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渐深,远处有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裙裾间的环配叮当,正是去取冰碗的流苏复返。两人各自收回手来,默契地止了方才议的事体,只闲闲叙起家常,温婉转而问起慕容薇的生辰。
进得回廊,流苏才加快了脚步,方才故意磨蹭了些时间,叫那冰碗融化。走在竹林旁的时候,又使坏从竹叶上摇了些浮土,浅浅落进冰碗,轻轻一搅便不见了痕迹。
温婉不过是安国王府的义女,凭着苏暮寒的许诺,流苏觉得日后自己会是堂堂的侧妃,只比慕容薇略低了一头,哪里肯在温婉面前做小?想要享用自己捧回的冰碗,先要看温婉有没有这个福气。
第二百七十四章 秘信
流苏耍些卑鄙手段,借此消化自己的怨愤。一想到温婉要用那只添了尘土的冰碗,她唇角便浮起得意的神情。
走到两人面前,流苏笑盈盈曲膝行礼,将冰碗呈在温婉面前:“劳尚仪久等,剥芒果耽搁了些时候。奴婢紧赶慢赶,幸好不曾耽搁尚仪享用。”
冰碗略有融化,上头那层已变得柔软,金灿灿的芒果格外鲜艳,自然瞧不出竹林间流苏刻意洒落的灰尘。
只是方才的幽怨与如今的殷勤形成鲜明的对比,又有那盏梅花酪的故事在先,流苏拿回的东西温婉如何肯吃?
温婉柔柔向流苏道谢,将冰碗顺势朝流苏面前一推,又朝慕容薇露出歉然的笑意:“本不该劳动流苏姑娘跑这一趟,我不敢多食凉性东西。方才已饮了两杯凉茶,这冰碗断然不敢再用。不如便赏与流苏姑娘,酬她这一趟的辛劳吧。”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只当是听了方才梅花酪的故事,温婉才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流苏不敢祸害自己,不代表不敢祸害别人。对温婉的仔细,慕容薇深以为然,便含笑向流苏一指,道:“还不谢过温尚仪,拿去享用吧。”
流苏拼力拽着手上碧绿的丝帕,才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日甜无二致:“奴婢谢公主、谢尚仪赏赐”。
再端起那盏冰碗恭敬地退后,流苏恨不得将连碗一起扔出去。
多可惜啊,那芒果碎肉、大粒樱桃,还有自酿的酸奶,都是她的最爱。往年时常沾慕容薇的光随着一起享用,今年公主不提这一茬,她连个影子都没尝到。
上好的东西,瞧着便食指大动,坏就坏在自己小人之心,往那上面洒了浮土。
公主赐不可辞,流苏可不敢公然将东西倒掉,还要故做喜滋滋地捧回自己房内。眼瞅着旁人不备,流苏将那香甜四溢的碎芒果肉都泼在自己房前花枝下的腐土里,又拿落叶盖了盖,才将空空的水晶盏交回小厨房去。
果真向罗嬷嬷讨了一包凉茶,温婉说完了话便款款起身告辞。慕容薇送至宫门口,握一握她的手,又嘱咐道:“明日若是回安国王府,便代我向姨母与表哥问好。”
场面上的事依旧要做,温婉淡笑应下,告辞出去。
夏日天长,老太君是上了年纪的人,怕中暑气不爱走动,便时常遣了侯爷夫人沈氏携夏兰馨与儿媳胡氏入宫向皇太后问安。
待出了寿康宫,沈氏领着胡氏去看望有孕的孟昭仪,夏兰馨只说慕容薇相邀,又来了璨薇宫中。
已然是璨薇宫的贵客,每次夏兰馨过来,慕容薇都吩咐好生招待,流苏自然极有眼色地小心应对。
流苏踩低捧高的性子不改,捧上了四色精致的茶点与水果,又向夏兰馨曲膝行礼,嘴上如抹了蜜糖一般:“如今天气热,奴婢斗胆问一回,郡主是依旧喝大红袍,还是尝尝公主这里新制的凉茶?”
五月里罗嬷嬷制的凉茶生津止渴,夏兰馨一向知道惯例,便向流苏笑道:“还是你这丫头有眼劲,今日确实不想饮酷酷的大红袍,太阳底下走得出汗。先擦把脸,再来碗消暑的凉茶。”
流苏含笑应着,手脚麻利地先打发人取来新碚的井水,盛在海蓝色缠枝花卉纹瓷盆中,兑了些百合香露端上来。又亲手拧了帕子,侍奉夏兰馨擦脸。
夏兰馨净了面,熟稔地走到慕容薇妆台前,自从上面选个兑了珍珠粉的茉莉香膏匀面,随手将盛香膏的粉釉彩绘扁方瓷盒扔到流苏手上。
流苏殷勤地接着,又小心地放回慕容薇妆台之上。正预备侍候二人的茶水,一转眼,见璎珞已泡了凉茶奉到慕容薇面前的炕桌上,正笑盈盈拿着托盘立在一旁,偏着头听慕容薇的吩咐。
璨薇宫向来有不成文的规矩,主子面前露脸跑腿的差事,流苏理所当然地包揽,连璎珞都越不过她去。这一段时间来,璎珞却时时抢她的风头,到有多半功夫是替了自己在慕容薇跟前服侍。
流苏心内早已不忿,只是瞅着慕容薇待自己不似从前,一时未敢冲璎珞发作。
如今眼见璎珞今次又抢了自己的活技,都是在公主面前服侍,守着人到不好说什么,流苏亦含着笑容立在了一旁,准备晚些时候寻璎珞算帐。
“一时半会儿的不需要你们服侍。璎珞,你随罗嬷嬷安置新来的秋香,领她去小厨房认人;流苏,旁人的眼光都不及你,招呼着小丫头将外头瓷缸里开败的荷花换一换,挑几枝新鲜素净的,瞧着也凉快。”慕容薇手拈团扇,有一下无一下摇着,闲闲吩咐着将两个人都打发出去。
流苏眼珠轻轻一转,到是瞧出了些端倪。立在花阴下指挥着小丫头折腾,流苏将这些时日宫内的人来人往都过了个影,发觉无论是温婉还是夏兰馨,只要这二位到了璨薇宫,公主面前极少要人服侍。到似是这几人在密谋什么大事,不想叫外人知情。
想起苏暮寒曾说,若有紧急情况需要传递,便写张条子藏在通往寿康宫的小路上,那棵粗大的老桂树根部中部的树洞里。流苏轻轻咬了咬下唇,准备晚些时候借着向白嬷嬷讨教香方,走一趟寿康宫。
见殿内再无旁人,夏兰馨才将一封以火漆牢牢封着的信交给慕容薇,认真说道:“三哥托了顾晨箫,云南那边有了消息,我今日假托去锦绣斋做衣裳,刚从烈琴手里得来。都在这里头写着,你自己看。”
慕容薇伸手一掂,见信沉甸甸,知道一时看不完。便先不开封,小心收在暗格里盛放书信的描金漆盒中,再上了暗锁。
记着夏兰馨曾说过夏家有意与孙大学士的孙女议亲,慕容薇年节时还想着能见一见那位佳柔小姐。结果想是品级不够,未见孙上姐随着母亲入宫请安,如今已过了半年,便问夏兰馨此事是否议定。
夏兰馨缓缓摇头,有意吊慕容薇的胃口。她左手捡了一枚沾着厚厚白霜的橘皮杮饼咬了一小口,右手里执着的宫制沉香木纱扇微微一阖,搁在了炕桌上。
第二百七十五章 亲戚
夏兰馨的扇子上垂着枚碧绿小巧的佛珠扇坠,足有莲子米大小,上头刻着波罗蜜心经的全文。慕容薇瞧得有趣,接扇在手鉴赏了一番。
绢纱扇面上正面绘几支摇曳的幽兰,暗含夏兰馨的芳名,背面是两句龙飞凤舞的题词:“每向风前堪寄傲,几因霜后欲留芳。”
夏兰馨不习小楷,一笔行草酣畅淋漓,已有多年的功底,那两行提词简直力透纸背。便是用在闺阁玩物上的文字,她选的都是如此清远高绝的诗句,可以想见温柔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刚烈的性情。
慕容薇赞叹之余,又回想起当年她守着秘道战死的悲壮。
见夏兰馨只是含笑不语,慕容薇便轻推她的臂膊:“吞吞吐吐做什么?三哥老大不小的,他的亲事到底成与不成?”
夏兰馨去年就已及笄,论理也该议亲。做为夏家人,自然最好是先敲定了夏钰之的婚事,才能考虑到她。
有了云持的珠玉在先,云家那位公子该当不辱没夏兰馨的人品,无奈上一世的记忆到了这里是片空白,竟记不起云、夏两家是何时结亲。慕容薇一时有些焦虑,很想早些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有了好的归宿。
搁回沉香扇,慕容薇纤手轻扬间,沉香木的香气轻轻飘散,氤氲在夏兰馨微微含着的笑容间:“阿薇,叫我说你什么才好?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孙家的小姐已回胶州有段时日,你竟一点都不知情?”
慕容薇一粒蜜饯含在口中,还未咽下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是说得笃定,要与三哥议亲么,怎么此时又回了胶州,那孙家还敢挑剔不成?”
夏兰馨笑意不减,唇上沾了一星白霜格外调皮,她眉毛微挑里含了几分不屑:“孙家的女儿,如何配得上我三哥这般的人才,不议也罢。”
如此大胆的话吐自夏兰馨口中,慕容薇略一思量便想明白,这是夏家彻底放弃了孙小姐这个人选。不晓得夏兰馨是否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慕容薇已然明了,夏家如今不需要孙大学士暗里为自家谋的那条出路,只怕还会将这种妄图脚踩两只船的人一踩到底。
上一世里,崇明帝势弱,夏家存了玉石俱焚的决心,才千般为夏钰之和夏兰馨谋一条生路,为夏家留个后人。
这一世里,随着皇太后的康复、皇帝的强势、朝中大臣们的变动,夏阁老与老太君真切地看到了希望,他们需要把夏钰之这把剑磨砺得更快更强,而不是要让他韬光隐晦,孙家显然已经不够资格与夏家议亲。
再往深里想,夏家当日不肯早替夏钰之议亲,不见得是为着他没有功名,怕是一直在审时度势,下不了最后的决断。
慕容薇想到夏三哥那双秋水般明澈的眼睛,还有一直随在自己身边毫不索取回报的付出,心内全是感动。过了年,三哥已满了十九,与孙家这条姻缘线一断,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京中子女,到这个年龄还未议亲的可说少之又少,虽有夏家光鲜的门楣,却耐不住可以挑捡的女孩子越来越少。
慕容薇不晓得老太君曾将心思动到自己头上,只是暗暗替夏钰之担心。她不放心地继续追问夏兰馨:“那府上如今是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望望眼前无辜的人,夏兰馨知道兄长与她的姻缘始终无望。
三哥有情时,夏家不敢成全;如今夏家敢于成全,三哥早抽慧剑断了情丝。
始终都是错过,两人并未疏离,一段友情反而更比金坚,也许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无论是三哥,还是慕容薇,亦或她自己,都应该有他们彼此两情相悦的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夏兰馨宛尔轻笑,曲起手指在慕容薇额头上轻轻一敲:“有时觉得你好似能未卜先知,多少大事运筹帷幄。有时又觉得你还真是一只笼中鸟,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你这里每日只守着鹦哥喝茶纳凉。”
事关夏钰之的终身大事,听起来八字好象已然有了一撇。慕容薇也顾不上额头轻疼,抓住夏兰馨的袖子微微摇晃:“人家如今每日里忙前忙后,又没有时间出宫,哪里知道外头的情形?兰姐姐别卖关子,先说与我听听。”
夏兰馨慢条斯理饮了一口凉茶,微微笑道:“瞧你这着急的小样儿,我便实话说与你听。若事情议定,夏家便与你成了亲戚。祖母已相看过,如今在为三哥求娶你姑母的二女儿,陈氏欣华。”
消息来得突然,慕容薇不由有些发楞。孙家小姐离京不过月余,老太君竟已相看了二表姐,自己这里一丝风声也听不见。
瞧着夏兰馨满眼奚落,一幅嫌弃的模样,慕容薇耐不住八卦心起,又怕这是一桩政治联姻,着急地继续摇晃着夏兰馨的手臂,一叠声催促:“兰姐姐,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松手松手,摇得我骨头疼”,夏兰馨佯怒地轻推慕容薇的身子,却忍不住唇边蔓延的笑意,眼见对兄长这桩即将成就的姻缘十分满意。
慕容薇所知的朝政大事,除去皇太后口中偶尔念叨几句,几乎全是来自前世的记忆。她及不上夏兰馨消息灵通,夏府三代为官,文臣武将兼有,一家子吃顿团圆饭,字里行间的几句话便能知道好些个时局政要。
夏兰馨亦是夏家子弟,家国利益高于一切。不晓得这桩姻缘是否牵涉到政治,两位阁老的关系又是否还需要儿女亲家加以维系?因此夏兰馨唇边那缕真切的笑意,并不能令慕容薇安心。
三哥往日对自己的心意,慕容薇并非全然不知,因而也曾心怀歉疚。青莲台内拨云见日,夏钰之放下儿女情长,两人从此相交莫逆,一片坦荡荡的君子气节更令慕容薇敬佩。
于公,夏钰之是西霞栋梁之材;于私,他是自己的好三哥,慕容薇自然不愿意见到他如上一世那般孑然一身,而是真心希望夏钰之姻缘美满,可以寻到那个真正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良人。
第二百七十六章 白首
以夏家为人的谨慎,便是没有苏暮寒横在中间,阁老与老太君也不可能叫夏钰之做自己的仪宾。夏家堂堂正正做人,怎肯让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说些话,还生生扯上裙带关系。
而陈家是慕容家的至亲,随着姑父陈如峻步入内阁,陈家的荣辱已与皇家紧紧绑在一起。夏家舍了孙家,择了陈家为姻亲,便是誓死效忠皇室的明证。
慕容薇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皇家儿女难以左右自己的婚姻,她已然认了,可是还要赔上三哥与表姐的幸福,委实觉得郁闷至极。
“两位阁老家联姻,这桩亲事是谁牵的头?后头大约便会下旨风光赐婚了吧?”慕容薇鼻间有丝酸涩,话语也变得刻薄。
明知夏三哥与二表姐品貌相当,外人眼里更是一桩门当户对的良缘,慕容薇却究竟不知道该埋怨谁,送不上深切的祝福。
慕容家欠陈家委实良多,大表姐纵然低嫁在扬州崔家,却始终受着委屈,幸好如今有二表兄照应。如今二表姐高嫁进夏府,谁晓得又会是什么结局?
想起上元节诗笺会上端庄沉稳的二表姐,如今心里不知做何思虑,那样有主见的女子也会遵从两家媒妁之言,成就两位阁老家联姻的佳话,慕容薇始终为二表姐有些叹息。
夏兰馨七窍玲珑,瞧着慕容薇言语尖刻,面色一时三变,全无一丝喜悦,颇为理解她的担忧。
不再吊她的胃口,夏兰馨轻轻挽了她的臂膊,悄声道:“父母所图,不过儿女一生的安稳幸福。这件事上你想多了,难道我祖父与祖母便是那等独断之人?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可别往外头传。三哥与陈家二姑娘已然见过面,二人彼此心悦,祖母才一力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