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登基不久,百废待兴,需要处理的事务极多。一直到晚间才终于回到景阳殿。和李陵姮一起用过晚膳,两人分别去东西净室沐浴洗漱。
魏昭动作比李陵姮快一些。他回到内室的时候,李陵姮还未回来。他站在内室门口望了一圈,忽然反应过来屋里和昨夜不一样了。
拔步床上铺了两床被子和两个枕头。
他朝另一个方向一瞥,果然那张贵妃榻上干干净净的,没有铺被褥。
魏昭忽然觉得喉咙干渴,像是被烧着一样。他眨了眨眼,那双平日里幽深晦涩的细长眼眸,此刻却显出一瞬间的空白。
阿姮今晚想和他同床?
他下意识紧了紧拳头,随即又摊开,极力保持镇定状态。
李陵姮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魏昭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到她走到魏昭面前,他才反应过来。
“阿姮,你——”魏昭原本是想问,她今晚是不是打算和自己一起睡,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深呼吸一口气,将李陵姮拉到身旁坐下,重新换上镇定温润的神情,“头发怎么没擦干?”
其实李陵姮已经擦过头发了,只是她的头发又长又多,不容易干。
魏昭起身拿了一块雪白干净的巾帕过来,坐在李陵姮身后替她擦头发。他将发尾那一段包在帕子里,青丝雪帕,在昏黄的烛光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魏昭双手捧着帕子,不轻不重地慢慢按压。从发尾逐渐往上,他耐心又细致,动作轻柔小心,捧着手中的青丝,像是捧着整座江山,重若千钧,又让人心生怜惜。
擦完头发,魏昭又从李陵姮的镜台上拿过一柄象牙梳,将擦过后有些乱的头发轻轻梳笼。李陵姮早已趴在床上睡着。没有顾忌的魏昭替她梳理这一头长发时,脑中忽然想起几句词。
魏昭轻声念了出来:“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他声音低沉,话中却满是真挚的祝福和深如渊海的温柔。天统三年,李陵姮将离世的预言就像噩梦一般缠绕着他。他现在一心只想让李陵姮能够无病无忧,平安常在。
然而魏昭小声念叨的声音猛地顿住了。
他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了。
魏昭眉间闪过懊恼,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把这首梳头歌听完整。
床上多了一个人,顿时和平日变得不一样起来。魏昭睡觉警觉,半夜里他无奈睁眼,将李陵姮搭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段藕臂拿下去,塞进被子里。然而刚把李陵姮的手臂放下去,她整个人就翻到了自己旁边。
感受着身旁人的温度,魏昭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未曾对抗过自己心中的渴望,将李陵姮搂在了自己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本就气血方刚的魏昭哪里还睡得着。尤其是今晚并不是他把李陵姮抱过来的,而是她主动撤了贵妃榻和自己睡一张床。他低下头,在黑暗中描摹着李陵姮的脸庞。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开始在意她的那一晚,他对着虚空勾勒她的模样,哪曾想到有一天会将她这样抱在怀里。
指尖触摸到两瓣红唇,魏昭微微抬起身,如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李陵姮唇上,带着轻吻雪花般的小心翼翼,仿佛自己重一些,就会融了雪。
大多数时候,魏昭就像一头穷凶极恶的猛兽,旁人一个眼神都可能激起他胸腔里的残忍暴戾。但此刻,他却收起尖牙利爪,心甘情愿小心翼翼地守护怀中珍宝。
一夜未睡,魏昭精神却极好。连宣光殿里,与魏昭商讨政事的大臣们,都奇怪陛下今日似乎心情极佳。
另一边,李陵姮却睡得腰酸背痛,尤其是脖子,格外难受。她在心里暗暗犹豫,今晚要不还是一个人睡算了。
李陵姮正在让婢女帮她按摩肩膀的时候,殿外忽然有婢女来报,说是冯宜公主前来拜见。
第45章 45.独占
见到新寡的冯宜公主, 李陵姮心中有一瞬的惊讶。她比当初瘦了许多, 气质也变得更加沉静。如果说她刚刚嫁进魏家时,见到的冯宜公主像一团骄傲的火焰, 此刻的冯宜公主便已经成了平静的池水。
“殿下日安。”
冯宜公主俯身欲朝李陵姮行礼,李陵姮急忙制止她。
一番寒暄后,李陵姮瞧见冯宜公主脸上显出踌躇为难之色。见状, 她顿时明白了冯宜公主今天过来的目的。
“大嫂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若是不介意,不妨说说,我能帮上忙也说不定。”
冯宜公主犹豫了一下, 抬头望着李陵姮,小心道:“我确实有件事想麻烦殿下。”
“大嫂请讲。”
“我想问问殿下,您是否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安排小郎们和他的侄儿们?”
李陵姮心中轻叹一声,当初的冯宜公主是何等爽朗大气,虽不得魏暄宠爱, 但她是梁帝亲妹, 夫婿又是渤海王世子,位高权重, 行事风风火火,爱恨分明,没有多少心计。如今魏暄去了,梁帝退位成了中山王, 冯宜公主也不得不为自己和孩子考虑。
她虽然是问魏昭如何安排他的弟弟们和侄儿们, 但李陵姮心里清楚, 冯宜公主真正关心的只有魏暄的孩子们。按理, 魏昭追封已逝的魏峥为高祖皇帝后,接下来就该册封同样过世的魏暄和他那些弟弟们了,但这么久了,魏昭却一直没有半点动静,也怪不得冯宜公主会着急。
李陵姮是个念旧情的人,她嫁进魏家后,冯宜公主就像个傻大姐似的掏心掏肺对她好,尽管中途两人反目,但魏暄逼得最紧的那段时间,冯宜公主还是一直在帮她。这件事,她本该帮她一把,让魏暄和几个孩子的册封早日确定下来。
然而,问题是,魏暄和她的关系有些尴尬,魏昭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她自知自己与魏暄并无私情,但由她向魏昭提出册封一事,以魏昭的本性,就算不多想,也可能会不愉快。
李陵姮斟酌片刻,道:“前朝之事,我也不好插手。大嫂不如让阿家出面,向陛下说一声。”
冯宜公主苦笑了一下,“多谢殿下好意。”
李陵姮又劝了一句,才让冯宜公主说出实话。
“我已经去过宣训殿了,正是阿家指点我来找殿下帮忙的。”
李陵姮眉头微蹙,她不明白冯太后这么做的意思。她不信冯太后会想不到,为了避嫌,她绝对不会接下这事。
“大嫂不如再去一趟,向阿家禀明情况,相信就算是为了大兄和侄儿们,阿家也不会弃之不顾。”
冯宜公主摇摇头,“没用的。阿家说,她就算和陛下提了,陛下也不会听她的。”
李陵姮蓦地想到前几日,冯太后让她为魏昭充实后宫,结果被魏昭亲自回拒的事。她以为冯太后是因此事而有此言,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歉疚。
“前几天那件事,和这件事不同。阿家如果找二郎说册封一事,二郎应该不会回绝。大嫂不如再去问问。”李陵姮想了想,再度开口道。
冯宜公主眉间显出几分疑惑,“前几天那件事?前几天什么事?”不等李陵姮回答,她就自己叹了口气,道:“阿家和陛下确实关系不好。”
李陵姮眉心一跳,已然明白魏昭和冯太后之间还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事。她状似无意地问道:“阿家和陛下为何关系不好?”
冯宜公主虽然知道要谋划了,但本性难改,她骨子里还是如以前那般行事直白。听到李陵姮相问,她没有多想就开口道:“这件事我也是偶然得知。说是大郎和二郎小的时候,有次阿家带着两人逃避葛荣的追兵,路途颠簸,两人同时滑下牛背,阿家没有拉二郎,而是——”
李陵姮听着,脸上神色逐渐难看起来。她没想到魏昭小时候还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又和冯宜公主说了两句,指点她去找散骑常侍段劭,同时答应她如果时机合适,她也会向魏昭提起后,便把冯宜公主送了出去。
待冯宜公主走后,李陵姮越想,心里越发觉得不舒服。葛荣是彻底的胡人,行事野蛮残暴,当年屠夫葛荣之名甚至能令小儿止啼。她以前虽然从不说,但心里却觉得魏昭性格有问题,多疑敏感记仇,独占欲太深,性情颇有些扭曲。但如今得知他小时候有过这种遭遇,顿时明白过来,他这个性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殿下,今晚要铺榻吗?”
李陵姮朝婢女挥了挥手,“以后都不用了。”
晚间,魏昭回来的时候,最先做的就是借进内室换衣服的借口,仔细看看床上的被褥。看过之后,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已经尝过肉味的野兽不会甘心再去食草。李陵姮主动今晚继续一起睡一张床,好过他用心机逼李陵姮过来。
然而,今晚让魏昭甚至觉得受宠若惊的是,李陵姮尚未入睡,就主动靠到他身边。
那一抹淡淡的幽香就在身旁萦绕不去,魏昭想像昨晚那样将李陵姮拥入怀中,却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紧张。在战场上,在大臣面前,都不曾有过一丝慌乱,甚至能将所有生死危险都看做刺激挑战的魏昭,此刻却如同毛头小子一样。
他闭了闭眼,想了想尸山血海的战场,让自己回到曾经领兵杀敌的时候,心中那阵紧张终于消失,然而另一种驰骋疆场的兴奋却从心底生出来,让他浑身的热血都开始沸腾。
躺在魏昭身旁的李陵姮其实心里也很紧张。她藏在被子里的手牢牢抓着中衣一角,合拢的睫毛不停颤抖,如同被风惊动的蝶翼。
就在她慢慢适应现下的情况时,身上忽然一重。一具火热的躯体覆盖着她,让她忍不住心颤想要睁眼。谁料,她还未睁开眼,眼睛就被人吻住了。
男女之事,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魏昭亲吻着李陵姮的眼睛,感觉到李陵姮睫毛不停抖动,陡然生出几分痒意。
唇痒,心痒。
心火越烧越旺,李陵姮这副模样,彻底激起了魏昭血液中的掠夺欲/望。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头斑斓猛虎,李陵姮是被他按在爪下的猎物,他想要一口一口把她吃掉,把她的血,把她的肉全都融到自己的血肉中,让两人彻底合二为一。
那强烈到令人窒息的占有欲,促使着魏昭越吻越往下,越吻越沉迷。唇下的每一块皮肉,都散发着奇异的香,让他恨不能彻底吞下去。
就在此时,他猛地察觉李陵姮的颤抖已经超过了羞怯的程度。魏昭抬眼,在他已经情动的时候,李陵姮脸色却微微泛白,显然内心抗拒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他蓦地想起成亲前,李陵姮对他的请求——不圆房。
压下情动的感觉并不好受,而被心爱的人拒绝更让他心中生出愤怒,但这一切全都比不过心里对李陵姮的怜惜。从死掉的西梁巫女那里得来的信息,让他心里有个猜测。一想到那个猜测,他就越发嫉恨裴景思,魏昭眸中暗流涌动。
魏昭的一声轻叹如风一般拂过李陵姮耳旁,碰触着她额头的吻轻柔而耐心,满是怜惜。李陵姮睁开眼,便看到魏昭脸上的温柔。
“睡吧。”既然他答应了李陵姮不圆房,那在她做好准备之前,自己不会动她。总有一日,他会让李陵姮心甘情愿的。
李陵姮心生歉意,但更多的是放松。她咬了咬唇,实在说不出让魏昭继续的话。她喜欢魏昭温柔入骨的轻吻,但更进一步的动作,却让她觉得害怕,害怕上一世的事将来会重演。
而仿佛两人没有走到最后一步,她就能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即使将来魏昭当真违背他答应她的话,她也能独善其身。
她刚刚其实也算将这件事交给魏昭抉择,他态度强硬,自己就被人推着走出这一步。但她没想到,魏昭会考虑到她的情绪,在最后关头停下来。李陵姮心里的感动难以言喻,她俯身,在魏昭下巴上轻轻吻了一下。
已经闭上眼的魏昭被这一下激得重新睁眼,他狠狠地把李陵姮搂进怀里,朝着她凶巴巴道:“睡觉!”
当真把他当成圣人了不成?
李陵姮嘴角忍不住翘起一抹微笑,枕在魏昭胸膛上闭了眼。
隔日,魏昭召见臣僚时,大臣们发现今日的魏昭脾气格外大,和昨日简直是天壤之别。
收了冯宜公主重礼的散骑常侍段劭犹豫半晌,终究还是跨了一步,斟酌着词句向魏昭提出册封之事,毕竟拖着不封,容易人心惶惶。
魏昭目光冰冷幽深地看了看段劭,看得段劭后背冷汗直流,心里后悔万分。等到段劭恨不得伏地求饶时,魏昭却出人意料地开口将魏暄追封为文襄皇帝,封他的几个孩子为王,又将十几个弟弟也都一一封了王。
他心里对以往的事还是存着气,但魏暄已死,这件事也以拖了一段时日,就算段劭不提,过几日他也会下诏。魏昭真正不满的其实是段劭猜中他心思的这份机巧。
段劭心里终于释然,很显然,魏昭能够当初将这些人的封号都确定下来,说明他其实心中早已想过。看来他这回又猜对魏昭的心思了。
魏昭在晋阳待到过完年,然后又带着李陵姮回了邺城。
回到邺城的李陵姮深感无所事事,好在之前不久之后阿母也来邺城看望在邺城任职的阿兄。
当晚,李陵姮趴在床上任魏昭帮她擦头发,半睡半醒之间,忽然想起一件事,朝魏昭说道:“二郎,我阿母昨日进京了,我想请阿母明日进宫坐坐。”
魏昭正在为她擦头发的手一顿,眼眸深处云翻浪涌,他不希望李陵姮关注太多旁人,她只需要在意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看来,李陵姮身边的人还清理的不够,才会让她知道崔氏进京的消息。魏昭目光沉沉,口中却是柔和地说道:“你看着办就好。”
李陵姮全然不知魏昭第二日就又命人将她身边的人全都敲打了一遍。此刻,她正心情极好的等着阿母入宫。
“拜见殿下。”
“阿母快起来,还有嫂嫂也快点起来。”李陵姮没想到不仅阿母来了,还把嫂子郑氏和小侄儿都一起带了过来。她朝五枝看了一眼,五枝点头,不一会儿就安排人送了些甜软可口,适合小孩子吃的点心上来。
郑氏的儿子过完年刚好五岁,面容精致白皙,脸颊胖嘟嘟的,乖乖地坐在小矮凳上抓着一块糕点啃着,尤其可爱。李陵姮看着心喜,朝小名为赟郎的侄儿哄道:“小赟郎已经长这么大了,认识姑姑吗?”
穿着蓝色袍子的赟郎将手中的糕点放在一旁的小碟子里,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起身神色严肃地回答道:“侄儿以前见过姑姑。”他虽然一举一动都努力学着大人的样子,摆出英姿飒然的模样,但实在是短手短腿,脸颊也胖乎乎的,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不仅没有半点风流倜傥的模样,反倒惹得李陵姮笑弯了眼睛。
“赟郎真懂事。”李陵姮眼中满是喜爱之情。
“喜欢你就自已也生一个。”坐在一旁的崔氏趁机开口。她这回将郑氏还有孙子带来,是有用意的,就是希望能劝说李陵姮赶快怀个孩子。
李陵姮眉头一皱,心思一时乱了起来。她压了压心里的杂乱,朝崔氏笑道:“孩子也是要缘分的。”
崔氏还想再劝,她现在霸着陛下的后宫,又没有子嗣,在这样下去,满朝文武都要对阿姮,对他们李家生出意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