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路什么也不顾,眼中只能看见一个人,她逆着人潮疯了一样地跑过去,扶起余辉。
他仍睁着眼睛,像在等她。
“辉哥!”
“辉哥!怎么……怎么会这样?是谁…… 是谁要这样对你?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开始语无伦次。
他伸出那只血红的手,想要摸她的脸。
“严路……今天……登记……”
“好好好,我嫁我嫁!我们现在就去结婚!”
她慌乱地握着他的手,蹭了自己一脸血。
“走……”
他使出浑身力气,可腿不肯起来。
他急得流更多汗,更多血。
眼睛慢慢地没了力气。
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话。
准确地说,他的力气只够摆出一个口型——我爱你。
他忽然不动了,眼睛闭上,手垂下去,软得像被人抽走了骨头。
严路泪涕交流,抱着他,忽然忘了要干什么……
她一会儿拿起他的手,一会儿抱着他的头。
他的领口,掉下一个吊坠,上面四个小字“余辉之路”。
“辉哥……不可以……辉哥!这一次绝对不行!不可以再这样了辉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她语无伦次,魔怔了一样。
雨大了。
周围像失了颜色与声音,大雨冲刷着一切,始终冲不完那一滩红。
人群变成一个又一个小点,渐渐散开,不见。在人群中失散,太过容易。
警车与120闪着车灯来了,医护人员跑到最前线。与余辉一同送往医院的,是个年轻人,路人说,他是赶来救人的。在罪犯最后癫狂的大喊中,他们得知年轻人的名字叫李雷。
罪犯最后选择了自-杀。
他又一次被担架抬走,又一次,被关进那两扇白色的门里。
如果他们之间注定只有这种结局,她宁愿在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承受所有屈辱。
他或许会与她擦身而过,他或许会把遗产给另外一个女孩,或许那个女孩非常讨人喜欢,从来不会惹他生气。她会给他带来很多好运,令桀骜的他肆无忌惮,平静无波。在与她无关的世界里——活着。
☆、第72章 前尘
上世纪八十年代,省城相比于现在灰败了些。北方重工业城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太好闻的味儿,外地来的人感触最深。
冬天,雪也不太白,蒙着一层黑乎乎的黑灰。
张桂香抱着一对未满一岁的双胞胎,在火车站等了一天,手脚冻得冰凉,怀里孩子的小脸儿也冻红了。
她用自己的脸贴贴他们的小脸儿,他们还在睡,并不知道,这个冷酷的世界将要把母亲的五脏六腑一并冻结。
等到第三天,她已经不再四处观望。她直勾勾地盯着垃圾桶,有人扔完垃圾,她就赶紧去掏,看能不能掏出什么好吃的。
她太饿了。
狼吞虎咽混个饱,再去厕所里喂奶。她一边哭一边喂,孩子们仿若感应到母亲的难过,也大声哭嚎起来。
张桂香抹掉眼泪,喃喃道:“孩子们,别怪妈妈,妈妈不会让你们饿死。”
出来厕所的时候,张桂香一个人,忍着不回头,忍着不去听孩子的哭嚎。
硬着头皮躲起来,一直躲到孩子分别被人发现带走。
先被领走的是老大,后被领走的是老二。
他们兄弟二人就这么分开了。
张桂香了无牵挂,离开人世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跳进冬天的大河,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有人救了她。为什么要救她呢,不如让她死了吧,她干了畜生才干的事。
十几年过去了,张桂香嫁给了救她上岸的男人,又生下一个男孩,名叫曲清凡。
男孩很懂事,长得像父亲。张桂香经常看着孩子的脸,寻找十几年前那对双胞胎兄弟的影子。
或许是过了太长时间,她有些记不住了。应该是跟曲清凡长得不像的,曲清凡更像爸爸。
她找了十几年,等了十几年,但那对双胞胎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儿子曲清凡很争气,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张桂香政策放宽,同意他每个礼拜出去上网玩游戏。
曲清凡严格遵守妈妈的时限,到点儿了就肯定回家。
今天他有点高兴,游戏群里有两个人跟他搭配最好,简直默契无比。
玩儿了大半年吧,其中一个账号再也没有上线,后来有人登陆了他的QQ,看见了他的留言,对他说:“账号的主人已经死了。”
他很惊讶,也很难过,追问了很多问题,但对方什么也没有回答。之后那个账号再也没人登陆。
日子一天天过去,双胞胎兄弟之一的余辉已经上了大学,他很幸运,收养他的是一对条件很好的夫妇,他们没有孩子,收养了两个,一个是余辉,一个是余夏。
余辉从小就展现出过人的天赋,观察力与接受能力都很强,夫妇二人的新观念和做派将余辉引导上了一条光明的大道上。
余辉一路顺风顺水,重点小学到重点大学,再到保送读博,他从来不用人操心费神,他就是大家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相比于余辉,余夏就逊色许多。小女孩心思都在美上,学习跟不上,但也过得去。
余辉和余夏感情很好,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根基极其深厚。余夏很护着余辉,谁说余辉一个不字她都恨不得跟人家拼命去。
一切都顺利得令人羡慕。
读博那年,余辉才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道坎。
他在游戏里认识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与他进行了视频聊天。待镜头开启时,两人都愣住了。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不是在照镜子。
对方很冲,看他一动不动,以为是个恶作剧,“你他妈谁啊?放个我照片搞我啊?”
直到对方开口说话,他才知道那是个真人,他们拥有一模一样的脸。
“你好艾强,我叫余辉。我不是照片。”
对方又愣了,很久他摸摸自己的寸头,说:“你他妈吓得我一身汗,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跟我长这么像!靠!搞什么啊?——你站起来,给我看看。”
余辉站起来,脑海里有个想法一闪而过,很快他便确定了。
“哇塞!真一样啊!腿,胳膊都挺长,个头也跟我一样啊!”艾强很兴奋,“把手给我看看!”
余辉把手放到镜头前。
“我靠!我的中指也是这样,上面一截儿有点弯!”
他一拍桌子,“余辉,我们俩不会是双胞胎吧!靠!演电影啊?”
“那咱们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当然我是哥啊,你看你那细皮嫩肉的样儿,我是哥!”
艾强在镜头里笑得合不拢嘴。
余辉看着那张脸,也笑了。
两个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们不知道是谁把他们分开,扔掉,他们终于找到了骨血。
“他妈的!搞什么搞啊?”
艾强显得很激动,对这个长相一样,气质却天差地别的人很好奇,“你干啥的,说来听听?”
余辉说:“我在读博,还是个学生,你呢?”
艾强又抹把寸头,“哟!还是个高材生,我你就别问了!会失望的!”
他把烟头摁灭,匆匆下线了,“我得走了啊!还有事儿呢!”
镜头黑了。
两个人的初次见面,仓促又刺激。
两个人约好,每周都要进行三次以上的视频。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艾强的脸上总是有伤,余辉问,艾强不愿讲,两人因此吵过架。
艾强说:“你他妈就是看不起人,我是农村出来的,没你那么幸运!我他妈也不知道哪个人要这么搞我们,还不如扔了,这么活着,没劲!”
他挂断视频,不再理他了。
毕竟是骨血至亲,不管吵多少次,他们还是维持着每周三次的视频,直到一日,艾强迟迟没有上线。那日,余辉心脏乱跳,绞痛得厉害,他一向身体健康,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一个下午,余辉接到一通电话,说有关于艾强的事要对他讲。他想也没想就去了。
约他的是个女人,很年轻。她神情凝重,余辉坐下来之前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他如坐针毡。
“你好,我叫魏琳,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艾强呢?”他单刀直入。
魏琳垂下眼睛,再抬起来时,眼睛红了。但她的声音一直很平静。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艾强已经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余辉很久没说话。
魏琳始终记得他的眼神,他和艾强长得一样,但气质感觉差得很大。
这个阳光少年,一直很沉着,冷冷地问她,“你是哪来的骗子,想要干什么?”
“余辉,我很抱歉!但这是事实!今天我来找你,是因为艾强没有完成的任务,我们需要你来继续完成。”
余辉站起来,“趁我没有报警,别跟我来这套!”
他与端坐的女人擦身而过。
那女人在他身后,说:“我就是警察,你可以直接找我。”
她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纸条,那是她的电话。
“对不起,请节哀!”
余辉怒目而视,一言不发,脸冷得像要揍人。他终究没有对这个女人挥拳头,他走了。
不回头,大踏步地走了。
魏琳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掉了一滴眼泪。
他们真像,为什么他们不是一个人?
年轻人朝气蓬勃,笑容灿烂,是个多么美好的存在啊!
可是魏琳将要摧毁他。
她没有办法——艾强,对不起了!相信你会理解我的苦衷。
余辉一路狂奔,回到宿舍。
室友从未见余辉生气发火,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他把自己闷在屋里,胡子拉碴,不洗不涮,课也不去上,整天上网,打游戏。
艾强再也没有上线。
一个周末,余辉回家了。常年在外的养父母忽然团聚在家,双双在沙发上坐着,泪眼婆娑。
“你们怎么回来了?”
“小辉呀!”养母一下失控了,哭着扑进余辉怀里,“小夏她自杀了,可怎么办呐?我们对她不好吗?我们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要想不开呀?你再也见不到小夏啦……”
养母哭得晕厥。
余辉呆呆得站着,脑袋一片空白。
余夏的房间,跟每天都一样,没有一丝一毫地征兆,怎么可能?
他们是一家人,他为什么从未发现过任何端倪,这算什么哥哥?
他去翻她的抽屉和衣柜。
养父进来抓住他的肩膀,“小辉……”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好,小夏还在殡仪馆等着,还没化,去看看吧。”
余辉不吭声。
养父退出去。
余夏的抽屉有锁,余辉拿了一根别针捅了几下,开了。
里面放着她的日记本。
他从来没有偷看过。
3月13日 晴。
今天我和哥哥去郊游,我挽着哥哥的胳膊,他还没有女朋友,太好了。
3月14日晴。
今天遇见一个人,真不敢相信,他跟我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他们又很不一样。
接下来的一篇日记,日期是5月30日。
我爱他们,可他们都不属于我。
5月31日晴。
昨晚,我和艾强上-床了。我好爱他的身体,我爱他和哥哥一样的脸,我爱他的粗暴和温柔。可他说,他喝醉了,他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我知道,那个女人叫魏琳,他一直在叫的名字。
日记最后一篇是一个礼拜前。
我偷听到艾强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的亲生父母都不要我了。
余辉偷偷把日记烧毁。
一个下午,余辉约见了魏琳。
他眼睛已空,人很颓丧。
“我能帮你们做些什么?”
魏琳给过余辉机会,但他选择了艾强的选择。
“如果你想好了,跟我来。”
那天以后,他就已经没了回头路。
案底一箩筐的艾强,决心让弟弟为他骄傲,毅然加入了警方的作战计划中,承担一个灰色地带里的重要人物,小人物,随时面对死亡的角色——线人。艾强做过很多工作,最擅长的就是变装,一个非专业人士能把变装做到这个程度,令人吃惊。
他深入虎穴,数度交出重要情报。
但在一次追击中,不幸遇难。
他把最后的情报交到魏琳手中,“……跟余辉说‘对不起,我尽力了’,不要连累他,别给我立碑……”
话没说完他就没气了,死不瞑目。
魏琳含泪挥别了她还没来得及表达爱意的人,继续警方的工作。
艾强没有完成的任务,终于在余辉的手中终结,想必也可告慰艾强的在天之灵。
魏琳发誓,一定要保护好余辉的性命,不惜一切代价。
莲花乡事件之后,余辉被组织计划保护起来。
他“死”得很干净。
组织给余辉在祖国各地安排过各种各样的工作,还办了假身份去读书深造。他把他的计算机博士念完了。
低调,是他这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他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他出国,周游世界。从欧洲到非洲……到全世界,一个人。
吃饭,逛街,喝茶,写程序……一个人。
也交过志趣相投的朋友,但都没什么深交。他累,也不想花费精力跟人周旋。
写程序卖的钱,他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后来扩展成公司。
规模逐步扩大的时候,祖国终于对他招手了。
那是一个暴雨天,他在印度。魏琳打来电话说,“余辉,你还想回来吗?”
时隔已久,他也不知道还有可以回来的这一天。
“什么?”
“如果你愿意,可以回来了。安全了。”
其实,他无牵无挂,无根漂浮,在哪里都一样。但是有一个人,他想回去看一看。
“回。”
回国那天,魏琳在机场等他。
也是很久没见了。
魏琳升职,仍是单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