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提醒便毫无意义。女儿与姐夫想法一致,早将虚名抛开,什么金贵不金贵,都不放在心上。亦或说,女儿考虑的是整个西霞的利益,根本不考虑那块地与苏家有没有关系,这个决断又会不会引来苏暮寒的肖想。
吾家有女初长成,望着与娇妻无论从相貌,还是性格上都酷肖的女儿,崇明帝心内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再伸手抚过自己添了几丝华发的鬓边,崇明帝竟添了万分的不舍。
再过几天,女儿便满了十四。再过一年,女儿便要及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弹指一挥间,那个曾陪着自己悄悄溜回侍郎府旧宅,在莲池泛舟的女儿已然长大,就要嫁做他人妻。
撇开夏钰之、撇开苏暮寒,世间有哪个好男儿能与女儿比肩?
见父皇沉吟不语,慕容薇只认做是父皇替自己担心。她毫不在意,只依着寒箫传回的消息,将玉屏山上矿藏的讯息尽数说与父皇。
“虽是还未探到铜锡矿,却是越来越接近那个地段。依那些个工匠师傅们的说法,快则三五日,多则一两旬,便有好消息传来,西霞再不是无矿之国。”
困扰西霞多年的难题就要解决,这消息来得太过震撼与惊喜,崇明帝生怕是在梦中,反而越发不敢相信。
“那些个工匠师傅,你都是从哪里寻得?国库没有拨半纹银钱下拨,你又如何应对每日勘探那巨额的开支?”片刻的眩晕之后,崇明帝回到了正题,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女儿。
那一队工匠,自然是顾晨箫所留。眼前闪过那张清似幽雪、笑如暖阳的面庞,慕容薇安静地咬住嘴唇,不与父皇分享自己的秘密。
唇角轻轻勾起,慕容薇只促狭地一笑,添了几多少女的娇俏:“女儿不惜血本,借下了高利贷,五分的利息已然压得喘不过气来。待矿藏寻得,女儿再向父皇连本加利的讨回。”
小妮子顾左右而言其他,面上一抹不易查觉的红霞飞起。如被最醇厚的美酒浸过,即浓艳又绮丽,叫崇明帝心内警铃大作。
做为过来人,崇明帝自然能瞧得出女儿这一刻眸中绮焰灼灼,多少旖旎的目光闪烁,那本是芳心悸动,却又偏不想与人说。
崇明帝很想知道女儿这是想起了谁,又是否便是这背后助她寻矿的高人。
看来女儿的玉屏山之行,做为铁杆护卫的夏钰之,在奏报里隐瞒的成份太多。两个孩子一个鼻孔出气,已然达成一致,都愿意将他蒙在鼓里。
崇明帝狭长的凤目眯成一道缝,透出狐狸般狡黠的光芒,在银灯下黑如曜石一般。他决定要与女儿斗智斗勇,绕过夏钰之这硬当当的盟友,仔细核查女儿盘桓在青莲台的时光,究竟还发生过什么。
第二百九十八章 信任
碧穹繁星点点,琼华如练,夜空越发高远而澄澈。
崇明帝目送着女儿离去,眼瞅着那一袭天水碧的长裙逶迤,慢慢散失在雕梁画栋的朱栏一角。空气里熏甜的花香馥郁,萦绕在崇明帝的鼻端。女儿袅袅娜娜的身影久久令他不舍得收回视线。
心里还有股怨恼,恨不得立时便传了夏钰之前来,崇明帝要将那个闷嘴葫芦狠狠数落一番,再打上几下大板,才能缓了这股悻悻又酸涩的气息。
死小子能驾驭得了新成立的潜龙卫呼风唤雨,偏不晓得他这个做父亲的心情。反而一味与女儿统一战线,将他瞒得死死。
飞醋难吃,崇明帝纠结了片刻,终究不舍得训斥夏钰之这样的良臣,而是不动声色传了玄霜进来。
身边的玄大总管,其实是先帝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屏障。玄霜做为四大护卫之首,始终寸步不离护在崇明帝的左右。
崇明帝如此这般,耐心吩咐了几句,要玄霜依关吩咐去办。
玄霜领命,立时便召了几个暗卫,命他们星夜启程,直奔玉屏山方向。
慎而又慎,玄霜交待他们,无论是矿藏,还是大公主在这里的那段过往,还有苏家人的动向,都绕过夏钰之的人,务必再细细探查一遍。
御书房内霎时便调兵遣将,走在花影月下的慕容薇一无所知,两侧花圃里的清香阵阵,殿角栏边的蛩吟切切,都令她的心情轻松惬意。
璎珞一手提着盏六角绢面绘制梅兰竹菊的宫灯,另支手搀着慕容薇的臂膊,主仆二人嗅着六月清甜的花香,缓缓走在回宫的小道上。
有了流苏背主那一节,因为主仆二人守着共同的秘密,便更添了些默契,本是平常的两颗心更贴近了一些。
想着流苏与公主多年的情谊,竟为了一己之私行这不轨之事,璎珞越发替慕容薇不值。她挺直了脊背,稳稳扶住慕容薇娇弱的身子,似是提醒自己甘愿与主子一起分担风雨的决心。
方才父皇话里话外未曾说出的担心,慕容薇也曾想过。只是区区虚名比起上一世的国破家亡与山河破碎,便不过是浮云而已,她又何必放在心上。
想起那传递消息的桂花树,还有自己宫里频频传出去的鸡毛蒜皮,慕容薇蓦然盈盈浅笑。既是父皇应承了自己所求,她便准备给流苏一点更有价值的东西,好叫她莫失了苏暮寒的信任。
卸去晚妆,依着日子是流苏值夜,璎珞替慕容薇铺好锦寝,又放了帐子,便曲膝行礼告退,不忘轻轻阖上殿门。
流苏将四壁的宫灯燃起,绡红色的灯罩上散出浅浅的银辉。
她方才沐浴过,发丝用青色缎带松松系着,又换了身淡青色大镶大滚的凉绸中衣,趿着青绸暗花的鞋子,通身上下都透着清凉。
便与往日一般笑意拂面,流苏替慕容薇换了大红软底睡鞋,又殷勤捧来刚熬好凉到温热合宜的桑叶花枝水,替慕容薇将盘得松松的发簪解开。
象牙篦子上浓浓沾了花枝水,流苏仔仔细细篦着慕容薇那一头油亮的黑发,又顺带提起白嬷嬷那里取来的香方。
“今日白嬷嬷寻了个晚唐梦的方子,说是这香温柔蕴藉,夏季用来刚好。公主闲时也制来瞧瞧,到比那百濯香容易许多。”
流苏离得自己近,慕容薇鼻端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百濯香气。
听从了罗蒹葭的建议,慕容薇在百濯香的方子里又加了些别的东西,一共制出了四盒,分别做着标记。
这盒添加了素心雅兰草香气的百濯香,慕容薇特意赐给了流苏,还曾悄悄覆在她耳边说道:“制这香委实不易,旁人都没有,给了你是看着你打小服侍我的情谊,你可要好生爱惜。”
流苏喜不自胜,自谓在慕容薇心内依然比璎珞高看一眼,自然小心仔细,捡了几件华丽些的衣衫,将香薰在上头。
百濯不消,兰草的气息清淡,沾在衣上却是时效长久。
若不是罗蒹葭与温婉那般的高手,断然无法分辨这些细微到无的香气。不晓得这法子是否可行,慕容薇总想试试,百濯香的香气能否试得出来,这宫里头除去白嬷嬷,谁还近过流苏的身,也能不经意间沾染她身上带着兰草芬芳的香气。
流苏细心替慕容薇将最后一缕头发理顺,将那流瀑一般的黑发以丝带系起,轻轻披在肩上,才快手快脚将篦子与花水收起,又捧出了针线簸箩。
夜里吃不得点心,炕桌上有新剥的莲子与菱角,粉嫩里透着清新。慕容薇便懒懒倚在榻上,捡了一粒莲子,漫不经心挑去中间的莲心,含了一料在口中。
随手翻着炕桌上的闲书,里头是流苏以琼花制成的书签,一串琼花压得规矩平整,穿着细巧的丝带,打成繁复的同心结,在扉页间散发着干花的气息。
慕容薇把玩着书签,再瞅着坐在绣墩上的流苏,将一块淡绿凉绸箍在绣架上,纤巧的十指上下翻飞,正以双面绣的手法绣一朵花开富贵的牡丹。
这一双巧手的主人真真是个能人。篦得头发、绣得针线、折得信笺,也能毫不迟疑地往宫外传递消息,可算是大胆心细。
若她安分守己,慕容薇也不见得非要将上一世的罪过安在今世的她头上。偏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般如花似玉的美人,一味剑走偏锋,不往正途上使劲。
流苏兀自不觉慕容薇的打量,她一双手上下翻飞,不耽误与慕容薇的闲聊。
“白嬷嬷瞧了我今日带去的清梨檀,守着太后娘娘好生称赞公主的手艺,直夸公主在制香上头有着天赋。喜得太后娘娘还拿了这香去细看,懊恼自己如今薰不得香,不然立时便要将咱们制的这香点上。”
慕容薇抿唇而笑,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故做赞赏地望了流苏一眼。
六月里暑热难当,各宫里都摆了冰。除去墙角的冰盆,璨薇宫里那几只荷叶状青釉瓷盆内,潺潺的流水声与滴落的叮咚声交替回想,岁月空灵而静好。
第二百九十九章 微醺
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人人静享安宁,该是多少人最简单的期许。
偏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放着这般的太平日子不知珍惜,总要贪心不足,惑乱天下才肯甘心。
灯光下,慕容薇一双美眸闪着璨璨春光,将盛莲子的碟子一推,悄声唤着流苏:“那帕子又不急着用,且放下针线,过来这边,告诉你件好事情。”
许久不见公主有这样的醉颜,两颊似被桃花汁染过,醇红如酒一般。那眼里透出丝丝娇羞的神情,引得流苏芳心大悸。她拿针的手一滞,缓缓停了下来,将那绣架搁起。
绣了一半的牡丹花芯里掺杂了金线,透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愈加闪烁迷离。流苏垂落眼睑,纤长的睫毛遮住自己朦胧的视线。她步子轻盈,端着恬柔的笑意,纤巧地往慕容薇身边走去。
“青莲台住了那几日,可还喜欢?”慕容薇眉眼里透着春光,丹唇皓齿映着炕桌上并蒂莲花的银灯清辉,分外夺目。
“景色自然是好,亭台楼阁典雅别致不说,那一脉温泉尤其令人喜欢”,流苏斟酌着字眼,顺着慕容向的话往下说。
“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深宫冷寂,若是有一星半点的法子,有谁愿意做个白头宫女,老死宫内。
费着心思为将来打算,流苏不认为自己有错,内心深处反而有些嗔怪慕容薇。打小服侍她的情谊,宁肯抬举温婉与那个不相关的罗蒹葭,也不肯赏她些体面,
“悄悄说与你,我才不管什么名声不名声,如今已然问父皇讨了实封,过几日生辰时父皇便会赐下。以后玉屏山和青莲台,咱们想住几日就住几日,离得苏家老宅又如此近便,总算有个照应。”
慕容薇的声音婉转柔媚,似空谷黄鹂娇啼,又带了些漫不经心的得意。吹在流苏耳边,宛如夏夜里依旧熏然的夜风,处处透着旖旎。
流苏将手按在胸口,一颗心呯呯直跳,连话也问得迟疑:“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大老远的,何苦讨要玉屏山的封邑?”
“傻子,公主出嫁都有定例,我不过早两年要了一块封地而已”,明明透着掩不住的得意,慕容薇便就欲盖弥彰,十足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跟父皇说,就是喜欢玉屏山的青山绿水,还喜欢青莲台的温泉,一定要那块地方。”
“公主是说,苏家老宅离着菊园不远的那片地?公主这一番心意,莫非不单单为着玉屏山,而是为着暮寒少爷?”流苏将信将疑,趁着眼前再无旁人,越发想要刨根问底。
“明知故问的丫头,偏要叫人家亲口说出来你才肯罢休。”慕容薇的帕子不轻不重甩在流苏肩上,一张脸上有微醺的暖意,似是染了宿醉。
银灯的光辉渲染了慕容薇水样的的眸子,醇红的小脸越发丰神妩媚,带着颐气指使的神情里更添了些羞涩的成份:“不过是早了两年,又不是什么大事。若有旁人向你打探,你只说咱们这次玩得有趣,我偏就喜欢那里的温泉,可别提什么苏家什么老宅的字眼,凭白落了别人口舌,赔上我的名声”。
慕容薇说得一本正经,流苏刻意收敛着神情,却止不住心里的雀跃与欢喜。暮寒少爷几番揣测公主的性情,自己始终窥不得真意,不敢轻易说话。今时今日,公主终于吐露了心际。
慕容薇倚着大红团花的迎枕,青绸般的长发潋滟无比,依旧笑得甜蜜:“早两年算不得大事,横竖会有人非议,我也顾不得那许多,谁叫我舍不得抛开那里。”
半遮半掩,听慕容薇几次三番,提起横竖是早了那么两年。不用掐指去算,流苏也能将这时间理得仔细明白。
安国王爷年前离世,走在崇明七年,依年头来算,满打满算,到崇明九年就算是满了三年。
暮寒少爷满了十八,公主已然及笄。两个人是时候谈婚论嫁,公主这是在计算她自己的嫁期。
一味的嘴硬,又闹着脾气,到头来终归是这么回事。只要苏暮寒一日不尚公主,西霞境内又有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去打慕容薇的主意?
说到头公主除去与苏暮寒亲上做亲,又哪里能再择到这么好的良缘?
流苏听着听着,渐渐绽开笑容,更贴心地符合着慕容薇的说辞。她心间一块大石落定,话语娓娓动听:“公主金枝玉叶,总会遭小人嫉恨,管那些闲言碎语做什么,万事有陛下与娘娘替公主做主。”
说什么喜欢玉屏山的地,不过是借着这里与苏暮寒示好。流苏自以为探到了慕容薇的真意,眉梢轻轻扬起,压抑不住脸上扑面的春风,并未留意慕容薇长睫如翼,将眸中的冰冷霜色掩饰得分毫不露。
流苏眼前有如画的美境慢慢铺陈,甚至现在就开始打那座行宫的主意。
忍得两年公主下嫁,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公主每年去玉屏山住些时日。等到离了京城,山高皇帝远,自己与苏暮寒双宿双栖,凭什么金枝玉叶,这般的不谙世事,早晚叫自己踩在脚底。
生怕慕容薇还会反悔,流苏替她剥着莲子,露出更真切的笑意:“奴婢读书虽少,却也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疼爱公主,早两年划一块封地算得什么,若有人敢乱嚼舌根,便叫夏大人替公主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