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薇口齿伶俐,一番话已然在心底盘旋了许久。此时娓娓道来,条理极其分明,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陈如峻手捻胡须静静听着,目光里似是清泓无波,又似是枯井深潭。
慕容薇从于太守说再到他的夫人粘氏,又说到与大女儿一并嫁入崔家做了妯娌的粘氏内侄女粘亦纤。还有那于太守的连襟,现在京中任职都察院御史的刘本,一条细细密密密的红线便在陈如峻脑中闪现,从苍南直指京城。
江阴当地富庶,于子谦在此任职已经几年,也积攒了不少政绩。
水往高处走,烟花江南自然比不上锦绣苏杭。他若想调入京中,凭着刘本的关系也不是不能,内阁却从未有过这项提议。
显然于子谦在江阴任上如鱼得水,是他自己不想调任。
慕容薇将搅在手中的帕子缓缓挂上衣襟,优雅地伸手出去,握住了搁在案几上的茶杯。初时的局促已然不见,薄妆浅黛的容颜更显贞定,愈往下说愈是流畅。
饮了一口茶润喉,慕容薇依旧侃侃而谈:“来时路过扬州,阿薇已请大表姐帮忙,留意于子谦的消息,大表姐也曾修书,拜托留在淮州的二表兄。刘本此人城府极深,他将连襟放在江阴几年不动,显然有自己的打算。”
正与陈如峻方才所想不谋而合,对着眼前杏花烟润,一泒娇俏的女孩子,陈如峻不禁深深望了两眼。
秋波墨画的双眸分明不染世事,只该吟诗弄琴深宫女子偏学起了指点乾坤。陈如峻扪心自问,若论起心机,慕容薇实在不逊于执掌后宫多年的楚皇后,胸中丘壑足矣与当年的浣碧双姝媲美。
慕容薇却不晓得陈如峻心中的赞叹,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层层往下分析,将种种的不合情理展现在姑父面前,请他审时度势的定夺。
粘亦纤不过区区一个地方望族的女儿,仗着两位姑丈的身份,平日里便敢对大表姐不敬,直待姑父入了内阁,依然不知收敛。
知府夫人粘氏这般玲珑的人,从不与人主动交恶,却不晓得劝解侄女结个善缘,反而一味纵容,更在背后添柴加火。
直至慕容薇说要专程去见大表姐,粘氏这才见风使舵,轻舟简从先慕容薇一步直奔崔府,三言两语说动内侄女,要她放下身段,与大表姐握手言和。
第二百九十一章 寥落
依着于知府与粘氏左右逢源的性子,从不主动与人交恶,偏偏敢教唆内侄女公然打压阁老府的嫡女,这番情理委实说不通。
慕容薇只有着前世的记忆,政治与时局的分析显然不够老辣,比不上有着纵世之才的陈如峻。这才将家事与国事并在一处细细道来,请姑父定夺。
粘氏当日以为自己做的机密,却瞒不过夏钰之手中的出岫,早将她的行动报了上来。连慕容薇约见大表姐当日,粘氏与内侄女躲在车中窥视,又悄悄与扬州郡守夫人会面一事,也一并查得清楚。
一个区区二品大员的刘本,就能令江阴太守夫妇二人不计后果,做起事来有恃无恐,慕容薇并不相信。想着姑父从淮州来,江阴地段门清,不如请姑父依旧从江阴与苍南下手。
陈如峻年过四十,下颌留着几缕美髯,显得十分儒雅。听完了慕容薇对那几位地方官的叙述,还有大女儿隐隐牵涉其中的艰难,他一双目光更是深湛如潭,等闲人难以看透。
此刻手抚黑须,陈如峻极感兴趣地望着慕容薇,拱手问道:“公主殿下既有这么多疑虑,如何不直接说与你父皇知晓,反而要假钰之和我之手?”
“姑父说笑了”,慕容薇将前因后果讲明,神色已然淡定,她含笑向陈如峻说道:“父皇未去过苍南,并不了解那几位地方官,怎能凭着阿薇走一次苍南便去查手下的两品大员。到是姑父久居淮州,想来能将阿薇的话理理清楚。”
总是不敢对父皇和母后明说,虽然皇祖父皇祖母都曾骄傲满满,说着楚家的女儿不输男子。可是朝堂之上,依旧是男子的天下。
弟弟太过年幼,东宫之位依旧虚悬。有了皇祖父当年禅位之举,她以大公主之尊,本就应该避嫌。如今掺和进了国家大事,也只能选择旁敲侧击。
慕容薇言笑晏晏,向陈如峻请茶:“西霞有父皇坐镇,又有夏阁老与姑父这些肱骨之臣,怎轮得到我一个小女子指手划脚,今日不过与姑父聊些家常,再求姑父在父皇面前为阿薇说句好话。”
小小年纪,却思虑周全。慕容薇几句话便撇清了自己,向陈如峻表明态度,她并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
懂得从侧面下手,行事沉稳有续,陈如峻对妻子这位内侄女又添了好感。
说尽了最后的话,慕容薇款款立起身子,冲着陈如峻行了家礼:“阿薇委实喜欢玉屏山上青莲台的景致,若父皇与姑父相商,恳请姑父一力玉成。”
放下心中大石,慕容薇深信,以姑父的睿智,已然听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陈如峻起身相送,郑重地对慕容薇点点头,语气很是郑重:“今时今日,姑父无法给你什么保证,只能答应你,在某些时候,小小动用内阁的权力。你说的这几个人,我都会留意。”
几乎瞬息之间,陈如峻就有了最好的打算。
春闱放榜,长子已然高中,因儿媳生产,暂时还未外放。以自己在内阁的便利条件,再与夏阁老、汤阁老二位私下通个气,任命儿子为常州太守并没有难度。
长子坐镇常州、二子任职淮州,以陈家在江阴地带的人脉,动用黑白两道的关系,想查几个人的来龙去脉,简直手到拈来。
官场运营,这些东西他不能与慕容薇细细分说,只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
顺带着连玉屏山的地,陈如峻一同给慕容薇打了保票,要她静候佳音。
陈府里的热闹与喜庆、姑父对西慕霞的踌躇满志、玉屏山铜锡矿地带频频传来的好消息,还有即将到来的自己的生辰,一切落在慕容薇眼中,都令这个崇明八年的夏季来得格外有着生气,与安国王府的寥落显然是鲜明的对比。
苏暮寒与苏光复四处受制,埋在宫里的暗子等闲不敢挪动,罂粟的买卖暂时中断,千禧教的活动从明面转入地下,以及由此而来的银钱上的亏空,都令苏光复有着深深的挫败,仿佛处处捉肘见底。
小主子年纪轻,苏光复更想做那个辅佐了文王又辅佐武王的姜公,步步替他算计。万不得已之际,苏光复泒出心腹从苏家老宅取了玉玺,嘱咐他远走康南,深入到十万大山腹地,寻求当年苗王一脉的帮助。
内宅里楚朝晖不理世事,却是整日无精打采,靠着养花与刺绣来打发时光。
六月初六那日,艳阳高照,正是开库房收拾整理的好日子。
记挂着楚朝晖曾吩咐过,要一起收拾将军的外书房。辛侧妃用罢早膳,便去楚朝晖房中请安,顺带着提醒她一番。
苏暮寒刚给母亲请过安,今日要与苏光复去见几个千禧教的人,还要商议苗疆的秘行,便编着谎话哄楚朝晖说今日有几个好友约着骑马,要去一趟京郊的跑马场,要母亲不必等自己用午膳。
话里话外听不出真假,楚朝晖貌安娴地笑着,似是无心地嘱咐儿子多带几个人,又顺带着问光复先生是否随行。
苏暮寒替母亲剥着早晨刚采摘的新鲜莲子,笑着答道:“儿子想介绍几位朋友给光复先生认识,便请了他一同出行。”
这一对表叔侄如今已然寸步不离,楚朝晖心里说不出的憋气,却无法开口阻挠。照旧是几句小心谨慎的话,楚朝晖说完了,便无奈地放儿子出门。
苏暮寒与辛侧妃在母亲房外的芜廊下碰个正着,辛侧妃后退几步,避在西府海棠之下,让出中间的通道,又向苏暮寒恭恭敬敬请地请安。
苏暮寒脸上挂着温和又拒人千里的微笑,望着辛侧妃的目光宛然便如路人,只平淡地说了句:“侧妃请起”,便径直从辛侧妃旁边走过。
早晨的轻风带动辛侧妃腰间银蓝色的束带,软软地荡了两下又无力的垂落在裙裾上,似她此时无可奈何的心情。
飘萍无根,无所依傍,瞧着世子这般冷淡的模样,辛侧妃一股怅然油然而生。
看着今日,更可以想见以后的数十年。辛侧妃无声叹息,打起精神要立在廊下的丫头替自己通报。
第二百九十二章 守望
楚朝晖精神还好,早早命管家寻出了丈夫外书房的清单,正拿在手里摩挲。
见辛侧妃来得早,留她略坐了片刻,吩咐完了明珠去清点库房,楚朝晖便由辛侧妃服侍着,两人一同往前院走去。
外院里有仆从进出,两人自然不便直接出垂花门,便从苏暮寒的沧浪轩穿过遇园,踏着那条泥金小道往苏睿的外书房走。
官家早已等在院子外头,见楚朝晖来到,便上前行礼,拿钥匙开了外书房的院门,恭着身子请她入内。
外书房里院子里植着一棵挺拔的碧梧,绿盖如伞,在青砖黑瓦上下斑驳的阴影。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一地婆娑,全是梧桐树叶间筛落的清静,为炽热的六月天平添了一丝凉意。
斑驳的权丫下,便是外书房的长廊。三间打通的书房开阔轩敞,上面挂着黄橙橙的鎏金铜锁,连窗扇都关得严丝合缝。
整个房间的陈设如同苏睿这个人一般简单粗犷,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楚朝晖是第一次进到丈夫的书房,有些好奇地立在中间四处打量。
正面是一座宽大的浮雕卷草纹墨玉色大理石书案,书案左侧摆着几本名人法帖,一方松柏长青的端砚,笔海内插的笔粗粗细细有几十支,如小树林一般。
右侧设着斗大的一个青花瓷缸,林林总总插着几幅书画和舆图。
墙上是一幅苏睿题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狂草横幅,丈二的雪浪纸上字字泼墨一般,写得酣畅淋漓。
熟悉的字际带着丈夫的音容笑貌扑面而来,读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一句,楚朝晖忍不住眼睛酸涩。
因辛侧妃在旁,她勉强忍住,到虚虚提笔悬腕,隔空仿着丈夫的笔迹摹了几个字,高声赞了一句:“咱们将军提的好字。”
辛侧妃亦是第一次进到这里,四顾之余点头称是。随着楚朝晖的目光认真去看那首词,只觉得大气磅礴,读来却又有些英雄末路之势,一时无法参透。
楚朝晖绕了一周,见林林总总都是些书,却未发觉丈夫所说的军国机密又在哪里,只吩咐辛侧妃道:“你先瞅瞅书案里的东西,要不要拿去晾晒,可有虫蚁?若是有什么书信文件,便都锁在匣子里,不要乱动将军的东西。”
辛侧妃诺诺连声,便先从书案的各个抽屉、格断查起,除却些普通文书,并无什么要紧之物,一一拿给楚朝晖过了目,依旧好好锁回匣子里。
回望那四壁满满当当的藏书,楚朝晖哪有心思从头翻捡,尽数推给辛侧妃,要她仔细清点,自己便往书斋内室里头走。
室内开了几扇天窗通风,又有管家每日领着小厮打扫,自然没有虫蚁。辛侧妃整理着架子上一排一排的书籍,触动从前的往事,万箭攒心一般难过。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虽不曾眷顾于她,打从早先宫里头初见时,她却管不住自己的目光,总是追随着那个高大又轩昂的身影。
辛侧妃房里藏有一件斗篷,原是苏睿曾经披在身上。
经年之前,她逢了休沐出宫,因是贪玩误了时辰,回来又遇上了大雨。
宫门口淋得落汤鸡一般,偏还要等着侍卫们仔细核对令牌,辛侧妃记得当时自己一直在瑟瑟发抖,牙齿打着冷战。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斗篷甩在自己身上,替她挡住了淅淅沥沥的冬雨,还有刺骨的寒冷。领头的将军威严的声音传过雨雾,清晰地落入自己耳中:“若再晚半个时辰,宫门便要下匙,你一个女孩子家要如何自处?以后再不可这么晚归宫。”
是从那时起,自己便将一世的芳心暗系了么?辛侧妃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记得那几年,自己心里埋着甜蜜的秘密,却只能自怨自艾。
藏着他的斗篷,远远望着他伟岸的身形。瞧着他的官职越做越大,瞧着他尚了公主,又有了儿子。
本以为两人之间便唯有自己的一厢情愿,她只能默默守望那遥不可及的梦想。谁料想,先帝弥留之即,太后娘娘竟然将自己赐给了他。
那一夜,辛侧妃与杜侧妃相顾无言,面对着从宫婢到侧妃的转变,命运这么大的改变,都流下了泪水。
杜侧妃一直在流泪。她不甘心,打从入宫的那天起,她便一直在攒钱,一直盼着满了二十五岁,能放出宫去,看看外头的情形。
杜侧妃说:与其贪恋公主府的富贵,不如像飞鸟般自由来得更为重要。
辛侧妃则不同,同样忍不住眼中珠泪连连,只有她自己晓得,她挂在腮边腥咸的泪水,全是因为激动与喜悦。
坐在四乘小轿里从公主府的侧门抬进去,辛侧妃满怀憧憬,紧紧怀抱着当初他扔给她的那件斗篷。
少女怀春的心情,那样纯洁又那样美好。辛侧妃无意争宠,愿意为他做最贤良温柔的女子。她打算将斗篷亲手还给梦绕混牵的良人,再亲口问一问他,还记不记得当日被雨水浇透、差点误了入宫时辰的女子。
已然记不清自己的梦境是在哪一天变得粉碎。
斗篷依旧珍藏在自己的箱笼,那个将它扔在自己身上的人却始终不曾眷顾。曾经以为两人相守的甜蜜,终归化做了一人相思的悲苦。
斯人离去,她的守望依旧还在。
置身在这间曾经充满着他生活气息的书房,似是能触摸到他的容颜,辛侧妃无语凝噎,死死咬住了下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忍了又忍,辛侧妃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从书案上拿起管家整理的书单,便按着楚朝晖的吩咐,一排排、一架架,仔细查看架上的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