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其他事了的钟浦起身告退。他走出大帐的同时,看到内帐掀开一道帘子,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第42章 42.故纵
“你想去审谁?你身体还没好。”
魏昭转头, 放下手中的文书, 朝着从内帐里走出来的李陵姮微微一笑:“是个我一直想抓的人。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
李陵姮皱了皱眉, 虽然不快魏昭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但也知道他是在做正事,只能将心里的劝说放了回去。
倒是魏昭, 看着李陵姮问道:“身体还难受吗?”从端氏河回来的第二天,李陵姮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心里郁结, 让太医令一把脉,说是天葵快来了,又正好落水受凉,所以这几天会有些难受。
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魏昭心里难得生出几分后悔。早知道他就换一个时间了。
李陵姮摇头, “还好, 没什么事。”
魏昭拉了李陵姮在一旁坐下,叮嘱道:“这几日无事便不要出去。帐篷里的火盆我让人烧得旺一些。我之前让人给你送了件火狐裘, 若是觉得冷,在帐里也穿上。”
很早以前,魏昭就知道魏暄给李陵姮送过一件白狐斗篷。
李陵姮听着魏昭细细的叮嘱,蓦地有了种回到之前的错觉。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其实卸下伪装后, 魏昭除了有时候显得特别偏执外, 大多数时候对她和之前并没有差别。
那日善影楼里, 窦玲春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西梁巫女恶意揣测,胡编出来的,但对方不知道的是,她确实言中了一部分真相,导致那些话在李陵姮心上留下了痕迹。
此刻,李陵姮忽然觉得,也许她该彻底把那些话忘掉。也许,魏昭对她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想通了的李陵姮主动伸手握住魏昭的手掌。他的手掌冰冷,如同一块坚冰,让未曾料到的李陵姮愣了神,下意识想要松开,但下一刻,她不仅没有放开,反而将另一只手也盖了上去。
“别光说我,你自己衣服也多穿一些。”她捂着魏昭的手,微微带着些抱怨,“外帐比内帐冷太多了,你都没让人点火盆吗?”
李陵姮掌心的温度算不得火热,但却让魏昭整个暖了起来。那一点点温热,像是一簇会移动的火苗,在他的掌心着陆,然后潜入血液,最后占据他的心房。
他将李陵姮拥入怀中,在她耳旁轻轻道:“嗯,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就让人来点火盆。”
春风绕指,明月入怀,一股温情在心间升起,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将他骨血中,天性般的残忍、掠夺与疯狂压了下去。
当钟浦来请魏昭去审人时,正好听到魏昭在吩咐侍从,在大帐里点上两个火盆。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大吃一惊,仿佛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郎君一向不畏寒,就算是寒冬腊月,也就在最冷的那几日点个火盆,如今才十一月,郎君居然命人点上两个火盆?!
他跟在魏昭身后,偷偷落后了两步,朝一旁的俞期担忧问道:“太医令如何说?”
俞期瞥了他一眼,眼里有着同病相怜的情绪,“是殿下让点的。”他刚听见郎君吩咐,也以为是郎君身体出了岔子。
听了这个回答,钟浦眉头紧皱,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魏昭走进关押西梁巫女的牢房时,对方被绑在木架上,身上满是污浊血迹,没有一块好肉,头无力地垂向一旁,昏迷不醒。钟浦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部下,立刻有人拎起一桶冰水朝西梁巫女泼去。
在冰水的刺激下,对方缓缓睁开了眼。
“啊!”
凄厉的尖叫声刺破大牢。
魏昭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钟浦上前,在对方哑穴上一点,朝魏昭禀报道:“属下在审讯过程中发现,此人似乎对郎主您满是惧意。”他停了停,又补充道:“还有恨意。”
听到这话,魏昭心中也不觉得奇怪。他性子一向记仇,下手又狠,大约什么时候波及到了此人,或是此人亲眷身上。
等到对方能够冷静下来,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
魏昭看着大口喘息的巫女,眼神淡漠而冰冷,“你应该知道孤想问什么。”之前钟浦来禀报,说是无论怎么用刑,对方都不肯说,一口咬死要见了他后才说。
西梁巫女笑了两声,笑声诡异而阴冷,“我当然知道你想听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在场众人全都竖起了耳朵,集中精神。
“我死都不会告诉你!呸!”对方朝着魏昭吐出一口血沫,然后神色狰狞大声叫骂起来,“魏昭,你个疯子!你个恶魔!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那一口血沫没有吐中魏昭,但却污了他脚边的地。魏昭眸中逐渐显出残忍血腥之色。
“用刑!”
这次的刑罚自然比之前厉害。一直嘴硬的西梁巫女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求饶道:“我说我说。”
“你让其他人都出去,我全都告诉你。”
魏昭挥了挥手,钟浦等人脸色一变,想要劝阻,却被他一言截断。
牢房里只剩下魏昭和西梁巫女两人。西梁巫女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在牢房中响起。
“是我一直在派人刺杀你,派人监视着李陵姮。因为我知道你将来会是皇帝,而李陵姮会是你的皇后。”
“你是如何知晓的?”
西梁巫女垂着头,脸上全是死气,她麻木地道:“我来自两千多年以后,我是学历史的。晋朝开国皇帝文宣帝与其皇后的历史正好在我研究的范围之内。”准确的说,正是因为对文宣帝与昭懿皇后的故事感兴趣,她才选了这段历史作为研究方向。
晋朝开国皇帝文宣帝励精图治,南征北战,统一四海,被后人称为“英雄天子”。但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却并非功绩,而是他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一生只有皇后一人的天子。
文宣帝与皇后相识于微末,情深义重。称帝之后,文宣帝对皇后心意也不曾改变。两人同起同卧,朝夕与共。他为皇后起佛寺,建佛塔,开仓济民,大赦天下,生前荣宠不断,死后也不肯罢休。
昭懿皇后之前,皇后谥号只有单字;昭懿皇后之后,又过了两百年,皇后谥号才正式从单谥变成复谥。而野史记载,文宣帝原本挑了足足五个美谥之字,在礼官的极力劝阻下,才改成两字。
文宣皇帝曾因无论去哪里打仗都要带上皇后而被后人诟病。但在她那个时代,这也成了她们认为两人深爱的证据,被粉丝津津乐道。
在查这件事途中,魏昭早已听闻不少离奇诡谲之事,因此听到对方说自己来自两千多年后。他不仅没有震惊失神,反倒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漏洞。
他已经从尉迟冕口中得知,这名巫女是主动找上他,想要帮他对付自己。
“既然只是得知历史,又为何一心想要杀我夫妇二人?!”
在魏昭的威胁下,西梁巫女哑了声音,过了半晌,才缓缓道:“因为这不是我的第二世。我从两千年后来到这个时代,先是到了东梁,最后死在你手中。等我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又活过来了,还到了西梁。我想报仇,所以才找人合作杀你。”
她上一世穿越到了东梁一名鲜卑贵女身上。当得知自己来到这个朝代,来到历史上宠后无度的文宣帝还在韬光养晦的时期时,一向喜爱文宣帝的她心里生出一个想法。
取代昭懿皇后李陵姮,她要嫁给魏昭做他的皇后!
她抢在李陵姮前头结识魏昭,使了手段嫁给他,按历史上昭懿皇后的做法,一心一意对他,帮他拉拢位高权重的阿父。魏昭对她很好,那时候的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他的心,将来能够像昭懿皇后那样得到他至死不渝的宠爱。
然而,魏昭登基之后,对她态度却冷下来,甚至有了宠爱的妃子。她去找魏昭质问,才得知魏昭不仅没有爱过自己,还一直在利用自己,一直未曾信任过自己。
她愤怒之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引起魏昭的怀疑。最终被他刑讯逼供,死在大牢之中。
上辈子详细的情况,她不愿告诉魏昭。但上一世她挨不过大刑,这一世也没好到哪里去。半个时辰后,她哭着喊着把上辈子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魏昭听完对方口中上辈子的事,出人意料地问了个问题,“李陵姮呢?”
西梁巫女啜泣之声慢慢停止,她没想到魏昭最先问的居然是李陵姮。想到历史上受尽宠爱的昭懿皇后和上辈子的自己,她心中生出无限恨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上辈子的李陵姮和你没有半点交集,她嫁给了青梅竹马的裴家郎君,夫妻恩爱,儿孙满堂。”
“啊!”
魏昭脸色黑沉下去,仿佛布满阴云一般,他用力挥动着手上的长鞭。鞭子是特制的,上面生满倒刺,又沾了盐水,几鞭子下去,西梁巫女就尖声惨叫起来。
“说!上辈子的李陵姮到底如何?!”
西梁巫女半条命已去,她微弱地喘息了一阵,慢慢道:“李陵姮确实不认识你,她也确实嫁给了裴景思——别打我!”
西梁巫女见到魏昭抬手的动作,急忙尖叫道:“但是她过得不好!”
“她嫁给裴景思第四年,裴景思就和外面的乐妓勾搭上了。李陵姮受不了,大病一月,病愈后就一直想要和裴景思和离,但裴景思不同意。李陵姮后来就不管裴景思了,虽然还留在裴家做裴家儿媳,但和裴景思分居不同院子,帮他纳了许多美貌姬妾!”
毕竟历史上李陵姮才是魏昭的皇后,她抢了魏昭后,一直都关注着李陵姮。虽然她那时候也奇怪,上辈子这两人就算没有她插手,也不会有交集。
最初听到对方说李陵姮嫁给裴景思时,魏昭心中怒焰滔天,像是有头凶兽在咆哮着要冲出来,直到听到对方说李陵姮和裴景思过得不幸福,他才终于捡回一点理智。
他猛地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资料,用着喑哑的嗓音问道:“她是不是婚前和裴景思约好了不许纳妾,不能有通房,不能有其他女人?”
魏昭此刻的模样太过可怕,西梁巫女几乎是哭着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他们约好了,但裴景思慢慢就不再当回事了。”其实这件事后来闹出来,只有极少数人站在李陵姮这边,绝大多数人都觉得李陵姮善妒霸道。
魏昭将手中的长鞭抽得啪啪作响,目光阴鸷而幽深,半晌才开始重新逼问西梁巫女其余关于李陵姮的事。不管是上辈子还是历史记载。
西梁巫女把她知道的全都讲了出来,比如后来李陵姮名声受损等等。但最让魏昭在意的,却是她提到天统三年的时候,李陵姮过世一事。
“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历史上她确实是寿终正寝的!别打了!住手!你再打我也不知道啊!”
眼见对方确实说不出一二来,魏昭终于停下了鞭子。他召来部下,声音冰冷,“送她上路。”
看到拿刀之人离自己越来越近,西梁巫女惊恐万分,“魏昭!魏昭!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未来吗?!往后两百年的各种大事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只要你放了我,我能帮你打天下!”
这些话实在太有吸引力,连拿着刀想要杀她的侍卫都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魏昭,等待他改变主意。
魏昭转过身,面上神情冷漠,他拿过一旁架子上的环首刀,手上一用力,刀身朝着西梁巫女飞去,正中对方心口。
他嘴角勾起一抹讽笑,上辈子靠着所谓的历史没在他手中保下命来,这辈子居然还想着用同样的东西来诱惑自己。
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会靠自己拿到。若是事事知先,那人生还有何种乐趣?
仗着知晓未来,心里便高高在上,怪不得就算抢了李陵姮的位子,结果还是死在上辈子的他手上。
魏昭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现在只想马上见到李陵姮。
魏昭大步踏进营帐,尚未揭开内帐,就听到李陵姮身边的大婢女着急的声音,“殿下,奴去请太医令过来吧。”
李陵姮白着脸,摆了摆手,“不用了。”她本来就不该随军过来,随行军医要救治的士兵很多,她不过是一点小毛病,怎么好意思让太医令放下那些士兵过来给她看病。
“身体不舒服当然要看太医,不然我养那么多太医令干什么?”魏昭皱着眉朝李陵姮呵斥了一句,然后朝着五枝吩咐道:“去让俞期把张太医令请过来。”
李陵姮连忙道:“不用去。”
然而五枝却没有听李陵姮的。见状,李陵姮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奈。她朝正神情肃穆盯着她的魏昭道:“当真没什么,只是肚子有些痛。”
自从得知李陵姮天葵将至之后,魏昭就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里,闻言,他立刻反应过来,李陵姮可能是天葵来了。他低头询问,得到李陵姮点头的回答。
“那也不能忽视。还是让太医令看看为好。”
受到传讯的太医令急急忙忙带着徒弟赶过来。他最后的说辞其实和李陵姮差不多,就是因为之前落水着凉,现在才会腹痛。他开了个药膳方子,同时让李陵姮注意防寒保暖。
俞期带五枝去准备药膳了,内帐里只剩下李陵姮和魏昭两人。因为天葵来一事而闹得兴师动众,李陵姮脸上有几分羞恼。
“我都说没事了。”
魏昭将李陵姮连人带被抱进怀里,用脸颊蹭着她的额头下巴,“阿姮,我不放心。” 她的身体不仅是她自己的,也是他的。没有什么能把她从他怀里夺走,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自从得知李陵姮两年后会有一劫,他便恨不得时刻将她揣在怀里,好好珍藏保护。
尽管看了太医喝了药膳,李陵姮还是觉得难受,她想试着睡一会儿,但肚子里像是有根锥子在缓慢地搅动一样。魏昭看着她睡也睡不安生的模样,眉头越皱越紧,想起自己向太医令打听的,打算替她揉一揉。
他将手伸进被子里,结果摸到李陵姮放在小腹上的铜手炉。那温热的触感顿时让他反应过来,自己手太冰了。魏昭出去重新取来一只塞满热炭的手炉,不顾手炉表面的炙热,直接拿它将手捂热,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到李陵姮小腹上轻揉起来。
“冰吗?”
闭着眼的李陵姮并不知道到魏昭刚才的举动,她摇了摇头,“不冰。”不仅不冰,反倒暖融融的,很舒服。
见李陵姮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魏昭心中也松了口气,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替她舒缓疼痛。
李陵姮呼吸慢慢清浅下去,即将陷入睡眠。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魏昭说了一句话,顿时打散了她所有的睡意。
“你刚刚说什么?!”
魏昭手上不停,仿佛只是随口提到一样,“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李陵姮睁大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昭看着她这副吃惊的样子,嘴角勾了勾,“不幸宫女,不纳后妃,一生一世一双人。”
来葵水的李陵姮情绪本就比平日里容易起伏,加上魏昭说的又是她一直以来担心,却又不知道怎么说的事,因此她眼底直接显出晶莹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