘的画舫。舫中旌旗迎风而展,上画一株娇艳牡丹。
行人顿时争先恐后地挤上前,欲一睹舫中佳人芳容。
一名游人问:“今年不知是哪位少年英侠率先拔下孔雀翎当这出头之鸟?”
一名游人答:“这牡丹姑娘出的题目一年比一年刁钻。”
原来这是赏艳大会历来规矩,揭下画舫的孔雀翎者即为出头之鸟,率先迎接佳人难题。
叶梦笙用手肘撞了撞林羡云的腰侧,“林小哥,你要不要出一把风头?”
林羡云沉默看了她半晌,忽然伸出手抚摸她的鬓发,算是搪塞,算是回答。
“你不出风头,那我出啦?”她贼兮兮地一笑,足下一点,纵身而上,揭下牡丹船头挂着的孔雀翎。
牡丹身着一袭桃衫,鹅蛋脸樱桃嘴,生得是国色天香,笑得是温婉恭良,款款地迎了上来,笑道:“今年可真是稀罕。红衣妹妹拔了两个头筹。”
叶梦笙秀眉一扬,“哦,哪两个?”
牡丹以画扇掩嘴一笑:“你是第一个船未停稳便冲上来的,也是第一个敢来挑战的女子。牡丹佩服姑娘胆气。”
叶梦笙问:“我若是赢了,能得什么好处?”
牡丹笑得花枝乱颤,抛了个媚眼,“自然是一夜春宵。”
周围爆发一阵哄笑。
叶梦笙洒脱一笑:“既然如此,那边有请牡丹姑娘出题。”
牡丹微微欠身,随即向旁示意。
十丈之外,驶来一艘画舫,船头立着木架,而架上悬挂着一颗左右摇摆的苹果。
牡丹命人抬上弓箭与箭失,只见抬着铁弓的几个龟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牡丹道:“第一题,百发百中。”话音一落,她从腰间摸出一块铜板,信手一掷,钱如疾电,打中摇晃的苹果。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牢牢嵌在苹果表面。
“这大漠良弓约莫五十斤重,而你必须戴上眼罩,在三发之内,射中三十米外的苹果。江上风波四起,果儿摇摆不定,姑娘若是认为这强人所难,也可放弃。”
叶梦笙笑道:“难不难,得试试才知道!姑娘的字典里,可没有知难而退四个字!”她将丝巾交到林羡云手上,“劳你给我系上啦!”
林羡云微微颔首,接过丝巾绕到她身后,为她蒙上眼睛。随后便拿起弓箭与箭失,一同交到她手上。
叶梦笙手中微微一沉,旋即张弓搭箭,侧耳倾听。
江风吹过,嵌着铜钱的苹果又摇晃起来。她向左微挪弓箭,倏地松开手指,三箭齐发。
箭若白虹,正中孔心。
要知黑暗之中,射中摇晃的苹果已属不易,却不料她竟然射中苹果上镶嵌着的铜板孔心。
人群登时彩声雷动,纷纷叫好。
她摘下眼罩,笑嘻嘻道:“第二题是什么?”
牡丹眼中惊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柔声轻笑,“妹妹的箭法出神入化,牡丹佩服,只不知妹妹的画艺如何?”
她命人奉上文房四宝,笑道:“第二题,古寺藏深山。”
叶梦笙记得这是宋朝历史上一位出了名的书画皇帝选新科状元时的题目。她勾了勾嘴角,执起画笔,素手一挥,题眼跃然纸上。
山色苍翠,林深树密,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踉踉跄跄地走着一个挑水的小和尚。
不见古寺,却知山中有寺。
当画卷缓缓展开,众人啧啧称奇,拍手叫好。
牡丹震惊之余,眉宇间略有尴尬之色。一旁的艺伎咯咯直笑,“牡丹姐姐今日要尝鲜咯。牡丹姐姐,原来你不爱少年郎,偏好美娇娘!”
牡丹眉眼含嗔地瞪了她一眼。
叶梦笙也噗嗤一笑,摆摆手道:“我是给我大哥出的风头。既然我赢了,便委屈牡丹姐姐陪我大哥一夜了!”她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林羡云。
林羡云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蹙了眉头呵斥,“胡闹!”
他应是从未动过怒,此刻脸上略有愠色,眼中火焰腾跃,瞪着叶梦笙。
叶梦笙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吐了吐舌头,“好啦,开个玩笑嘛。”
牡丹是玲珑剔透的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看出两人之间的猫腻,拿起团扇遮了红唇,笑道:“原来是小俩口拌嘴呢。”
“哎,我们可不是——”叶梦笙急于辩解,就在此时烟火冲天直上,粲然炸裂,纷纷乱落,亮若繁星,画舫上的歌姬们换了一曲,语调婉转悠扬,“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