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薇——梨花落落
时间:2017-10-18 16:30:30

    与孟昭仪道了别出宫,车轮碌碌,辛侧妃倚枕而坐,耳听着楠木马车外头一挂铜铃清脆的叮当声,神色全是木然。
    待回了府,打起精神去回了安国夫人,再回到自己房中将门一关,辛侧妃再也支撑不住。四妃位尊,她到并不觊觎,嫉妒的是孟昭仪脸上时时散发的母性光辉。方才长春宫内她的手轻抚上孟昭仪的小腹,便感知那胎儿微微的悸动,那样轻柔又那样温馨,将她的心软到就要融化。
    一泓清泪无波而落,将辛侧妃衣襟上粉白的月季花打得凝露一般。
    悄悄哭了一场,辛侧妃心里觉得痛快些。好在午膳时不用立规矩,各人房里自吃,辛侧妃到不用怕双眼微肿引得楚朝晖猜忌。
    勉强用过了午膳,辛侧妃也不安歇,命丫头拿了两只熟鸡蛋替自己敷眼,又唤人进来重新打水梳妆。
    因在孝里,择了件淡青色绣月白折枝海棠的素裙,披了件桅子白的纱衫,又簪一支白玉海棠纹发钗。辛侧妃便执了一把苏绣海棠的绢制纱扇,勉强打起精神去寻杜侧妃说话,将方才听来的消息传与她。
    杜侧妃喜净,眼前并不要人服侍。此时正值下人们的午膳时间,中门上只有两个小丫头立在花阴里当职,瞅着辛侧妃此时来访,一人迎上前去,另一人便去杜侧妃房内通传。
    辛侧妃扶了小丫头的身子,一径入了内院,见杜侧妃平日大门不出,越发将小院打理得素净。院落里新植了芭蕉,宽大的叶片碧绿油腊,衬着开到荼蘼的白山茶,一时花影重重。中间一条青砖小路蜿蜒,到添了些寂寥冷清。
    内室里垂着淡青绡纱,左右墙角各置了一个冰盆,六月的天气依旧凉爽惬意。
    辛侧妃进来时,杜侧妃膝上搭一本《全宋词》,却并未去看,正倚着靠窗的花梨矮榻上出神。两人相互见礼,展颜一笑间,眉眼却是遮不住的寥落。
    苏睿在世时,两人虽然失望,却还有些念想。如今这府里沉寂,将日子过成一泓死水,却还要依旧守望着一眼便看到头的后半生。
    毕竟是两位花信年纪的女子,便是再贤良淑德,伴着楚朝晖从青丝守到白头,日后的贞节牌坊也与她们无关。两人每每提及,那颗心都如钝刀子割过,生生痛到骨头里。
    境遇相同的好姐妹面前,辛侧妃不再隐瞒,只轻轻一叹,便坐在了杜侧妃的旁边,将她膝上的书阖起,顺势将今日宫里听来的消息说与她听:“皇后娘娘金口玉言,两位昭仪娘娘都要赐金书宝册,分别册封为娴、淑二妃,徐昭仪日后还要协助皇后娘娘打理后宫。”
    杜侧妃蓦然瞪大了眼,身子坐直了些,似是分辨辛侧妃话语的真实,末了又将身子重重往后一倚,嘴上含了讥讽的笑意:“当日仁泰宫的四大宫女,本是并肩齐眉,如今人家有子嗣旁身,身份与我们自然是天壤之别了。姐姐,我好恨!”
    恨当日皇太后仓促之间的决定,一句话便定了她们的身份;恨苏睿枉叫她们担了虚名,顶着女儿身便落了新寡的名声;还恨如今是笼中鸟,大好韶华便要消磨在青灯古佛的苦守里。
    虽是房内无人,辛侧妃依旧急急掩她的口:“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如此公然埋怨?如今皇太后心志清明,你这话若有三言两语传到她老人家耳中,哪里有你我的好果子吃?”
    “同人不同命,难道还不许我私下里报怨几句?”杜侧妃偏是一改往日的柔弱,显得有些逞强:“这么个三路三进的小院,便是我下半辈子的容身之所,姐姐,我偏不甘心。”
    不甘心又有什么用,辛侧妃软软靠着大迎枕,哀哀叹了一口气:“你我便是这个命,便就认了吧,改日还要备份好礼,去贺那二位晋位之喜。”
    杜侧妃立起身上,膝上的书吧嗒落在地上,她也懒得去拾,只站在窗前宛如泥塑木雕。许久之后,方慢慢说道:“姐姐,我并不是嫉妒,这么大的喜事,论理原也应该替她们两位欢喜。不知怎得,我这心里总是乱的出奇。”
    抬手想饮些茶水,看着炕桌上光秃秃,杜侧妃此时才想起还未吩咐人上茶,便隔着门窗唤了一声。楚朝晖一向待侧妃宽厚,两人院里自有小厨房,预备着惯常的茶水点心,不用大厨房里去取。
    小丫头们备了齐整的红豆羊羹,又添上兑了牛乳的红茶,连同果脯蜜饯,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准备齐全又将门带得严丝合缝。
    看着果脯蜜饯,辛侧妃便又想起长春宫里那些酸涩的青梅子,眉头深深蹙起,只化做悠长的叹息。姐妹二人依旧倚窗而坐,不知从何说起。
    辛侧妃烟眉微笼,修长的杏眼格外动人心弦,她凄凄一笑间添了无限寥落:“往昔咱们姐妹四人在仁泰宫服侍先皇与太后娘娘,以徐昭仪最为年长,总对咱们几人多有照顾。我还记得她的手巧,每逢七夕便教咱们雕花瓜,炸巧果,又领着咱们晚上拜月乞巧。当年我的衣带脱了线,还是她拿针替我缝补。都说深宫无情,我时常想着,便是亲姐姐也不过如此。”
    杜侧妃欠身为辛侧妃添茶,将盛着雪梨片的果碟往她面前一挪,亦是悠悠一叹:“姐姐说的这些,我都记得。妹妹年纪最小,不大懂得宫里头的规矩,往昔时常受罚。是徐姐姐手把手教导,每日不厌其烦。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若有一日我能出人头地,便拿徐姐姐当亲人一般供奉。”
第二百八十二章 经年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说到这里,杜侧妃自嘲地一笑,丢了块小粒黄桃扔到口里:“我们姐妹所想,想来徐姐姐并不稀罕。再见着时,咱们便该尊一声娴妃娘娘。无论过去与现在,终究是她看顾咱们。”
    两人入府已近八年,早改做梳妇人头,却依旧是女儿身。杜侧妃从妆台前的铜镜里望去,瞧着自己依旧姣好如二八年华的样貌和那窈窕的腰身,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无声滑落,忙拿帕子去拭。
    辛侧妃今日已然哭了一场,如今也红了眼圈,凄凄婉婉说道:“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并不是嫉妒她二人的份位,只是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便觉得难受。”
    见紫檀嵌螺钿的矮腿红木花架上一盆盛开的石榴花红艳如火,杜侧妃无端火起,拿起针线簸箩里的银剪便一通乱剪:“妹妹是觉得不甘,一样的父母生养,凭咱们姐妹的模样性情,为什么便要这样守着活寡?花开尚有百日红,可以璀璨一时。咱们难道还不如这花,不曾开放便要凋零?”
    语间的指责一句更比一句辛辣,辛侧妃午夜梦回时,亦曾偷偷埋怨过皇太后当年乱点鸳鸯谱,却没有杜侧妃这样的勇气,敢将报怨直接说出口。
    无语凝望剪碎一地的残红,辛侧妃再想到自己也的确是不曾开放便要凋零,一时清泪如珠,又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又有什么法子,两个人上过宗人府的玉碟,还食着侧妃的俸禄,守在这世袭的一等安国王府,外人眼中依旧风光。谁晓得两个百媚千娇的女子,内里便只有一眼望到头的路,孤单无助。
    是王府,亦是牢笼,禁锢着她们的言行,更锁了她们大好的青春年华。
    想着存在库房里上好的野山参,还要陆续替孟昭仪送去,辛侧妃委实不愿一个人时常出入长春宫看孟昭仪的笑颜,又记起孟昭仪对杜侧妃的问候,便撺掇杜侧妃同去:“夫人吩咐,过几日还要进宫,妹妹不如同我一起去?孟昭仪几次提起,十分想念妹妹。”
    “姐姐是奉夫人的命令去瞧孟昭仪么?”杜侧妃凉凉一笑,指间揉碎的石榴花殷红如血,似昙花一现般的惊鸿:“妹妹也去瞧瞧吧,如今还能姐妹相称,下次见着,便要大礼参拜了。咱们一样的出身,果然同人不同命。”
    “我却不羡慕她们的身份,是羡慕她们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辛侧妃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难掩寥落的气息:“她们如今都有子嗣傍身,你说,世子若是尚了公主,待咱们姐妹终老,又有谁可以依靠。”
    提起这位世子,两位侧妃心下更是欢喜不起来。
    苏暮寒平日见到二人,只有客气礼遇的份,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那份温润与谦和落在外人眼里是他的知礼,两位侧妃何尝瞧不明白,那是他的冷淡与疏离,她们在苏暮寒心目中连楚朝晖身边的明珠都及不上。
    若世子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指不定会在侍奉正头婆婆之余,关心一下两位侧妃的饮食起居。若是尚了公主,连安国夫人都恨不得把儿媳捧在手掌心供着,又哪里还有她二人的容身之地。
    辛侧妃自怨自艾,心里难受归难受,从杜侧妃这里出来,照旧要打起精神料理着安国王府的家事。反不如杜侧妃,将房门一关,每日只在用了冰的卧房里躲着,除去正院里偶尔请个安,便是拿诗词闲话消磨时间。
    瞅着大公主六月十三的生辰将近,辛侧妃只当是慕容薇依旧从前的习惯,喜欢紫颜色的富贵,便从库房里精心挑选了一对水汪汪的紫玉水晶臂环,请楚昭晖过目:“嫔妾瞧着这臂环颜色匀净,滑如凝脂,嫔妾想做为大公主的生辰礼。大公主肤色白皙,紫晶壁环更能衬出花样年纪的明媚,夫人瞧瞧合不合宜?”
    那一对臂环是楚朝晖当年的陪嫁,太后娘娘赏下的好东西,本就是特意为慕容薇留着,想要日后亲手送给自己的儿媳,如今却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楚朝晖眼瞅着儿子与慕容薇越走越远,想着儿子这段时日所作所为,再去想两人矛盾的源头直指着至高的皇权,竟没有底气劝合。
    楚朝晖将臂环拿在手里摩挲了一回,无声地叹口气,便点头应允。
    又吩咐明珠取了自己为慕容薇绣的朱红色夏衫,一并交到辛侧妃手里,命她早早送去:“与阿薇说,我如今这个身份,不便替她庆生。待过了正日子,要小厨房备几样拿手好菜,请她来家里用膳”。
    儿子与慕容薇之间再无从前的亲昵。想来是为了避嫌,更为了话不投机,打从苍南回来,慕容薇一次也没有来过安国王府。
    此去经年,再不能像旧时候,不耐宫廷寂寞,慕容薇时常领着妹妹,隔三差五便偷偷出宫,往自己这边来。
    那时他们表兄妹没有隔阂,还是一团和气,换了常服由安国王府的后门出去,直逛到日落方回。自己在家备着晚膳,等着小儿女归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不知道帝后心中所想,楚朝晖有心过问,想想儿子这些日子频频在楚皇后面前旁敲侧击,自己便没了底气。
    妹妹已然贵为皇后,是自己素日瞧不清身份,依旧端着长姐的架子放不开,才助长了儿子自以为他与慕容薇、慕容芃这些表姊弟比肩的错觉。
    若是此时自己再插一手,叫楚皇后以为儿子的心意背后掩藏着自己的手笔,到影响了姐妹二人多年的情份。因此,她往日一颗时刻想要撮合儿子与甥女的心便也凉了下去。
    夏日极少熏香,楚朝晖房内三足镂花的银香炉里却气息氤氲,全是百合花的味道。一半宁气、一半安神,传到辛侧妃的鼻端,熏得她有些昏昏欲睡。
    曾听明珠担忧地说起,主子夜夜睡不安生。大把的百合香焚起,依旧添不了睡意,时常孤枕捱到天明。偷眼打量一下坐在上位的楚朝晖,瞧着那眼下脂粉盖不住的乌青,辛侧妃到觉得比起自己,眼前人更为暮气沉沉。
第二百八十三章 悲天
    出了百日,楚朝晖不再穿孝衣,却仍是素衣素服,简单地挽了发箍,上头一丝钗钏珠花全无。那一袭烟灰色绣白玉兰花的流水锦裙外罩了藏兰的薄纱披帛,直拖向地面,无论是面容还是心情,依旧暮霭般沉重。
    “夫人,恕婢妾多嘴,您这房里不通风,也该开窗透透气息。正是夏日芳菲,这一早一晚的,夫人园里逛逛,活动一下身体,夜里睡得也踏实些”,辛侧妃好言相劝,将炉里百合香熄去一半。
    再好的安神香,既然不起作用,这种浓厚的味道闻起来便只有伤身。
    怨虽怨矣,对与自己一样要苦守余生的楚朝晖,辛侧妃一片恻隐。
    “闻习惯了,到觉不出来,难为你待了这半日,是该开窗通通气”,楚朝晖歉然地说着,朝明珠示意她去开窗。
    辛侧妃臻首低垂,耳上一对明月铛玲珑有致,依旧是青春韶华的年纪。
    望向苍蓝色上衫配月白挑线裙、只以青金簪子绾发的辛侧妃,委实不与她的年龄相当。楚朝晖嘴角泛起一丝苦意:“辛眉,这些日子辛苦你支撑府里的中馈,难为你与杜若这般年纪,却要苦守。早知如此,那几年我便应该坚持,趁将军在时,早早为你们寻个出路。”
    这番话题,连着几年内,楚朝晖曾经数次提起。辛侧妃知道,这几句话里毫无敷衍,全是推心置腹之辞。
    身为女人,自然知道女人的难处。往昔将军回府,夫人也可怜她们两个,曾想把将军往自己与杜侧妃房里推,惹得将军雷霆大怒。
    夫人想尽主母的本份,本没有错。将军对夫人一往情深,心中容不下他人,也没有错。当年皇太后将自己与杜侧妃赐下,原是为着一双女儿的将来打算,怕叫历史重演,可怜天下父母心,也算不得有错。
    可是,自己与杜侧妃从妙龄少女守到如今,还是如玉之身。她们又有什么错?
    每个人都没有错,凑在一起,却处处是无法回头的错。
    若说怪,只能怪自己命运不济,无法得到将军的垂青,生下一男半女相依为命,这便是自己一辈子的宿命。
    大约当年夫人撮合不成,与将军有过一番长谈,两人之间达成过某种协议。此后夫人遮遮掩掩与自己提了几次,可愿寻个由头,放出府去?
    苏睿那样伟岸又顶天立地的男儿,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良缘,纵然他不肯望自己一眼,辛侧妃又如何舍得放手?
    记得那时她跪在夫人面前,哭得肝肠寸断:“身为女子当从一而终,夫人这么做,是要逼婢妾去死么?”
    重提当年旧事,楚朝晖添了些浓重的悔意:“早知累得你们姐妹如此下场,辛眉,当年我便不该听你的话,应当早早将你们放出府去。怪只怪我这一辈子都优柔寡断,除去些许的身外物,再无法替你们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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