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辉从人群里出现的时候,魏琳认出他来。
成熟,沧桑,对男人来说,是很好的化妆品。
“这里!”
魏琳对他招手。
一度,她有些恍惚,那人是艾强还是余辉。
他遥遥对她笑了笑。
“魏警官,好久不见。”
“好久不加。”
两人像老友一般拥抱了一次。
魏琳姐姐般拍拍他的后背,“欢迎你回来。”
“魏警官升官儿了吧?”
“托你的福,升了。”
“结婚了么?”
“没有,太忙。”
“别总在回忆里待着。”
“那你回来是干什么的?”
一句话给余辉噎回去了。
魏琳一笑,对这张跟艾强一样的脸笑起来,“你们真不一样。”
“非常不一样。”
魏琳开车,余辉坐在副驾。
大街上全是黑发黑眼黄皮肤的同胞,一种归属感油然在心底滋生。没出过国的,没漂泊过的人无法体会。
“想去哪儿?要不请你吃大餐,养养你的中国胃。”
他摇摇头,依旧看着车窗外,“不急,先去看看艾强。”
魏琳不意外。
兄弟情深,重情重义。
“好,我也去看看。”
魏琳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到达福源县。在福源县的山上找到一个土包,前面立着一个简陋的墓碑。
墓碑是在案子结了以后,以魏琳的名义立的。虽说由余辉来立更合适,但为保护他的安全,魏琳把这件事担了下来。
每年,魏琳都会来看他。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他,没想到,好几次,她看见他的坟前留有鲜花和酒水。她只能想到一个人,严路。
余辉单独与艾强待着,魏琳在林子旁边坐着刷手机。
微风徐徐,匹配艾强的铁汉柔情。
“哥,我来见你了。”
话才出口,眼泪已经涌了上来。
时隔多年。他们兄弟二人,见面了。
“听说你爱喝二锅头,我给你带来了。”余辉拿出白酒,洒在他的墓前。
“你还爱打牌,我给你带了一副扑克。”
“还有你最爱吃馒头,我给你买来了。”
“我不在的这几年,除了魏琳,另外那个女孩可能对你说了很多话吧?她还不知道我活着,以为我在十年前就死了……我回来看看她就走。”
“之后我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回来,会去哪里。”他笑一笑,“不重要,一个人,怎么都好办。”
不管怎么说,怎么讲得天花乱坠,墓碑就是墓碑,他不会讲话。
魏琳载着余辉回城了。
十年没回来,变化很大。
两个小时车程,魏琳一直在跟他讲这十年的事,主要是讲严路。
在魏琳的暗中保护下,严路一直平安顺利,这是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除此之外,她一个个完成了余辉给她下的指标,倒是个认真的好学生。
余辉迟迟没去见她。
到眼前了,却想,不如就这么算了吧。知道她好好的,就可以了。
他就不该去见阿槐。
在国外的那些年,余辉匿名给阿槐的公司捐款,想着两人见个面,不小心就遇见了严路。那天是个大雨天,她从派出所里走出来。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的。
放不下,回来看看,图个安心,可心却更不安分,总在左右他的理智。
她变得敏感多疑,轻易就察觉了他的存在。那日为了追他,差点丢了性命。见,还是不见?是个问题。
他最终还是心软,听从了不安分的指示——去见她。
不安分的指示越来越多,他冰封已久的心只愿为她打开。毕竟,这个世界上能与他建立联系的人少得快要枯竭。
没有了死亡羁绊,他或许可以给她爱情和幸福,如果她还愿意要的话——这会是他做过的最幸福的事。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看见一团白光,有电影画面在眼前闪过,画面里的人是他自己,零零碎碎,是他不长的人生。
难道就这么完了吗?
他还没有对她说过那三个字,隐隐约约看见她的脸,他说——我爱你。
只是,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叫他。
“余辉,余辉,醒醒,余辉。”
☆、第73章 等待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可他睁不开眼睛。他不知道,他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
事发当日,病人失血过多,急需输血。幸而曲清凡及时赶来。很巧,他们一个血型。
严路强打精神,重整旗鼓,只是脸色煞白,整个人像是纸糊的,随时都能倒下去。
老张,秦剑,李素,曲清凡,阿槐……能来的都来了。
李雷被捅了刀子,生命并未受到威胁,睁着眼睛进去,睁着眼睛出来。
他之前的戏言成真了,他上了电视,记者们纷纷给他打上了好人的标签。
可他笑不起来,因为余辉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导致了如今这个状态。听医生说,他失血过多,可能醒不过来了。
李雷恨不得躺在那儿的是自己。
记者们的镜头拔着高,你挤我,我挤你,可是,好人李雷却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是他的姐姐李素冲进来,把人赶了出去。
镜头捕捉到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李雷垂着头,一动不动地掉眼泪。
把人都赶出去了,李素用毛巾轻轻给他擦手。
“李雷……”
李雷的眼泪不停地流,越来越凶,他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姐,我是个混蛋!他们说得对,我是个混蛋!我是个混蛋!”
“李雷!”
阳阳从娘家匆匆赶来,一进门就扑到李雷身旁,揪起他的被子,紧张万分。
看他活动自如,还能说话,还能自由支配情感,她放声大哭。
两个人抱在一起,一切都不重要了。
而余辉,一直躺在床上,总是不肯睁开眼睛。
时间从未过得这么快。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他还躺着,也该累了吧。
严路照顾得好,他没有生褥疮,整个人干净整洁。
医院的中医部门每天过来给余辉针灸治疗,可他还是不肯醒。
秋天到了。
一地的黄叶子,被人踩出脆响。他没醒。
严路决定,把他带回乡下去。如果他真地再也醒不过来,她不希望他一直在医院里待着。他是不喜欢那种地方的。
老丁的院子里,白色床单已经脏成了别的颜色。
严路坐在一个矮板凳上,把它们重新清洗。
中午,她做了米饭,油麦菜,炒鸡蛋,打成汁用鼻管喂给他。
知道他这样很痛苦,她每次都要对他讲话。
“辉哥,吃饭了。因为你不肯张嘴,我要用鼻管喂你了。希望你不会太难受。”
按照每次的计量,很快,他的午饭就吃完了。
严路回到院子里,继续洗床单。
阳光斜斜地插进屋子,照在炕上。
他仍旧俊秀潇洒,像在睡午觉。
两行清泪从他眼角划过,落进枕头里。未曾被人发现。
窗外有鸟叫,有风声,有布料在搓衣板上揉搓的声音,还有一股香味儿,香皂的味道。
他试着睁开眼睛,但总是失败。
他能感受到冷热,能听到一切,他的心是醒着的。他能“看”见她在他床畔流泪,听见她对他讲话,听见严路父亲无奈的叹息,听见所有人坚信他醒不过来说的那些话。
只有严路无条件地,傻傻地相信他会醒。
好多次,他都在努力对她说:“别等了,傻瓜!”
好多次,他都在努力地摸她的头发,擦她的眼泪,“我余辉这辈子,怎么总干对不起你的事?别等了,离开我!”
好多次,他都因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流泪。
这一次,他感觉到有眼泪往下流。
下午两点钟,严路把床单全都洗好了,挂在院子的晾衣绳上。那是他当初为了掩人耳目拉的。
门外有个男人的声音——曲清凡。最近常来的还有老张。
曲清凡来得更加频繁,他给老丁的房子添置了许多东西——冰箱,电视,微波炉,抽油烟机,煤气罩。
没准再过些日子,会把自己添置进来帮她度过难关。
“他怎么样?”
余辉能“看见”曲清凡站在窗外,深情地望着他。
他投以“不要这么夸张”的目光,但实际上,他还是一动没动。
“还是那个样子,就是不肯醒过来。”严路的口气,像在说一个调皮的孩子。
余辉的目光久久地在她身上。
“严路,我都能听见,看见,我在和你讲话。”
实际上,他还是一动没动。
“这样下去,你身体吃得消么?”
“我还好。托他的福,我练就了一身技能,身体素质还是不错的。”
“要不我来帮帮你!”
“不必了,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再说,总不能一直麻烦别人,还得靠自己。别给我拐棍,拐习惯就真地残疾了。”
“说得好!”余辉大加赞赏。
曲清凡还是很坚持,“那好吧,我不天天来。我每个礼拜来一次,到时候你就回去好好睡觉,休息一下。有我呢!——别哭,他会醒的。”
严路转开头,淡淡道:“我知道。”
他们的身影从窗前移开。
“别走!再让我看看!”余辉“说”。
但是没有人能听见。
严路与曲清凡在门口谈了几句。
曲清凡有话要讲,但在余辉身旁,他说不出口。
“严路,为自己打算一下,可以把余辉交给我。”
“不,等他醒了,我们就结婚。”
“万一他不醒呢?”
严路诧异,“你不相信?你一直都和我一样说他会醒的。——你是骗我的?”
“不是。——我只是——”
“——那就好。反正他会醒的。”
她走在前头,结束这个话题。曲清凡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去严路三姨的馒头铺买了些馒头。
严路的三姨对曲清凡很热情,她心里把曲清凡当成未来的自己人。只是谁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把话说明。
“你回去吧!”严路一直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碍于余辉的关系,曲清凡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动别的心思。他心里清楚,他和余辉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过这件事,母亲张桂香完全不知道。
只是余辉出事那天,张桂香半夜惊醒,大喊“老二啊!”
然后就跑出门去,疯狂地找。居然被她找到了,就在余辉出事的那个路口。
曲清凡费了很大劲才把张桂香弄回去。
严路和曲清凡拿着新买的馒头回来了。余辉闻到了一股香味儿,好香,这会是他的晚餐。
可是,能不能不要从鼻子吃进来。
曲清凡在他床畔坐了一会儿,严路去洗澡,他代为看管。
“你小子,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想别的不该想的,听见没?”余辉“警告”他。
“余辉,快点醒过来,还有人在等你。”
“我知道。”是张桂香。“她还好吗?”
看来,他也知道。只是彼此各自藏着真相,不好说出口。
“余辉,我答应一定要把那颗子弹取出来的。给我个机会,为她做点什么,发发慈悲,醒过来!”
“这个‘她’是谁,你说清楚?”
严路洗完澡出来了,她穿着整齐,头发裹起来,有一股香气。她没有看曲清凡,她在看他。
“你回去休息吧,今天谢谢你过来。”
“没什么,我和余辉是好兄弟。——你不知道吧?”
严路笑一笑,“他兄弟不多,但每个都是好兄弟。也是他的幸运。我会告诉他,你常来看他。”
“嗯。”曲清凡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律所的事你就不用管了,老张在。”
“我知道。”
“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们说。”
“谢谢。”
曲清凡走了。
门锁紧,严路陪他吃了晚餐。
晚间与他同住。
和她躺在一起,却什么都不能做,真是悲催。
天,闲得没事做,脑袋好像坏掉了,不然为什么整天自说自话,神神叨叨。
“辉哥!我把床单都洗干净了,你闻,我手里还有肥皂味儿,就是你身上总有的那个味儿。我一直用这个牌子的肥皂。香么?”
她的纤纤玉手搁在他鼻子下面,他很想亲一口。
她把手放进他的头发里,一点点为他梳理。
他的头发应该很长了,太久没剪,已经到了和偶像一个发型的地步。
她的手温柔穿梭在他发间,很舒服。
“辉哥,什么时候肯睁开眼睛看看我,嗯?”
她把他的手放进她的被窝里,放进她的衣襟里。
他摸到她细滑美妙的身体。
“帮我捂捂肚子吧!”
“大姨妈来了?”他“问”。
“我来大姨妈了,肚子疼。”
“那你还洗?”
“不洗不行啊,那么多活儿放在那儿,我忍不了。等你醒了,一定要看见干干净净的屋子,还有干干净净的我。”
她侧着头,在他耳边说话。
“辉哥,你不是说最喜欢在这里生活吗?那我们就在这里安一个家,周末的时候回来度假,好不好?”
“好。”他“答”。
“辉哥,晚安。”
她窝在他的颈窝,像个听话的宠物。
余辉努力地去“摸”她的头发,但没有成功。
耳畔传来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她睡着了。
他很努力地挣扎起床。像是灵魂出窍,他看见他们俩依偎在一起。他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严路,别等了,走吧。”他摸到她一根银发,心痛极了。
严路往他颈窝缩了缩,呓语般,“十年都等了……也没多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