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的月光从门缝处照射进来,已经深夜了啊,想到自己是早晨离开涤心斋的,当时和清骨说去买菜,没想到却买了十几个小时,师父现在应该很是担心的吧。
可是师父怎么可能来救她呢,她压根就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来找季连渠啊。
月光被两块长条阴影所打断,是人的双脚。季连渠端着小米粥,神色复杂地走了进来,把碗放到了她的面前,“你现在应该也吃不下别的,喝口粥润润吧。”
鹿楠斜视着他,冷笑出声,“没想到你和你家人一个货色,算我看走眼了。”
他的身形猛地一僵,“我觉得我父亲说的对,此事如果只是单纯的刑事案件,交由警方处置是最为稳妥的,可是涉及到黑巫师,还是我们自己人处理为妙,以免引起社会的恐慌。”
“何为处理?就是以后不卖胎盘也不和黑巫师合作了是吧?你们猎巫世家真有种,敢做不敢当,那些因为吃了胎盘,被黑巫术缠身的女人怎么办?。”鹿楠啐了一口。
季连渠无法忍受她灼灼审视的目光,大步离去,“父亲说了,不会放过这个黑巫师的。”
门被他重重地拴上,环形的锁链绕了一层又一层,她唇角含嘲,何必这么麻烦,现在就算是不锁门,她都没有力气能爬到房门口。
她没有求他偷偷放了自己,因为她知道,她和他的交情,远没有他自己家族的安危与名声重要。
眼皮渐渐变得厚重起来,明知道不能睡,但她的双眼还是不可控制地缓缓闭上,脑袋钻心似的疼痛,扯着她的思绪,又一次游离到遥远的故乡。
☆、花型胎记
21世纪, 13年后,江歆匀家。
阿益在电话里怂恿着江歆匀,“今晚托克酒吧,有派对,据说来的都是优质的单身男性,你一定要来瞧瞧, 为你告别母胎单身31年不懈奋斗啊!”
“不了吧。”江歆匀一边充当着某宝的客服, 和客户们堆着笑脸, 满屏的都是“亲”, 一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好友的盛情邀请。
阿益长叹了一声,“13年前的那件事,对你影响当真这么大吗?那都过去了, 歆匀,那个小女孩的死, 与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江歆匀滑动着鼠标的猛然一顿, 只要一想起当年之事, 她的双腿就有些发软。
从警察口中得知了那个小女孩身亡一事后, 她被带到了警局录口供,看到了女孩衣衫不整,下半身□□, 浑身布满伤痕的样子,她浑身颤抖。
女孩被杀前遭受过性虐待,然后被凶手丢弃在自家小区的花坛中,犹如一朵还未开放便凋零的玉兰, 孤零零地躺了整整一夜。
究竟是怎样的畜生,才会对这样可爱动人的女孩下此毒手。女孩被害现场出于小区摄像头的盲点,没能拍到凶手行凶的视频。
但却拍到了那个黑的青年司机一直在女孩后面鬼鬼祟祟跟着的视频,青年是这场谋杀案,凶手嫌疑最大的人。
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亲手把女孩送回家,那绅士男明明答应得好好的要送女孩到家不是吗?为什么女孩最后是一个人回家的?
法庭上,绅士男出席了,说自己送女孩回家的中途,突然肚子疼,去了一趟公共厕所,让女孩在外面等他,可是出来的时候女孩就不见了,应该是等得不赖烦就自己回家了。
青年抵死不承认自己伤害过女孩,虽然在女孩身上没能找到男性的精/液,但从她的指甲缝里,找到了青年的皮脂细胞,他的嫌疑很难洗刷干净。
于是江歆匀的口供对整个案件起着至关重要的重要,她想起青年撒谎说公路在维修,特意绕道,下车后还一直跟着她回家,她就头皮发麻,含泪用人格担保,青年的动机必定不纯。
青年也未能提供任何的不在场证明,最后他被盼了无期徒刑。
阿益并不清楚,这么多年困扰这江歆匀的,从来都不是小女孩的死,而是青年在法庭上的抱首痛哭,他苦苦哀求着她:
“求你救救我,求你放过我,我不能坐牢,我不能坐牢的!”
江歆匀怒火中烧,更加无情地指证了他,这个时候知道后悔了?当初犯下错事的时候,怎么未见他有半丝的犹豫?
最后青年被判了无期徒刑,被警方从法庭收押走的时候,青年死死地盯着她,用嘴型说了三个字:
“我恨你。”
那是怎样的一个眼神啊,哪怕是过去了十多年之久,她还是会经常被他那样绝望,痛恨,死寂的眼神给吓醒。
她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怀疑,会不会是误判了,但紧接着她就会拼命地摇头,甩开这种荒诞的想法,怎么可能,那么多证据都指向了他是凶手,不可能错的!
只是这个心病,从五年前开始,就愈来愈严重了。阿益有位叔叔在警局工作,知道江歆匀一直心系着这件事,便时不时地打听着牢里那青年的事。
五年前,青年由于在监狱里表现优良,获得了减刑,减为十三年的有期徒刑。江歆匀很是害怕,他出来了的话,定不可能放过自己。
这些年来,她心里有疾病,很少出门参与社交,都捡网络客服这种可以在家里完成的工作,晚上更是连门都不迈上一步。
他就要出来了,怎么办?自己是不是要逃?
算了一下,离他释放的日子,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她默了一瞬,对话筒道:“阿益,这两天,他那里,怎么样了。”
阿益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那位青年,只是想起前两天听叔叔和她说的那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江歆匀。
她试探说:“那个,他前两天,在牢里自杀了。”
“什么?!”江歆匀“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声音尖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监狱里好好表现,为的就是能够尽快从里面出来,现在这个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啊!”
阿益也觉得奇怪,“是啊,这件事的确很蹊跷,我叔叔说,他们那边甚至还派了警察调查,他是自己撞墙死的,狱卒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凉透了,他死前用嘴巴咬破了手指,在墙上写着两排字:
我是清白的,
来世我要做这世间最恶的人。”
江歆匀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扼着自己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
其实青年死像得很惨,但她并不准备全部告诉江歆匀,她已经因为他耽误了十几年了,现在他死了,也是时候放过她了。
只是江歆匀并不准备自己放过自己,追问道:“阿益,还有没有别的消息?我不相信他会就这样了结自己,你能帮我查查吗?我想知道。”
阿益摇了摇头,知道她什么都不挂心,偏偏莫名其妙地对这青年的事情万分挂心,于是将剩下的那点消息吐露给了她:
“青年死前的两天,见过他的一位姑姑,我等会把那位姑姑的联系方式与地址发给你。
挂了电话还没有五分钟,江歆匀便收到了阿益短信。眼看着窗外的太阳西下,江歆匀有些犹豫,放在平日里,这个点了,她是一定不会出门的。
只是神经上却好似一直敲响着一只鼓,“咚咚咚”地,一下又一下,砸得她坐立难安,于是她披上了件外套,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了城郊。
青年的姑姑住在一处土房子里,周围零星有几户人家,挨得不近,这个村子很是冷清,姑姑的家境,似乎也很是捉襟见肘,有青烟从烟囱里溢出。
江歆匀站在门外,深吸了几口气,方才叩响木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跌跌撞撞地跑来开门,看到是不认识的人,连忙退了两步,对厨房喊道:
“妈妈,有客人。”
听到了盖上锅盖的声音,一位妇人双手擦着腰上的抹布,大步迎了出来,满脸的疑惑。
江歆匀率先出声,“请问您是林远的姑姑吗?”
林远是青年的真名。
妇人先是一愣,随机面露伤感,“你是远的朋友吧?”
她闻言面色一白,“不,我不是……”
妇人悲苦一笑,“也是,没人愿意和嫌疑犯做朋友。”
江歆匀注意到,她说的是嫌疑犯,而不是杀人犯,这么久了,他的家人,还不愿接受这件事吗?
妇人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示意她出去玩,随后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给江歆匀找了一个马扎出来。
“我们远啊,命很苦。从小他母亲就病逝了,是他父亲开出租车,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到上大学的,他也很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可是就在刚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不久,他的父亲就出了车祸,高位截瘫,他不得不放弃读大学,用肇事者赔的钱财买了辆二手的旧汽车,每天日夜颠倒跑黑车,就是为了挣钱给父亲养病。”
江歆匀喉咙见一堵,怪不得林远在法庭上那样哀求自己,说自己不能坐牢……
妇人的眼眶一红,“可是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远啊?硬生生地将他牵扯到一桩凶杀案里,还关到了牢里,我们远从小就心地善良,怎么可能杀人呢?就算是坐牢了,他也争取了减刑的机会,只是……没想到他的父亲,却是没能撑到他出来的那一天,几天前,他父亲去世了。”
江歆匀身上一个不稳,跌坐在了地上。
妇人顿时泪流不止,“这些年全靠国家微薄的救济金维持生计,远他父亲的病就耽搁了,越来越重,到后来几乎意识都不清醒了,全凭氧气罐吊着最后一口气,死也要等着远从牢里出来,当时我走到五里外送我的小女儿上学去了,家里没人,几个小时回来以后,远他父亲就不行了……”
江歆匀的身子哆嗦着,“然后你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远。”
妇人懊悔内疚不已,“我觉得远应该知道这件事,我没想到他会想不开,我的远啊……远啊!”
江歆匀脚步虚浮地出了房屋,忽然瞥到井边堆起的坟头,无主地挪到了跟前,看着上面写着父与子的名字,还有生卒的日期,她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给阿益打了电话:
“快,帮我查一个人,当年和我一起坐在那个出租车上的男人,很绅士礼貌的那个,他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都帮我查出来。”
挂了电话,她再也使不出一点儿力气,瘫倒在坟头,望着墓碑上父子各自微笑的照片,泪流不止,泪水滴到坟头上,竟突突地长出了一束束白色的花朵,似人脸。
她耳畔出现了一个雄浑的声音,“想不想赎罪,我可以帮你。”
她受到了惊吓,双腿却软得怎么也爬不起来,想要伸手去拿旁边的手机求助,也发现手不受控制,怎么也动不了。
她只能眼看着阿益给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最后阿益发来了一条短信:
—很奇怪,那个男人在判决结束了以后,就像人间人间蒸发了一样,这十三年,竟然没有任何踪迹。
这几十个字,犹如当头棒喝,敲得江歆匀眩晕不止,她嚎啕大哭,是她,都是她错怪了一个无辜的青年,害他受了这么多年的牢狱之灾,害他遭受亲人离世的痛苦,害他至死都不能瞑目。
“我想赎罪。”
“去民国吧,找到他,他胸口有这个白色花型的胎记……”
☆、菜场深处
“鹿楠!鹿楠……”
她是被这急切给声声唤醒的, 脑中划过自己初到民国时,因为年幼,哪里都找不到工活可做,饿到两眼发黑,扒着垃圾桶,吃里面馊了的食物。
那样的苦日子, 维持了好久, 但她从未有过怨言, 她知道, 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赎罪的,只恨这老天,还不够, 折磨得她还不够。
双肩被人大力的摇晃,她不耐地睁眼, 面前竟是急得红了眼眶的靳恪。
她有气无力道:“师父……”
他见她终于转醒, 后怕地把她拥到怀里, 轻吻着她的耳根, “你真是吓死为师了……”他中午的时候就回到了店里,见她不在家,还以为是出去贪玩了, 只是越等越不对,要不是她当初吞了他的一颗伊水珠,那珠子可以定位,指不定要把他急得掀翻整座奉天城。
鹿楠感受着从他唇部传递而来的温度, 身体凉了太久,忽然这么暖了一下,身子一抖,随即有些不适应他忽然这样的亲昵,挪了挪身子,自己虽然还在柴房,但拴住自己的粗绳已经被他给松绑了。
他却紧紧地搂住她,双臂固定着她,“别乱跑,再也不许你离开我的视线。”
“师父……”她觉察到他语气里别样的情愫,是往常从未见到过的,心中一暖,但仍觉得自己还处于糊涂中,一定是在做梦吧。
靳恪是真的怕了,刚才进这间屋子的时候,看她面色发紫,躺在地上,气息几近于无,他差点晕眩过去,还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失去她了。
这丫头真是够迟钝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么就还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呢,他轻叹一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不由自主地瞥上了她粉嫩的嘴唇。
见她吃惊得嘴巴微张,鬓间遍布虚汗,他扶了扶她的脸颊,今天就不欺负她了,只能遗憾地从她唇边擦过,再一次抱紧了她。
鹿楠就是再蠢,也是知道他此时望着她的眼神,绝对不是平日对晚辈的宠溺,而是一个男人望着一个女人,抑制不住的爱意。
明知道妄想师父是大不敬,可是师父他先犯规的呀,她也可以喜欢他的么。
靳恪睫毛微缠,瞳孔下瞟,忽然发现她脖子后方有一个圆环,里面画着白色的游龙,他怔了怔,“白龙术?”
鹿楠惊觉被发现了,连忙抬手想要遮住脖子,他却拦住了她的手,声音阴晴不定,“我教你这个咒术,并不是想要你拿来对付自己的。”
她心慌了,语无伦次,“师父,我,对不起……”
不料却被他含住了双唇,惩罚性地咬了两下,方才放开,“知道你身体不舒服,就放过你。”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眼里俱是心疼:
“你到底是在找谁?你究竟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么伤身的咒术惩罚自己?”
鹿楠不愿意多说,只低头道:“现在和师父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太幸福了,可是有的事我不能忘,我只能这样时时刻刻地提醒自己。”
靳恪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候,她并不是月事来了难受,而是自己刚教会她这个咒术不久,那次是第一次生效,这次是第二次。
既然他发现了,他绝不会放任着她伤害自己,抬手轻抚她的脖子,电光一闪,她身上的印记骤然消失。
她觉得自己身上一轻,不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压着自己突然没了的那种,而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灵魂里抽离了。
他吻住她眼角滑落的泪水,微咸,“为师不管你做过什么错事,将来由我们一并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