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薇——梨花落落
时间:2017-10-18 16:30:30

    炕桌上是简单的四菜一汤,族长味同嚼蜡,一口荞麦面饽饽咬在嘴里半天咽不下去,长叹了一口气。
    族长夫人体贴,将放得不凉不热的粥递到族长手边,暖声劝道:“老爷,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行事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便是这一代不成,还有暮然他们那一代,子子孙孙无穷尽焉,便是学那愚公移山,总有一代人能匡复得了大周。”
    老妻贤良,鬓上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日夜随着自己吃苦不说,总是这般无怨无尤。族长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拼力将含在口中的面团下咽,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附和着妻子近似天真的说法。
    院里早望不见孙儿离去的身影,唯有烛火莹莹照着空寂的小路,族长贴心地替妻子夹了一筷子香菇罗汗豆,心内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暮然,祖父未尝没有歉疚,谁叫你生为周家子孙,不是成功便只有一起成仁。”
    族内还有些可用的人手,晚膳后的族长叫了几个心腹过来,命他们全力配合苏暮然的行动。对那处藏身之地,族长志在必得,而且越快越好。
    不晓得朝廷究竟要将玉屏山怎么样,苏光复的消息迟迟不到,老宅这边只有早做打算。祖宗的记载里,那处空地极大,正好可以用来做为炼制福寿膏的场所。若是风云有变,自己也能替族中老弱妇孺寻个临时避难的地方。
    苏家老宅凄风苦寸,璨薇宫内花影沉沉。
    慕容薇照旧隔三差五约见夏兰馨与温婉,夏日天长,几个人想着法子消暑。或在紫藤萝架下的银秋千旁流连,或在后殿里莲池边上徜徉。
    照旧是璎珞与流苏烹茶,红豆与香雪守着银吊子,里头熬着滋补养颜的银耳燕窝粥,或是八宝莲子羹,软糯香甜的味道经久不散。
    “咱们春日里踏青,夏日里采莲蓬,秋日可以赏菊,冬日里采梅心的雪水,咱们围炉烹茶,就跟如今一样逍遥。”
    泛舟莲池间,指间采摘着新鲜的莲蓬,流苏便愈加深切地回忆起上一年的冬季。那是崇明七年的腊月初十,夏兰馨及笄的那一日,在从夏府里回宫的马车上,慕容薇与流苏说得那番在她听起来情真意切的憧憬。
    执念如根,已然深植在流苏心里。
    她不要做那个握着扇子守在炉边烧水的丫头,而该是与那几位正在品茗赏荷的女子一般高贵,俯视着泱泱宫廷的金堆玉砌,享受锦衣玉食的人生。
    想较于温婉的身份改变,似是横空出世的罗蒹葭更叫流苏无法接受。
    罗蒹葭自打与温婉辨香,偶尔也会随着夏兰馨在宫中行走。这段时日性格开朗了起来,与这几个人的相处也变得自然又随意。
    一程船上归京,记着菊影绕梁三日的唱腔,当日菊影菊老板的暴毙还曾换得苏暮寒一声清浅的唏嘘,不过这种梨园女子的生死随之便被他丢在了脑后。
    船上随行的丫头仆从太多,无论是苏暮寒还是流苏,甚至老谋深算的苏光复,谁都没有注意到夏兰馨的船上曾多了位粗使的婢女。
    这个摇身一变,从菊影改做罗蒹葭的女子,那时便已然随在紫陌的身旁。安安稳稳随着他们入了皇城,又悄悄住进了夏府。
    罗讷言的妹子千里寻亲,演就一出在皇城相遇的佳话。这段故事经由慕容薇之口讲给皇太后,再讲给父皇与母后,便更添了真实性。
    皇太后念着罗讷言对自己有恩,还曾专程在寿康宫召见了这兄妹二位,对身量纤瘦又温柔秀气的罗蒹葭很是赞叹。
    “哀家喜欢坚韧挺拔的女子,不想你看似柔弱,竟有这般千里寻亲的勇气。”皇太后用着罗讷言的药膳方子,又饮着罗讷言嘱咐过的黄芪补气茶,如今精力充沛,连声音都饱满了几分。
    罗蒹葭本是跪在地上,抬头冲着皇太后羞涩一笑,露出幸福的神情:“除去兄长,民妇已是孑然一身。不管山水迢迢,总希望有亲人可依。有兄长在的地方,才是民妇的家。”
    “说得好”,皇太后朗朗大笑,示意白嬷嬷扶她起身。
    罗蒹葭便似是未经打磨的璞玉,对答间不似温婉等人往日的曲意婉转与小心翼翼,她的话里更多的是最淳朴的自然。
    这一对兄妹不懂得矫揉做作,都是直性子的人,依稀与老太君当年的性情相仿,深得皇太后喜欢。
    皇太后金口玉言,笑得慈眉善目:“当日哀家欠你兄长一个恩典,也曾答应替他寻亲,却是多日无果,终归欠了他的人情。如今你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哀家便将这个恩典赐给你,也了却你兄长的心事。”
    罗讷言的确辞过太后娘娘的赏赐,宁愿依旧依附夏家开他的药铺。闻得皇太后旧事重提,将恩典赏给妹子,自然比赏给自己更叫他欢喜。
第二百九十六章 金桂
    立在殿下的罗蒹葭单薄而清瘦,望着兄长一脸幸福地微笑。目光虽然清湛,却又深深如潭,埋藏着数不尽的沧桑。
    皇太后阅人无数,自然读得懂那里头所藏的难言感伤。这些年,一个弱女子孤身漂泊在外,大概吃尽了苦头,今日才算苦尽甘来。
    “你千里投寻亲,是重情重意之人。哀家便封你为嘉义亭主,以示嘉许。日后与你兄长一起,也在罗氏药铺坐诊吧。”皇太后一锤定音,望着下头喜出望外的兄妹俩,含笑端了茶。
    罗讷言俯身谢恩,罗蒹葭晓得宫里头的规矩,也随在兄长身后恭敬地告退。唯有皇太后唇边笑意不减,默默望着这倒退出去的兄妹两人。
    这几个孩子翻云覆雨的瞎折腾,又有慕容薇不时在自己身畔吹着耳旁风,夸赞罗蒹葭这份勇气,焉知不是想替罗蒹葭讨什么封赏。
    但看罗蒹葭的柔弱,皇太后也不信她能走完千里寻亲的路,这中间想必有什么隐情。不过有罗讷言珠玉在先的人品,她也信得过罗蒹葭这位柔婉女子的性情。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自己这把老骨头堪用,便依着孩子们的意思走,替罗蒹葭做实这份有情有意的名声。
    嘉义亭主千里寻亲,得了太后娘娘青睐。兄妹二人双双回到北大桥客栈,拜谢曾经先后收留过他们的于婆婆,感动得于婆婆眼泪哗哗直流。
    罗讷言因医治皇太后出名,整个太医院因他大换血,在京师早已声名鹊起。如今听闻他的妹妹又是这般的奇女子,更引得人人称道。
    兄妹相认那感人至深的场面,经由于婆婆之口被渲染得如火如荼。更有戏班子为了宣扬皇太后的仁心,竟趁热打铁排了小戏,整日在坊间传颂。
    罗氏药铺兄妹坐诊,抛开罗讷言的医术不说,罗蒹葭的儿科与妇科都是得自母亲传承,医了几个疑难杂症,短短几日便打出了名声。
    眼看着夏兰馨、温婉等人始终对自己不咸不淡,而对罗蒹葭照顾有加,流苏本就瞧不起这横空出世的乡野女子,那颗不安心的心又蠢蠢欲动。
    自打皇太后金口玉言,赐了罗蒹葭嘉义亭主的封号。流苏再没想到一个乡野女子竟然华丽丽翻身,与温婉等人称姐道妹起来,那双眼睛红得似能滴出血来。
    妒火中烧,燃成一座火焰山。每每众人相聚,流苏便借着添茶、打扇,频频偷听众人的言语。捕捉到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再将这些话传与苏暮寒知道,更少不得添油加醋一番。
    流苏行藏渐露,璎珞此前早被慕容薇秘命,别的无须多管,只须时时刻留意流苏的行动。
    自打去年的腊八节,自己代大公主受过,挨了罗嬷嬷十杖惩罚。再回到慕容薇身边侍候,璎珞便敏感地觉出了公主待流苏的不同。
    道不同本就不相为谋,背地里时时与苏暮寒眉高眼低,还公然戴上了对方送的首饰,璎珞最看不得这种自甘堕落的人。
    接了大公主吩咐,璎珞自然忠心不二,一眨不眨地盯着流苏的动静。
    流苏仗着慕容薇对她不大约束,不时借着向白嬷嬷讨要香方,往返于寿康宫与璨薇宫之间,主子面前异常乖巧,也不与璎珞争长道短,反而处处谦让。
    反常即为妖,璎珞一面将流苏这些日子的行踪暗中禀报慕容薇,一面按着她的吩咐,借着山石、树木的遮掩,不远不近随在流苏后头。
    皇太后不喜热闹,通往寿康宫的那条小路平日十分清静,除去宫中侍卫依着时辰巡逻,鲜少有人打从此处路过。
    流苏到似是喜爱一路上的翠竹碧梧,偏爱时时流连。又在假山旁那株还未开花的金桂下徘徊,抚弄着树干若有所思,璎珞便多留了心眼。
    每每行至金桂树下,流苏或是整理衣裾、或是弯腰弹拭绣鞋上的尘土,总是弯下身去窸窸窣窣,耽搁那么半分功夫,不晓得忙活什么。
    璎珞不敢离得太近,瞧不真切流苏的行迹。
    今日眼瞅着流苏又款款行至金桂树下,借着整理鬓发四顾匆匆一望,见寂寂无人,便小心地提了裙裾,匆匆蹲下身去。
    又是一阵窸窣之声,而后流苏极快地立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再四处探望。见小路寂寂,人迹罕至,唯有花木丛丛间生风,流苏如释重负。她嘴角一弯,换了得体从容的微笑,提着裙裾优雅地往寿康宫走去。
    三番四次,璎珞瞧得真切,都是在那金桂树下磨蹭。
    待流苏走远,璎珞要红豆替自己把风,悄悄来到那金桂树下仔细寻找。
    细思那窸窣之声,不似是衣带,到似是草丛郁郁随风而动。璎珞尝试着拨开金桂树下的草丛,竟发现金桂树有一段树根中空。
    大着胆子身里伸手,璎珞摸到一个小小的竹筒。
    私底下传递讯息,本是死罪,璎珞一颗心吓得扑通扑通直跳。哪里管自专,将那竹筒赶紧揣在怀中,立刻回宫报与慕容薇知晓。
    果然有法子暗中联系,慕容薇咯咯冷笑,拧开竹筒盖子,取出里面折成双飞燕形状的信笺。
    流苏的字体不错,慕容薇师从韦娘子,她也时时随着练习。几行清秀的梨花小楷,记录的全是慕容薇这几日的动静,还不乏对罗蒹葭的报怨。
    所幸早就避着流苏,慕容薇要么故意说话给她听,不叫她知道的事情从来语留三分,流苏的音讯便少了许多真实性,替苏暮寒的行动无形间添了疑惑。
    那个树洞被草丛遮掩,不知是天然还是人为,原来宫内宫外串通消息如此简单,只不知是什么人去取那树洞里的消息,又要间隔多久。
    寿康宫那几年沉寂,这条小路几近荒废,到是传递消息的好地方。
    如今太后娘娘凤体转安,并不出寿康宫,只不过恢复了逢十逢十的请安,多添了几队巡逻的侍卫,那条路依旧僻静,并不引人注目。
    若不是璎珞心细,耐着性子在草丛里翻找,只怕发现不了端倪。慕容薇深赞了她的处变不惊,要她寻个时机依旧将竹筒放回原处,再牢牢盯紧流苏。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弹指
    信笺居然折成双飞燕的样式,慕容薇到不晓得是否该说流苏胆大到了家。
    这管竹筒,不晓得要几异其手,最后才能交到苏暮寒手中。为了极快地探知消息,或许中途便会有人打开翻捡查阅,那信笺的样子一目了然。
    这般不顾身份,赤裸裸表明自己的心意,不过是引得别人耻笑,添些餐桌上的笑料。流苏的小心思昭然若揭,她已然不甘心为奴为婢,要尽一切机会,抓住苏暮寒这根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稻草。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固然没有错误。
    错就错在流苏妄想以最简洁的法子,拿别人做垫脚石,不昔以出卖主子为代价,成就她那些太过廉耻的奢望。
    想起流苏上一世立在璨薇宫前对着自己的刻薄,还有母后为自己备下那十二身月华裙的嫁衣,最后竟然穿在这个丫头的身上,慕容薇心内一股恨意油然而生。
    怒火越烧越旺,竟不逊于重生那一刻,第一眼见到这丫头矫揉做作的样子。
    广撒网,也该慢捕鱼。慕容薇净了手,瞅着流苏一时三刻回不来,命红豆悄悄传了夏钰之进来,如此细细这般交待了一番,要夏钰之盯紧通往寿康宫的小路。
    闻得宫内宫外消息相通,竟是借用了年年花开璀璨的桂花树,夏钰之谨慎里添了丝玩味。那棵老桂树经年郁郁葱葱,年少的他们曾多次在树下嬉戏,也曾用衣襟接了花雨,请罗嬷嬷制成美食。
    各为其主,自然各奔前程。夏钰之心里也曾惋惜,更多的是愤慨。
    功名利禄、江山美人,所有的亲情与友情在苏暮寒眼里已然不值得珍惜,本已是上个世纪的过眼云烟,他偏偏守着这样的执念不肯醒来。
    夏钰之怕惊动苏暮寒宫中的秘线,也不调动宫内侍卫,只悄悄添了潜龙卫的人在暗中监视。
    崇明帝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也拿到了内阁的公文。日暮时分,便传了慕容薇去御书房说话,将自己与内阁的决定告诉她。
    “玉屏山这般交到你的手上,终归是好过归在朝廷。待一切尘埃落定,父皇暗地里泒几个寻矿的能手,悄悄住进玉屏山行宫,这便开始行动。”
    慕容薇长长的头发,绾成了低髻,斜斜压着朵黄澄澄的金绡玫瑰,足有碗口大小。华烛珠灯之下,她的妆容显得比平时潋滟了几分,倒映出通身的端华高贵,立在那里向崇明帝溋溋浅笑,眸中偏又有些寒霜轻覆。
    这样繁华逼人的女儿,不知何时,身上竟添了楚皇后杀伐决断的影子。崇明帝仿佛刚刚发觉,不觉楞了半分。
    慕容薇温柔恬静的眸子里,添了些运筹帷幄的从容。她向崇明帝轻轻一拜,谢了父皇成全,再微微笑道:“不敢瞒瞒父皇,时不我待,分分秒秒都经不得松懈。玉屏山上,女儿早与夏三哥协商,留了一队勘探的人马,不时有好消息传来。”
    女儿言谈从容,说起那些珍贵无比的铜锡矿,便似是说着刺绣、添衣这般的小事。算准了自己一定会应下她的封地,所以早就迫不及待,提前下了手。
    崇明帝张了张口,本意是要提醒女儿人言可畏,待那赐封的圣旨一下,说不定便有满天风雨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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