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在哪里见过?我怎得从未听说?”慕容薇将信将疑,偏头问道。
夏钰之随自己远赴苍南,走时那孙家小姐尚未离京,不存在与别人见面之举。如今回来不及一月,忙着组建潜龙卫,又如何有机会与表姐私下见面?只怕是夏兰馨唯恐自己担忧,随口宽慰自己。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前日三哥陪着母亲和我去大相国寺上香,后山放生池边上巧遇令姑母带着二位千金。”夏兰馨口齿伶俐,三眼两语将那日的情景还原。
侯夫人沈氏与慕容泠不是初见,两人便彼此寒暄契阔,夏兰馨和两位陈小姐经了诗笺会的盛况,又因着慕容薇这层关系,俨然闺阁好友,也各自行了福礼,便凑在放生池边亭子里说话。
沈氏与慕容泠虽不太熟,两家却是故旧至交,沈氏便招手叫过立在一旁的夏钰之,吩咐他向慕容泠见礼,再去见过两位小姐。
陈府的小姐品貌高洁,夏钰之无心唐突,只立在亭外浅浅一揖。两下里打个照面,自然为了避嫌,都不曾真正去瞧对方的模样。
谁料想陈芝华起身还礼,开口说话时,那带着吴侬软语的娇音落在夏钰之耳畔,夏钰之竟猛得抬头,问了一句:“竟然是你?”
五月的暖阳温馨,灿灿云霞如火如荼,四周翠竹苍苍,唯有一株樱桃树上娇蕊初绽,堪比陈芝华脸上醇红的胭脂醉人。她低低地哎呀一声,睁大了双眼望着来人,将手帕绞在指间,又赶紧垂下头去。
两位夫人离得远些,没有瞧见这幅场面。夏兰馨与陈府三小姐却看得分明,两个人分明不是初识。夏兰馨撇一眼久久挪不开视线的自家兄长,见他那双眸堪比黑曜石,霎时亮了几亮,有簇簇火花盛放。
知兄莫若夏兰馨,自打断了与慕容薇的念想,兄长心如止水,眼中何曾有过这样的火花闪动?
知道断了与孙家的议亲,母亲一直在为三哥着急。返程的马车上,夏兰馨便附在母亲耳边,仔细夸赞陈二小姐的品性,又半遮半掩,不提两人似曾相识,只说三哥好似一见钟情。
沈氏旁的事上能端得四平八稳,侯夫人的身份十足,唯独儿子是她的逆鳞。听了夏兰馨的话,就命在一旁停车,将本是骑马护送的儿子叫到车上,不停追问夏钰之缘由。
夏钰之任凭脸涨成一块红布,除去对陈二小姐颇有好感之外,别的话偏不肯说,寻了个缝隙便溜下车去,恨得沈氏牙痒,却因是在外头不得发做。
夏钰之这个人,一向对女子不假辞色,若叫他红了脸,大约真有几分意动。听夏兰馨如此述说,两人之间大约真有过什么渊源。他不肯说,必然是为着表姐的名声着想。慕容薇听得满意,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
想着前世里,连自己在内,几个人都是历经坎坷,慕容薇紧紧握住了夏兰馨的手,语气真诚无比:“兰姐姐,锦衣玉食当不得真福气。阿薇但求你、我、婉姐姐、三哥、顾晨箫,还有我表姐,我们这些人每一个都能有自己的幸福。”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举案齐眉,双宿双飞,大约是每个闺阁女儿绮年玉貌里最真切的期许,只是又有几个人真正有那样的福气。
夏兰馨一时无语,将目光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碧树历经百年,依旧那样生机盎然,它们看过大周的太阳落下,又看着西霞的太阳升起,不晓得看过多少尘世的变迁,苍翠的容颜不变。
此去经年,不晓得以后长长的几十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依然愿意如慕容薇所说,她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
过了这个年,自己已然往十六上数,早到了议亲的年龄。这些日子冷眼瞧着官媒们的鞋子都要将夏家的门槛磨平,幸好祖母与母亲都不松口。
慕容薇方才不经意间便提到了顾晨箫,青莲台里那一对璧人的身影如此相契,暗香浮动间的情愫盈袖,与当时三哥的落籍形成鲜明的对比。若是三哥的幸福也近在眼前,自己的幸福又在哪里?
夏兰馨心里也藏着位清秀少年模糊的容颜,从不曾对旁人提起。耿耿长夜里揽灯独坐,少年高山流水般灵动的琴音便如天籁,时时在自己耳畔想起。
那一袭白衣翩然,抚琴煮茶的少年形象,被夏兰馨牢牢锁在心扉。
第二百七十七章 十里
夜来微雨,打湿一树紫藤萝,唯有廊下宫灯摇曳如银河浩瀚。
慕容薇独自一人倚在榻前,又吩咐了璎珞好生守在外头值夜,这才小心开启了暗锁,打开夏兰馨日间带来的密信。
烈琴将消息整理得有条不紊,罗列了足有五六张纸,桩桩件件写得缜密。
慕容薇挑灯细看,见到苏光复其实在云南另有身份时,露出了然的笑容。
果然是狡兔三窟,昔年的大周后人并不只有苏氏老宅这一支,康南境内的姜喜善便是苏光复的化名,这一脉依旧是那些大周余孽在暗地里经营。
烈琴的信里详细地写着苏光复在云南的落脚地,还绘着周边的地图。
在喜洲古镇里,苏光复沿袭了当地白族人家的习惯,将自己的姓氏提在门前的照壁上,假托姜喜善之名创办的千禧教已然小有名气。
慕容薇可以想见粉白的照壁上头提的“钓渭家风”四字有多么讽刺。苏光复择了姜姓,俨然将大周朝最后一个小皇帝比做文王、武王这些圣君,又将自己比做辅佐武王登基的相父姜子牙,口气这叫一个大。
前番的怀疑字字成真,果然是这些人在联手经营。苏家老宅不停地扩充土地,自那里种出成片的罂粟,又借着官府的掩护装成普通菊梗运往康南。便由苏光复在当地派遣手下的千禧教众制成福寿膏,再大肆卖往边境这些三不管地带,赚取不义之财。
苏家老宅勉强可以自给自足,若要图谋复国大计,这些依靠毒品换来的脏钱便能泒上大用场。
怪道慕容薇遍翻《大周志》,始终找不到千禧二字的来历,只怕这两个字里又隐藏了什么秘密,却原来是苏光复创立的千禧教。
明面上已有四五千的教众,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向他效忠。大约这便是苏暮寒当年叛国最为中坚的力量,如同夏钰之手里的出岫,或者顾晨箫的暗夜。
慕容薇眸色凝重,一张一张往后翻看,越看下去越是心惊。
不但是毒品,千禧教在藏地还经营着马场,照着烈琴所述的规模,一旦战事纷呈,这些马立刻便能泒上用场,杀西霞个措手不及。
前世里被苏暮寒雪藏的那十万人马,加上玉屏山的矿藏与藏地的马匹,足见这苏光复城府之深,提前多年便已为大周康复埋下伏笔。
因是兹事体大,烈琴并不敢将这些情报直接转交夏钰之,只遵照顾晨箫的意思全数交由慕容薇定夺。
顾晨箫本身也未忽略这些情报,敢在康南境内如此猖狂的制造福寿膏,又有固定的销路,若说没有官府的人打掩护,简直寸步难行。晓谕烈琴的同时,顾晨箫泒了暗夜的精锐人马,从千禧教的源头上捋起,细查这几年的来龙去脉。
慕容薇仔仔细细看完了烈琴的信,将前世加着今生一起串起,更笃定了苏光复必会煽动苏暮寒要反西霞之心。她准备明日寻个机会交给夏钰之,由他立刻泒人去康南,借顾晨箫之力,摸清千禧教的底细。
今生与顾晨箫结盟,真是神来之笔。先将依附在康南境内、与南昭接壤的千禧教一网打尽,断去苏暮寒银钱与马匹的便利,不止是对西霞有利,其实对康南本身也是福泽。
苏家人志不在西霞一家,向康南与建安下手是迟早的事。
到那时,苏暮寒身边除去一群愚忠的遗臣后裔,根本没有资本与顾正诺谈条件。以顾正诺的贪婪,没有利益的事情他根本不会去做,这两人之间便达不成前世那般卑劣的协议。
真是一环扣一环,若不是怕惊动了外头值夜的璎珞,慕容薇都想开怀大笑。
没有苏暮寒的出手、没有流苏的出卖,顾正诺与顾晨箫的最终对决便没有什么悬念。凭着战神修罗的名头,还有康南帝君的一力偏袒,顾晨箫一定会是最终上位的那一个。
康南帝君自知时日无多,必然会为小儿子做出更妥善的安排,而不会如同上一世,仓促之间只能秘密留下一道为这母子二人保命的遗旨。
今次占了先机,路虽然走得弯些,前途却一片光明。不管是对顾晨箫还是对夏钰之,慕容薇都有相当的信心。思路愈来愈清晰,银灯下她的星眸璀璨,噙满了自信与坚定的神情。
微雨敲窗,是沙沙的轻响,合着远处灯火葳蕤,面前桦烛影微,慕容薇的心由初时的澎湃激昂渐渐变得安宁。
又将信封拿在手里摩挲,此时才发觉除去烈琴的信外,信封里好似还有什么东西。慕容薇仔细地探手进去,又抽出一幅淡黄的薄绢,细细卷成一卷,系了碧绿色的丝带,包扎很是用心。
慕容薇心下一动,随手解了丝带。就着晕黄的灯影看去,竟是一幅绢制的自己侧影小像伴着一封寥寥几言的书信。那画用了极细巧的工笔,自己着了在青莲台与顾晨箫分别时那身素净的白衣绿裙,立在一片斜雨如织的荷花池畔,显得格外有生机。
小像的背景是一片烟雨蒙蒙的盛景,依稀便如今夜殿外的朦胧。
远处枝叶婆娑,近处莲花绽放,一草一木慕容薇都瞧得异常熟悉,却是汨罗福地那深深镌刻入梦的三秋桂子与十里荷香。
手握这卷小像,蓦然便触动那一年的心事。慕容薇想起自己在康南的最后一个秋季,假托君太妃相邀之名,与顾晨箫在汨罗福地共渡的那个午后。
“春风十里,终不及你”,那是久远到上一世的事情,又似是发生在昨天。慕容薇莹白的素手将青丝撩到了脑后,从铜镜里望见自己脸上流锦叠云般的烟霞晕红了一片。
她能轻易回想起顾晨箫那一日染了微醉,一双星眸灿若春华,曾那样大胆与认真地在她耳边这样低语过,自己又是怎样的无语凝噎过。
纵然顾晨箫没有前世的记忆,却又如此巧合地将她的前世今生重合。那一处埋葬了顾晨箫十年大好时光的汨罗福地里,亦曾留有两人最美好的回忆与期许。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三秋
慕容薇十指如玉,轻抚上画中美人,似是触摸到自己染醉的烟颊。
画中的自己朱唇轻启,似是欲语还休,眸中一片醉人的杏花烟润。拈花人独立,依稀还是汨罗福地的旧时候,连同耳畔那飞扬的一缕发丝,都被绘画人以浓淡相宜的色泽勾勒得栩栩如生。
画像的左下角,是以铁笔隶书细细挥洒的诗经里的句子: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后头落着:五月端午,夜不能寐,美人如玉,聊寄相思。
龙飞凤舞的晨箫二字提辞,几乎力透纸背,那样大胆而狂放,真切地撞入慕容薇的眼睑,又来得有些猝不及防,瞬间便打湿她的双眼。
上一世里,顾晨箫隐忍谨慎,明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苏暮寒,却那样恳切地追问自己可愿随他远走天涯。面对自己一时的犹豫,他选择放手,只在一旁默默守护,最终换得两人的咫尺天涯。
今世的顾晨箫,既已认定了自己的心意,便学会了大胆争取,不管两人之间是否横亘了天长与地久的距离。
随画附上的那封信简洁明了,似是解释自己的唐突,又似是表明自己的心意,一片相思跃然纸上,一如那烟波墨画的深湛眉眼。
末了,顾晨箫又提及,八月中旬他会随同母妃前来西霞,参加芃皇子册封太子的大典。婚姻大事自然需要长辈祝福,他要慕容薇静候佳音。
细数起来,这一世里两人不过见了寥寥几面,每一次都寥寥几语,慕容薇手握读顾晨箫的信却不觉得唐突,而是有着深深的欢喜。
两处牵挂,一缕相思。五月端午,慕容薇记得那一夜自己在太湖的水边,也曾真切地思念过顾晨箫灿若星辰的笑颜,更想过要正视自己的心意。
镜中醉人的波光反映着慕容薇的俏颜,在她面颊上荡开霞影,连她自己都看得沉醉不已。慕容薇移步妆台前,瞧着自己那双似能溢出春水的双眼,满含了片片的烟丝醉软,只觉得一张脸突突发红,连耳朵根都有些火辣辣。
心里却似在跳舞,更像有朵烛花开得大大,呯然一声爆开,幸福便弥漫了慕容薇整个心间。连夜来的微雨,都化做浓浓相思意,那样无边无迹。
闻说顾晨箫要随君妃娘娘一同前来,慕容薇心间又有些忐忑。她自始至终都记得,君妃娘娘自从踏入康南,再未走出过皇宫一步。
康南帝君的病情除去君妃娘娘外,将其他人都蒙在鼓里。今次君妃娘娘肯暂时放下康南帝君的安危离宫,难道真是顾晨箫已然禀明了母妃,君妃娘娘甘愿放下夫君为儿子走一趟西霞?
慕容薇胡思乱想,视线又落在那幅小像上头,有些爱不释手。
当日含章宫内,温婉对秦恒生死相许的大胆的确令她即羡且妒。如今,有了顾晨箫的承诺,她也想刻意大胆一回,握住自己的幸福。
温婉在凤鸾殿借着整理文书铺开那些长长的卷宗,明里暗里查着郭尚宫与白嬷嬷的时候,这位大尚宫十分惬意,刚刚坐在摆了冰盆的卧房里,品完最后一块冰镇的西瓜,然后吩咐人替自己更衣。
迟迟不晓得徐、孟二位昭仪要晋到什么位子,郭尚宫空有长袖善舞却不能预备她们的礼服。本想着皇后娘娘的懿旨很快便会传下,谁料想等了又等,凤鸾殿里依旧没有动静。
郭尚宫按着品级着衣,又描了得体的妆容,这才传了司针房的凌司正。要她取来早些时候绘下的花样,陪着自己一道去凤鸾殿,好仔细聆听楚皇后的示下,省得自己再转述一遍。
凌司正这些天日夜赶工,依着吉服的样式描了好些花样,正想与郭尚宫参详。得了传唤,便将花样小心收拾出来,都盛在捧盒里。自己陪着郭尚宫,一前一后到了凤鸾殿门口,耐心等着宫人的通传。
郭尚宫的时间向来掐得准,选了楚皇后午睡初醒梳妆完毕后那半个时辰喝茶的闲暇。
果然不多时便有宫人便出来带路,引着她们进到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