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轩里,主仆议事不眠不休,灯烛直燃到三更鼓后。
皇宫之内,却是花好月圆的一家团聚,慕容薇与父母尽享天伦。
一别三月,崇明帝与楚皇后思念爱女,早早便在宫内等候。
由夏钰之一路护送,慕容薇乘坐着朱璎华盖的四轮马车从皇宫西华门缓缓施入,又顺着长长的甬道前行,最后在德仪门前停下。
下了马车,慕容薇又换称乘轻纱重重的步辇,由八位体格健壮的宫女抬起,流苏与璎珞分侍两侧,一路分花拂柳般向璨薇宫行来。
秦姑姑候在金水桥前相迎,沐着午后的阳光笑盈盈向慕容薇行礼问安,显得很是亲切:“奴婢见过公主殿下。一别三月,大公主一向安好?”
步辇稳稳停下,璎珞打起幔帐,里头慕容薇盘膝雍容而坐。一面向秦姑姑抬手示意平身,一面含笑答谢道:“秦姑姑快快请起,可是母后那里有什么吩咐?”
“正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给公主殿下传个话。陛下甚为想念,也等在凤鸾殿中,请公主更了衣便移驾凤鸾殿去。”望望谦和有礼的慕容薇,秦姑姑添了几分欣慰。
有道是女大十八变,大公主去了一趟江阴,人靓丽了几分不说,言谈间添了谦和从容,更具大家风度,不再向从前那样张扬如火。
“既是如此,便请秦姑姑回禀母后,本宫先去凤鸾殿请安”,思亲情切,如隔三秋,可见父母的心情与自己一般。
慕容薇如吩咐宫人即刻调转方向,先不回璨薇宫更衣,直奔凤鸾殿而来。
崇明帝与楚皇后得了宫人通传,不待女儿进来,早步出宫门外等候。见女儿的步辇堪堪停在宫外,正由宫女替她整理着裙裾。
碎芒点点,透过浓碧的枝叶间轻盈地洒落,映得慕容薇眉眼烁烁,添了些浅金的色泽。她优雅地转身,沿着墨玉长阶拾级而上,那一刻显得凤仪华贵,雍容无比,竟然平添了些许潋滟风姿。
“阿薇”,楚皇后慈母心情,情不自禁唤着女儿的名字,又往前行了两步。
慕容薇立住身子,凝望着立在九级台阶之上,一前一后向自己张开怀抱的父皇与母后,露出灿若春花的笑颜。她殷切切答应一声,便如乳燕归巢一般,直扑向楚皇后的怀抱,转而又被崇明帝接在手上。
父皇的怀抱宽厚、母后的怀抱温暖,慕容薇俯身在母后怀里,嗅着母后鬓发上熟悉的玫瑰淡香,久久不愿起身。
楚皇后笑得眉眼灿灿,轻轻捧起女儿的面颊,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地细细瞅着:“让母后好好瞧瞧,一别三月,可有消瘦了些?在外头用膳可还习惯?坐船晕不晕?有没有生病?”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满满全是牵挂。不想从来都是眉眼犀利,冷静决断的母后也有如今絮絮叨叨的样子。望着母后眼中满溢的慈爱之情,慕容薇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然后又暗暗落了泪。
恋恋不舍从母后怀里抬起头来,慕容薇却又记起,一时激动竟忘了行礼问安。她拿衣袖悄悄拭着泪痕,退后一步,端端正正跪在了两人面前,扬起还带着湿意的笑脸:“父皇,母后,女儿回来了。”
青苔石凉,不晓得公主会在宫门外就行礼,秦姑姑一时未安排宫人预备锦垫,暗怪自己的疏忽。到是楚皇后半嗔半怪,赶紧拉起了女儿:“见都见了,还行得什么礼,虽是夏日,那墨玉石阶冰凉,小心伤了膝盖。”
帝后双双揽着女儿,谁都不舍得松手。再细看时,一别三月,便如柳枝抽条,桃蕊含苞,女儿比离宫时高了几分,眉宇间添了从容,身姿亭亭如兰,温柔恬静。
朱红绣洒金月白芍药团花的裙衫轻柔合体,庄重而又清雅。慕容薇薄施脂粉的脸上笑靥浅淡,却比繁花更添绚丽。
崇明帝退后半步,仔细端详着,任由楚皇后先拉住女儿嘘寒问暖,温柔慈醇的目光怎么看都看不够。
慈爱的目光里更添赞赏,崇明帝暗赞女儿当日那封信写得漂亮。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天伦
重新收回淮州,又牵动江阴帮的利益,女儿的信为自己铺了路,当日那句“举贤不避亲”简直要令崇明帝拍案叫好。
那日接了女儿的家书,崇明帝星夜传了夏阁老入宫议事,深恨自己依旧改不了瞻前顾后的性子。其实崇明帝也想过,二外甥陈焕忠的确是坐镇淮州的最佳人选。
前有父辈余荫可以仰仗,后有历山学院孜孜学子一力推崇,陈炴忠必可以最快速度在淮州站稳脚跟,牢牢成为自己的助力。
夏阁老的一力赞同令崇明帝一锤定音,第二日便晓谕吏部下发了文书。
便是淮州与苍州这样简单的官员任免,就在朝堂打开了新的局面,为崇明帝日后在朝中大刀阔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眼望这样聪颖慧心的女儿,崇明帝眼中一片爱怜。
二公主慕容蕙本是早早等在璨薇宫内,直等得望眼欲穿,不时拿手指绕着紫藤萝打发时间,盼着长姐的步辇快快行到殿前。
不想秦姑姑在金水桥传话,慕容薇的步辇便改了道。早有宫女飞报了过来,请慕容蕙也移贺凤鸾殿。
慕容蕙急得跺脚,也等不及传步辇,自己带着贴身的宫女珍珠,便抄湖畔小路径直往凤鸾殿来。夏日的午后,小路虽有浓荫匝地,那枝叶间筛落的阳光还是洒满了她的丝发与裙衫。
因走得急,慕容蕙脸上见了红晕,额头上沁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在凤鸾殿宫门口止步,珍珠先拿帕子替慕容蕙拭去额上香汗,又为她抿了抿微松的鬓角,慕容蕙便急急拾级而上。
见母后与长姐相拥半晌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慕容蕙等得迫不及待,软糥地唤了一声长姐,便从楚皇后身旁探出头来,直接挤到两人中央。她小巧的身子蝴蝶般轻盈,直扑进慕容薇怀中。
妹妹胭脂红的裙衫上是遍地金的锦绣海棠,灿若天上云霞。那一袭娇红衬得她眉目若画,更像个精致的玉娃娃。久别的喜悦瞬间点亮了慕容薇的眼睛,她欣喜地唤了一声阿蕙,便紧紧拥住了妹妹纤细的身形。
慕容蕙抬起头来,目光烁烁地望着长姐,又亲昵地将头依进慕容薇怀里。娇娇小小的人儿不晓得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一叠声地唤着长姐不舍得松手。
离去时妹妹只及自己的肩膀,三月未见,小丫头身形竟又略长,到了自己的下颌。慕容薇抚摸着妹妹的鬓发,心里满满的疼惜。
冬去春回,又是年年夏至,两姐妹都大了一岁。慕容薇记得,妹妹的生辰在二月末,本想好好给妹妹过个生日,可惜自己这趟出行刚好错过。
慕容蕙眉目若画,睫毛轻剪间,双瞳里不觉蓄满了泪水,又是喜悦又是伤感,满满的思念之情无从说起。慕容薇亦是鼻间酸涩,一片怜爱不晓得如何宽慰。
慕容蕙一双手轻轻拥住慕容薇,软软的话语里带了浓重的鼻音:“不过个把月的行程,长姐也曾答应要早去早归。阿蕙日思夜想,怎的拖了足足三个月方回?”
自然是为着阻挠苏暮寒打边城的主意,才将归程一拖一再拖,这个话却不好对妹妹说,慕容薇先牵起妹妹的手告罪,又捡了几件看似堂皇的借口。
慕容薇轻皱着眉头叹气,顺带着父皇与母后面前再替苏家再上点眼药:“苏家老宅里规矩多,说是临了清明,必要为姨夫连着颂七日经,远远近近的族亲回去不少。表哥整日忙前忙后,姨母一来二去便误了些行程。”
崇明帝覆手而立,仔细听着女儿言语里表达的意思,将重点落在那句“远近的族亲回去不少”上头。聚众、密谋,种种猜测纷沓而至,某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
李之方当日御书房密奏,连襟根本不是死在敌军箭下,是他他刻意封锁了这个消息。召集苏家频频异动,究竟与连襟当日的罹难有无关系。
慕容薇依旧拉着妹妹的手在解释:“因是接了二表姐家书,知道大表姐身子不好,姑母多有牵挂,便在扬州停了几日,与大表姐见了两面。”
扬州的大表姐,慕容蕙没有印象,只是提起姑母,慕容蕙灿灿笑道:“姑母家里添了丁,大表嫂前日又得了一位公子。洗三礼上,我随着母后去送的银祼子。”
母后如今对陈府维护的态度一如这些年对着安国王府,总算将一碗水端平。连小侄子的洗三礼,也凤驾亲临,给足了姑母与陈阁老府的面子。
大约风云叠起,变幻莫测,谁才是中流砥柱,母后心里已然有数。慕容薇望了一眼母后,楚皇后端凝高华的眉眼里一片澹然,只在几个月之间,那锋芒毕露屡屡想要染指朝政的犀利如今全被祥和代替。
夫妻一心,父母和睦,慕容薇感到由衷的欢喜。
慕容蕙却是孩童心性,不晓得长姐话里句句都有玄机。因说起洗三礼,想起那一日陈府的热闹,还有粉团一般的小娃娃,便停不下话题。
反是楚皇后笑道:“你长姐一路劳累,还未回宫更衣,偏你在这里如那黄鹂鸟儿一般叽叽喳喳,没个长大的样子。”
妹妹活泼娇俏,说的又是姑母家里的喜事,慕容薇自然爱听。听得那刚出生的小娃娃憨态可掬,也忍俊不住,顺带着将扬州小外甥的趣事挑了几件来讲。
一家人被宫人簇拥着往里头走,慕容薇又说与母后:“大表姐有封家书带回,对家里实在牵挂得紧,还为小娃儿缝了好些衣物,改日要为大表嫂送去。”
慕容蕙听得眉开眼笑,摇晃着慕容薇的胳膊道:“我随长姐一起,再抱抱那白生生的小糯米团子。”
楚皇后听得好笑,故做沉思状问一旁的秦姑姑:“那日洗三礼上,是哪个淘气包,想抱又不敢抱,只悄悄拿手指去戳人家小娃儿的脸蛋?”
秦姑姑抿嘴轻笑,慕容蕙脸上红霞飞起,不依地嘟起粉嫩的嘴唇。
妻贤女惠,聊的又是自己的长姐至亲。崇明帝坐在上首,耳听着堂下笑语融融,清隽的脸上露出舒朗与开怀的笑意。
第二百四十三章 年轮
因是误了慕容蕙生辰,慕容薇这一路上便为妹妹用心搜罗了不少小玩意儿。
这会儿再次向妹妹赔罪,慕容薇颇有些讨好的成份:“到底是长姐在外耽搁,误了贺阿蕙的生辰,是姐姐的不是。幸而早备了礼物,晚些时便叫人送去你宫里。”
慕容薇听得长姐挂心,嘴上含笑,一双清澈的双眸便泛出璀璨的光芒。
姐妹们正说得热闹,半夏隔着帘子回道:“芃皇子来给陛下与娘娘请安。”
随着凤穿牡丹纹样的珠帘一挑,伴着清脆的叮当声,着了湖绿色八宝流云纹锦袍的慕容芃已大步轩昂走了进来。
知道长姐今日回宫,慕容芃特意从上书房告了假,闻得一家人都在凤鸾殿内,他便直接吩咐摆驾母后宫中。
先给父皇母后请过安,慕容芃又与两位姐姐一一见礼,露出澄净又温醇的笑颜,小小年纪越发的老成持重。
牵挂慕容芃之心,与妹妹又有不同。慕容芃终将肩挑西霞的大任,身上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多,慕容薇尤其关心他的学业,细心地问了几句,慕容芃耐心做答。
姐弟情深,碍着男女有别。大多时候,都是两姐妹在说,慕容芃津津有味听着。听到有趣处,便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笑容。
比之去岁冬季,慕容芃少了些这个年纪的活泼,添了稳重的威仪。
因是时辰不早,不及向皇祖母请安,慕容薇话题一转,便关切地向母后询问皇祖母的病情。
楚皇后吩咐宫人斟了慕容薇惯常爱饮的正山小种,又递了块御膳房新制的枣泥松瓤卷给她,细长的凤目里含着欣慰的笑意:“罗讷言的医术极好,日日给你皇祖母施针,夏老太君隔三两日就来探望,如今已经基本痊愈。”
一身风尘,今日自是无法拜见。闻得皇祖母安好,慕容薇与母后一样欣慰。
江阴帮的事既然开了头,便须雷厉风行。只怕节外生枝,讨要玉屏山封邑的事也刻不容缓,不好直接向父皇母后开口,都需要先向皇祖母禀明。
慕容薇乖巧地回道:“今日风尘仆仆,便不冲撞皇祖母她老人家,明日一早,阿薇去向皇祖母问安。”
女儿懂得疼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楚皇后心内更添欢娱。心疼她旅途劳累,便不留她在凤鸾殿说话。
楚皇后笼着女儿的鬓发,含笑说道:“先回去换衣裳,今日就将晚膳开在凤鸾殿内,母后吩咐御膳房做几道你爱吃的小菜。阿芃便不用再回上书房,今日放半天假好生歇息,母后吩咐人去把阿萱母子也请来,一家子欢乐团圆。”
慕容薇含笑应是,慕容芃却笑着起身回道:“母后体恤,原该遵命。只因课业里还有篇长赋未曾做完,来时儿臣只向夫子告了半个时辰的假。既已见过了长姐,阿芃便先回上书房去,晚些时候过来领膳。”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弟弟不再是那懵懂无知的孩童,一言一行对自己极负责任。慕容薇冷眼瞧着阿芃,不过三月未见,已然褪去些许的青涩,透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沉稳。一时为他高兴,又有些心疼。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寻常百姓家,八岁的男孩子虽然粗茶淡饭,却可以呼朋引伴,徜徉在田间地头,寻那麻雀、蟋蟀,甚至黄狗为伴,尽情嬉戏。
身处庙堂高宇,八岁的慕容芃锦衣玉食,奴仆环绕,却要闻鸡起舞,修习勤政为君之道,日日苦学不辍。
崇明帝如今议政,都将儿子带在身边,存心好好磨炼。
慕容芃每日五更即起,由几位老师同时教导。半日习文、半日习武,晚间时常随着崇明帝批阅奏折,偶尔列席内阁议事。虽未册立太子,早已实至名归。
此去经年,慕容薇心下一时有些唏嘘。大约去岁冬日,姐弟几人雪下捉鸟的童趣以后会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