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也搁着张黄杨木的书案,上头还有卷未曾合拢的《大周志》,想是丈夫前年归家时,曾坐在书案后头的蒲团上静读。
楚朝晖将书轻轻合拢,依旧放回到书案一头,继续往后走。
宽大的十二扇大理石屏风,镶着厚重的紫檀木,上绘着一江春水锦绣河山图。楚朝晖绕过屏风,靠墙的一边摆放着一尊矮榻,旁边置着一个小几,上置天青色的花斛,里面空空如也。
第二百九十三章 旧书
这便是丈夫平日休息的地方,唯有硬榻薄衾,简洁到有些寒酸。楚朝晖睹物思人,缓缓走至矮榻前,坐下来闭目养神。
外头辛侧妃手下不停,对照着书单一目十行,专心理着架子上厚厚的书籍。
苏睿的藏书极杂,从《山海经》到《大唐律》,整套的《四书五经》、《资治通鉴》、《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这些书都登记在册,码得整整齐齐。
还有一些野史漫画、白话之类并未上单,散乱地搁在架子底下,显是苏睿自己购置,闲暇时间偶尔读来解闷。
辛侧妃的柔荑轻轻抚过那些书,颇有些贪恋,好似能触摸到苏睿的面颊一般。
忽然不舍得加快手下的速度,辛侧妃想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她知道楚朝晖平日爱读唐诗宋词之类,便取了一本《全唐诗》入了内里,奉到楚朝晖手边。
书的扉页已被磨起毛边,显然曾被主人常常翻阅过。辛侧妃福身行礼,软软说道:“将军藏书极多,婢妾怕是查得慢些。夫人若闷了,便先瞧着书解乏。
楚朝晖含笑应了,接书在手,慢慢翻了几页,依旧将书搁在小几上。
书房里没搁冰盆,内里开了帘子,楚朝晖吹着穿堂的凉风还好,辛侧妃忙碌一回,鼻尖隐隐见了汗,脸色也有些发红。
还有满满一壁的藏书未曾翻捡,辛侧妃取帕子拭了拭汗珠,走至下头一溜四张铺着墨绿弹花坐垫的椅子旁,捡了靠窗的那张坐下来歇息片刻,又扬声吩咐外头的人去取一盆冰。
搁了两只冰盆,辛侧妃身上渐渐清爽,她将外头一层查完,又查苏睿书案后头一架矮矮的书柜。
书柜里的书依旧是些不上册的闲书,只须瞧瞧有没有虫蛀。
辛侧妃轻轻一笑,有些好奇将军那么刻板的一个人,竟在这最里面藏着些整套的《西厢记》与《牡丹亭》。才子佳人的缠绵悱恻,与将军金戈铁马的形象委实不相宜,大约夫人都未读过这种闲书。
这两套书辛侧妃都曾读到唇齿留香,她又爱听戏,这几出戏文记得清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游园与惊梦这两折戏辛眉最喜欢听,一段哀怨的唱腔似是她自己真实的写照。辛侧妃不禁手抚《牡丹亭》,把它抽了出来,想再温一温那段唱词。
随手一翻,书里竟夹着一张折成三折的信笺,许是年代已久,已然微微泛黄。
辛侧妃认得这种普通的雪浪纸,并不是府中惯用。她一时好奇,便打开信笺。
书信久远,字迹依然清晰,辛侧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直惊得手脚冰凉,她一时恍惚,那书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楚朝晖本是阖着眼睛假寐,在内里听得分明,不方便直接指责辛眉毛手毛脚,轻轻地开口,问了一句:“何事?”
“婢妾一时手滑,把将军的书掉在了地下,夫人恕罪”,辛侧妃连额头都惊出一层密密的汗珠,绸衫粘实地帖在后背上,连呼吸都不畅通。
她慌乱地拿帕子去拭书上的灰尘,又努力调匀呼吸,回着楚朝晖的话。
“若是累了,便坐下来歇歇,今日点不完,明日再来也使得”,楚朝晖心疼丈夫的书,想要出来瞧瞧,便趿了鞋子下榻。
听到脚步窸窣,辛侧妃背上又是一汗意。她慌忙将信笺收入怀中,又极快地将《西厢记》与《牡丹亭》这些书压在橱底,上头盖了几本诗词歌赋的线书。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下意识完成。辛侧妃自己也不晓得,究竟为何去掩饰这几套书的行迹。
楚朝晖瞧着外书房里虽然用了冰,辛侧妃额头依旧香汗纷纷,到不好怪她,薄嗔道:“你也是个急性子,这么多的藏书,哪能急在一时,快坐下来喝杯茶,消了一身汗再去忙活。”
辛侧妃诺诺应着,勉强笑道:“藏书虽多,都在册子上,也好清点,再有半个时辰便就完事。”
内室里,楚朝晖早瞧好了地方,说与辛侧妃一同参详。
在里间靠窗的地方以雕透的花梨木间出几尺的空地,执一幅花梨木的书几和矮榻,也不必用坐椅,便设几个藤编的蒲团。
后头拿四扇一年景的屏风一遮,将红木窗扇换做琉璃窗,即通透又畅亮,还不遮挡视线,便算是楚朝晖自己读书的地方。至于丈夫留下来的东西、原先的坐椅摆设,自然一丝不动。
辛侧妃胸中擂鼓一般,怀里揣着那封信又似是揣了颗火苗,烧得浑身发热。
只怕楚朝晖查觉自己有异,辛侧妃顺着她的话题往上说,显得格外殷勤:“婢妾明日便照着夫人的吩咐布置,案上再插几枝淡绿的银柳,收拾妥当了。夫人来瞧瞧合不合适。”
这里本不常用,不过是个念想。楚朝晖随口应着,并不格外着急。
辛侧妃虎头蛇尾,无心清点余下的书籍,只在书单上一勾便算对齐。送了楚朝晖回房,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己院中迈去,脑中一片空白。
御书房里,崇明帝与陈如峻分君臣而坐。
崇明帝又将玉屏山的情形说给姐夫听:“太后娘娘的意思与朕相同,不能大张其鼓的寻矿。前日也将这想法说与姐夫,下下策是将这块地明着赐给阿薇,暗地里着人探防,前日已同姐夫议过,不知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虽然依着陈如峻的意思,早早下了公文要征用玉屏山那块地。至于是否直接赐给慕容薇,崇明帝心里还有些犹豫。
陈如峻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苏家身份的人,这些做法只能与他商议。
铜锡矿的诱惑实在大多,陈如峻心中早有决断,他与慕容薇的想法一致,早不在这块地的归属上做文章,而是在想着如何寻矿。
西霞无矿可采,兵力总是稍弱。当逢乱世,这是最大的不利。
所谓旁观者清,他的想法跳脱,又与慕容薇沟通在先,自然看得又极分明:“陛下是怕赐了这块地对公主的清誉不利?”
第二百九十四章 手札
崇明帝知道女儿家名声金贵,委实不愿行这下下策之举。夫妻二人意见一致,私心里都不想女儿与苏暮寒结亲。
苏暮寒身上有孝,此时不宜议亲。选在这个时候赐给女儿玉屏山的封邑,到似是一种承诺或是安慰,甚至是提前的约定。
流言蜚语一起,纵然女儿清清白白,难免有人把她往苏暮寒身上肖想。
陈如峻端起茶碗轻抿,又缓缓放下:“玉屏山说到底是在正阳县境内,又不隶属苍南,与苏家老宅有什么相干?”
见崇明帝依旧眉头深锁,下不了决心的样子。陈如峻心里急躁,继续当头棒喝:“世间人总爱飞短流长,多是因妒生谤,一味的乱嚼舌根。天大地大,还能管住谁的口角不成。事关西霞安危,大公主一介女子都不在意,陛下身为皇上,更应不拘小节。”
仗着半份师徒之意,叫陈如峻说话直接,有些不顾帝王的脸面好不好看。
说到底,将地赐给慕容薇,才是当下最稳妥的办法。若是贸然泒人,大张旗鼓寻矿,能不能寻到尚在两可。若苏家真有异心,多年来觊觎着玉屏山这块地,却难免打草惊蛇,惹出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陈如峻轻轻一点,崇明帝心上通透,两人就在御书房定下了此事。
这事拿到内阁去议,首辅夏阁老、次辅陈阁老的意思已经明了,又有汤阁老一力赞成,底下几个人又何必去忤逆圣心,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说到底西霞的江山如今姓着慕容,给自己的女儿划一块封邑,也不过早晚这几年间的事。再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慕容氏的家事,牵扯不上国家利益。
崇明帝想走过场,将此事拿到内阁来议,无非是做得更漂亮一些。
内阁里议定了,当下便由汤阁老主笔,拟了现成的公文上报给崇明帝。只待慕容薇的生辰一到,崇明帝便会颁下圣旨,将整个玉屏山方圆几十里全都赐给女儿,权做她的生辰礼。
内阁里运筹帷幄,全在夏阁老与陈如峻掌握之中。私底下,夏钰之早得了讯息,泒了人与寒箫联系,一刻也不耽误地寻矿。
玉屏山归了朝廷,不属地方管辖,方圆几十里山地一圈,守得铜墙铁壁一般。
苏家老宅里,一向稳重的族长开始坐不住,在书斋里给苏光复写着秘信。
六月的季节,菊田里的罂粟长势喜人。族长夫人借着赏花,隔三差五便去探看。不过几日间,罂粟便可成熟一批,都是明晃晃却拿不到手的银钱。
夫妻俩望洋兴叹。若在从前,这批罂粟长驱直入进了云南,在千禧教的地盘上精心加工,不过几日又能换回大块的金子。
如今,茶马古道上与那些毒枭的生意一断,上好的罂粟捞钱便成了镜花水月。
今时不同往日,南下之路再不是畅通无阻,苏光复不敢轻易行动。他复曾晓谕族长,便在苏家老宅里另寻僻静之地,先将成熟的罂粟制成福寿膏保存。
族长有心无力,占着一条长街的苏氏老宅居住了百来口子人,难保人心整齐,都与自己一条心。
便是人人齐心,通共这么大小的宅院,内里的女眷几乎不知道菊园里种着罂粟的底细,怎好开口将骨肉至亲都往绝路上推,要她们去做这些要命的活技。
那福寿膏大批炼制,必然香气萎靡经久不散。族人里多口杂,露了一丝半点的风声,当地官府虽然被自己养肥,杀头的罪过面前,却也不敢公然包庇。
族长一筹莫展,写了信命人送出,又沉声问道:“暮然回来了没有?”
伴着族长的话音,孙子苏暮然响亮的声音在院子里扬起,含着压抑不住的高兴:“祖父,我刚进了家门。”
看似木讷的苏暮然其实心思缜密,是苏家后一辈里的翘楚。他奉祖父之命,日夜在玉屏山上悄悄寻找重九殿下当年居住的那处洞府,刚刚发现了些端倪。
如今上山不异,苏暮然领着人从后山的灌木丛里另开辟了小道,平日拿灌木遮挡,暗地里一直往前推进。几个月来苏暮然苦苦寻觅,今日竟在一处隐秘的山谷里发现一道天然的瀑布,银练一般悬在半空。
山势陡峭,苏暮然无法登攀,却有强烈的预感,那瀑布后头藏着玄机,兴许便是当年重九殿下藏身之地。
据说当年先祖周扬臣带走了重九殿下,为了避人耳目,曾隐居在玉屏山上十余年,教他文韬武略。直待重九殿下长成,周扬臣才带他走下了玉屏山。
自己那一辈复国无望,为了激励后人,族中还有周扬尘传下的手札。内里详细记录了玉屏山中那一段君臣相依、艰难苦守的岁月,留给后代人共勉。
周扬尘的记载里,玉屏山有处地方山腹中空,外头还有天然的屏障遮挡,他几经修缮,已然别有洞天。族中若有危难,可做藏身之用。
本是留了详细的位置,周扬尘依着九宫八卦布局,又拿参天古木与天然石碑做着比照,方便日后族人寻找。
人算不如天算,只可惜他去世不久,玉屏山这里便发生过山体滑坡。被周扬尘留做标志的两棵古木倒塌,那处石碑断裂后又发生了位移。
几代人苦寻,祖先留下的印记无法对照,一直拖到了如今。
族长未雨绸缪,打从前两年便要孙子专心在玉屏山寻找这处地方,只怕将来有一日便能用上。
如今风声鹤唳,有些东西放在老宅里并不保险,族长命孙子加快了步伐,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寻到祖宗留下的这处藏身之所。
听得孙子语声欣喜,族长知是有了好消息,连连发问:“究竟如何,可是那处地有了着落?”
苏暮然拿袜袖子擦一下额头的汗水,顾不得歇口气,便将今日的收获,连同那一挂祖宗遗札里并未记载的瀑布说了出来:“孙儿疑心,这挂瀑布便是老祖宗说的天然屏障,特意没有写进札中。”
预感强烈,族长霍然起身,吩咐孙子道:“你带路,咱们一同去瞧瞧。”
第二百九十五章 执念
祖父这些日子情绪急躁,今日又这般沉不住气,苏暮然隐隐觉得局势不乐观。
他止了族长往外迈的脚步,回禀道:“今日孙儿试了,那山体陡峭,根本无法攀登。祖父容孙子准备两日,在山体上凿些坑洼,再拿绳索铁链辅佐,好生探那瀑布之后究竟藏着什么。”
玉屏山被朝廷管制,苏家人为了避人耳目,再不能随意攀登,行动间便少了许多便利。如今多事之秋,苏暮然打算日夜兼攻,早早攀上那座陡峭的山峰,寻到祖宗提到的藏身之所,一解祖父燃眉之急。
院子里的四周,搭着高低不一的花台,上头摆满了盆栽。经年的老铁树开了花,斜斜沐着阳光,依旧无法掩去岁月给予的衰老与落寞。
族长的眉眼同孤绝的老铁树一样籍籍。他没有说话,只是牢牢握住苏暮然的手,又慎重地拍了两下。似是歉疚,又似是交给他千钧重担。
日光渐渐西斜,铁树上点点碎金般的光芒变得黯淡。直待族长夫人来请他用膳,族长恍然间才发觉时光流逝,自己竟在窗前杵了一两个时辰未曾挪动身型。
院子里落了暮霭,灯笼次第燃起,散发出昏黄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