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兄妹就是个迷,前世解不开,今生依旧离奇。
宫廷慧绣,是前朝皇室里的不传之秘。罗蒹葭一个小女子,针上功夫竟然入木三分。毫无疑问,这又是得自她那位母亲的传授。
既是罗氏兄妹都无意追溯祖上的家谱,慕容薇自然遵从他们的意愿,不再往下探究。撇去浮名烟云,两兄妹骨肉团聚才是他们想要的真谛。
吩咐璎珞将披风与衣衫好生收起,慕容薇一眼瞅见了书桌上摆得齐齐整整的烫金帖,才恍然自己的正日子就在眼前,这些帖子不能再拖下去。
数来数去,真正想请的也是有限几个。慕容薇已经应承过楚皇后要摆三两桌酒席,自然不好太过冷场,便吩咐流苏与璎珞寻出去年的宴客名单,自己勾勾选选,在上头挑了十来位素日里端庄大气的贵女。
钱瑰、温婳之类看不入眼的人物,慕容薇自然摒弃在外,吩咐二人依着自己圈定的名单,赶紧将帖子写完。
知交好手无须丫头代笔,自己从匣子里捡了几张素心雅兰绘着瑞云烫金边的帖子,慕容薇认认真真邀请,分别写给温婉、夏兰馨、云持、陈家姐妹,再加慕容蕙,将那六张帖子写好,放在一旁等着晾干墨迹。
宫内虽不宴客,公侯王府的贵人们却陆续有礼物送了进来,源源不断。
抬眸轻瞥间,请安拜会的帖子摞成一摞,堆在案几之上,都扔在一只莲叶形碧玉大托盘内,慕容薇懒得细观。只凝眸瞅着璎珞与流苏写完了帖子,与自己的搁在一起,等着明日一早叫人送出。
方才净过手,慕容薇正由流苏服侍着涂抹茉莉香膏,红豆笑盈盈地挑了帘子进来,手上捧着一张大红的拜帖福身行礼:“汤阁老的夫人领着孙女伽儿小姐入宫,递了请安帖子,想给公主磕头。”
这几日来递帖子,请安叩头的大有人在,慕容薇一概不见。红豆到体恤这位老夫人老实,破例通传了一回。
想起大年初五在寿康宫内随着慕容薇见过一面,那俗气老迈的阁老夫人,还有她那位土里土气、满口农桑小家子气十足的孙女,流苏满是鄙夷。
因这两日慕容薇时常与她私语,说些苏暮寒的往事,流苏自认身上又足了底气。她鼻端轻轻一哼,嗤笑道:“公主累了半日,正该歇息,哪里见这些不相干的人。只须将那帖子收进大托盘里,日后照着帖子回礼便是。”
红豆是机灵人,晓得当日慕容薇对汤伽儿高看了一眼。任凭流苏说得清脆悦耳,她并不接话,只含笑垂手而立,等着慕容薇开口。
慕容薇眸色本就清冷,流转间似覆了层冰,淡淡瞥了流苏一眼,守着璎珞与红豆,没有给她丝毫颜面:“大约如今这璨薇宫便成了你一个奴婢做主,本宫尚未开口,你便能轻易打发一位阁老夫人的去留,好大的体面。”
一顶高帽子扣下来,惊得流苏瞠目结舌。
若是在从前,比这更不合实宜的事情她也不是未做过,公主向来一笑了知。最多薄责几句,要她下回注意,何曾在人前狠狠落她的脸面。
流苏惶急地低下头,任凭巧舌如簧也添了惧色,赶紧跪在地下请罪:“公主恕罪,奴婢只是打量着公主劳累,才想替公主分忧,照往日的习惯打发来人,岂敢有半分自专之意?”
“去芜廊下头跪着,先静静心思,想想这两日都有哪些错处,然后再进来答话”,流苏俏肩蜂腰,那鹅黄宫衣的妖娆看得慕容薇无端火起,正好寻着时机借题发挥,叫她以为自己吃醋拈酸,为着苏暮寒发火也不为过。
论起上一世的罪过,流苏自然该千刀万剐,若不是要指着她与苏暮寒牵头,借机寻找宫内的暗线,又哪里容得到她活到如今。
第三百一十章 新绿
公主话内到有些借题发挥的意思,流苏听得明白。
一面飞快地思忖着自己这几日都做过些什么,流苏一面眼泪汪汪,楚楚可怜地拽住慕容薇的衣角,垂泪低泣道:“奴婢做了错事,自然认罚,还请公主明示,奴婢日后也好改过。”
慕容薇已然冷了脸,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不睬。
罗嬷嬷在里间听得不像,掀起叮咚做响的珠帘走了出来,见流苏还拽着慕容薇的裙裾不肯撒手,沉声喝道:“还不赶紧松手?公主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是你三言两语便能转圜的么?来人,拉下去好生跪着。”
真相缘由,璎珞晓得几分事体,不觉得流苏可怜。红豆却吓得不敢做声,垂着手静立在一旁,瞧着外头的嬷嬷听了传唤,要进来带人。
若是被嬷嬷们拖出宫去,日后还怎么见人?流苏死死咬住嘴唇,自己赶紧立起身来,一步一挪往外头走去。
芜廊下一跪,璨薇宫内流苏在公主面前得宠的名声尽毁。想着方才罗嬷嬷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流苏自然心不甘情不愿,将这笔糊涂帐又记在罗嬷嬷头上。
左思右想,这两日未曾做过什么出格事。跪在芜廊下,不理会那些远远观望的目光,流苏仔细思量。唯有一桩,便是苏暮寒前两日来送礼,那两碗冰镇的绿豆汤,还有自己与他暗地里的眉来眼去。
公主一颗心都在暮寒少爷身上,难道是为这个泼翻了酸坛子?想是那一日自己与苏暮寒在小径间徘徊低语,的确耽搁了些时候。公主自来心粗,不在小事上留意,必是有人私底下说与她知晓,才有今日的借机发挥。
必定是罗嬷嬷那个老虔婆,流苏恨得紧紧咬住银牙,双手攥成了拳头。
苏暮寒虽然应了就在公主生辰礼后,便向罗嬷嬷下手,流苏到觉得一日也等不得,恨不能立时见到苏暮寒,诉诉心里的委屈,央他替自己报这一跪之仇。
打发了流苏,慕容薇却是心情不错,疾言厉色一收,照旧春风拂面。
闻得是汤阁老的夫人携了汤伽儿入宫,便起了替妹妹引见的意思,再落实了一句:“可是从前陪老夫人去寿康宫的那位伽儿小姐?”
“回公主,正是当日那位蒙公主赐书的汤小姐”,寿康宫内那一见,汤伽儿甚得公主欢心,红豆早听璎珞说过,才大胆进来回禀了一回,并没有按照惯例将人打发回去。
“小姑娘很是可爱,你请老夫人与小姐花厅里先坐,请罗嬷嬷相陪,本宫稍后便到。”慕容薇不愿怠慢来人,示意璎珞赶紧替自己理妆。
璎珞手脚麻利,极快地替慕容薇结了两只发辫高高挽起,又簪了两朵珠花,立时便显得娇俏可人。
方才那件长裙被流苏弄皱,璎珞便从薰笼上取了件烟水蓝绘五彩金凤的绡纱宫衣换过,慕容薇便匆匆立起了身子。
往外移步时,慕容薇不忘吩咐垂手侍立的香雪:“赶紧去请二公主过来,便说我为她介绍一位朋友,看能否做她的伴读?”
花厅里,罗嬷嬷命人奉了香茗,立在一旁相陪。汤老夫人局促不安地坐着,感觉手脚都无处可搁,头上诰命夫人的翟冠愈加沉重,压得她极不习惯。
反是身旁的汤伽儿自如,安静地坐在玫瑰椅上,从高几上端了杯子奉到祖母手边,又彬彬有礼地向罗嬷嬷道谢。
想是经过了几次历练,小丫头适应能力极强,比之在寿康宫,又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与干练。
环佩叮当伴着清香萦绕,慕容薇搭着璎珞的手自屏风后的侧门转出,含笑在正中的沉香木雕花填漆矮榻上落了座。
见到大公主凤驾到来,汤老夫人有些惊忙,赶紧携了孙女起身,匍匐在地行了觐见的大礼。
老夫人年迈,慕容薇有体恤之心,抬头示意间,罗嬷嬷便将老夫人扶起,依旧送回到玫瑰椅旁。
汤伽儿却笑脸灿烂,眉眼弯如月芽,一丝不苟地行完了礼,轻轻盈盈立起身子,在祖母下首落座。
半年不见,汤伽儿身量又高了些,肤色变得比冬日里白皙,眉眼也伸展开来,绽露着纯真灿烂的笑颜。
处处结实、处处透着十足的精气神儿,一双黑眸灿若流光,健康而茁壮。
慕容薇恍然觉得,若是她们这些深宫女子都似那紫藤萝般的轻盈与飘逸,经不得风雨,汤伽儿到像是破土而生的新绿,足以抵抗风刀霜剑的洗礼。
留神细看间,汤伽儿半年前掉去的牙齿已然长成,如今一口糯米小牙编贝一般十分齐整。只是那身粉蓝色绣百蝶穿花的宫衣过于繁琐,头上又带得琳琅满目,到似是约束了小丫头的性情,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板。
汤老夫人几次苦辞要回乡下,汤阁老好不容易才接得老妻入京,哪肯放行。
府里几位儿媳自诩出身名门,都不耐烦随着汤老夫人应酬,难为汤伽儿小小年纪,整日与祖母侍侯着阁老府里那一亩三分地,连日常出行,也是她的份例。
老夫人重新落座后依旧有些恭谨,干干巴巴地贺了慕容薇芳辰,便不晓得如何往下搭话。到是汤伽儿心里与慕容薇亲近,已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甜甜唤了句:“公主姐姐”。
当日一面之缘,眼前这位大公主便赐给自己整套的《齐民要术》,汤伽儿回府一翻,简直如获至宝。
那一套书如今每日摆在汤伽儿架子床的抽屉里,是谁也不能动的宝贝。半年下来,汤伽儿日夜苦读,睡前还要翻上几页,积少成多,竟然颇有心得。
祖孙二人时常讨论书中的精髓,又拿了阁老府后院的几亩薄田做着实验,汤阁老有时垂询,见孙女对答间竟暗含了几分圣意,与宋维源在工部推行的举措有些相似,对小孙女的聪慧深以为然。
汤阁老深觉不能约束孙女走寻常路,不再要求她修习礼仪规矩、针线女红的功课,反而为孙女请了先生,专心教授她的农桑知识。
第三百一十一章 荫及
有了先生教授功课,有了祖父的扶持,汤伽儿如鱼得水,农桑之技更上层楼。自认为这一切都是拜慕容薇所赐,对公主姐姐十分感激。
今次听得祖母述说,要入宫向公主殿下请安,汤伽儿乐得心花怒放,早早便梳妆打扮,将一匣子的珠宝首饰都倒腾出来。
只是这祖孙二人委实于穿衣着装一窍不通,汤老夫人只须按品着装,汤伽儿便费了功夫,挑来挑去拿不定主意,又不听母亲相劝,便弄成了这幅样子。
小女孩更有自尊心,慕容薇不便评说她的装扮,招呼过汤老夫人后,便向着汤伽儿招手:“伽儿过来坐,许久不见,比上次长高了些,人也变得漂亮。”
除去祖父与祖母的疼爱,汤伽儿在阁老府里并不痛快。
她打小随着祖母长居民间,与母亲和几位姨娘都格格不入,母亲每每嫌她不会着装,她却偏与母亲对着干,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眼瞅着公主身旁的宫女姐姐都如花似玉,又听到大公主开口称赞,反而令汤伽儿微黑的脸宠轻轻泛红。女孩子家毕竟要好,汤伽儿也暗暗打定了主意,要好生学一学着装礼仪。
听得孙女直呼了大公主一声姐姐,汤老夫人心里忐忑,生怕孙女惹了祸,赶紧训斥:“怎么学得规矩,上次你母亲便为这个罚你,如何又来称呼公主殿下做姐姐,还不赶紧请罪?”
“老夫人不必在意,八九岁的年龄本是烂漫的时候,本宫很是喜欢伽儿这样的真性情”,慕容薇牵了汤伽儿的手,要她坐在自己身旁。
一手抚摸着汤伽儿乌黑油亮的发辫,慕容薇心里觉得由来的亲近:“上次送给你的书,可有好生去瞧?”
提起那套线装古书,汤伽儿眉飞色舞,颇有些向慕容薇邀功的意思:“如今搁在伽儿架子床的抽屉里,每日都读。”
汤伽儿越发觉得遇到了知音,竹筒倒豆粒一般噼噼啪啪,将祖父怎样考教自己,又怎样替自己请了先生,都一五一十说与慕容薇听。
汤老夫人只怕孙女惹人厌烦,偷眼去瞧慕容薇,却查觉对方眼中一片真诚,饶有兴致地听着孙女儿的长篇大论,显得极感兴趣,没有丝毫要打断的样子。
“公主姐姐真是伽儿的知音”,汤伽儿以一句赞叹结束了自己打开的话匣子。
这句话她从前在寿康宫里说过,遭了汤老夫人的训斥,今次依旧不由自主,从嘴边溜了出来,慌忙去瞧自家祖母的神情,一双慧黠的美眸越发灵动。
汤老夫人唯有笑得尴尬,方才放下的一颗心又高高悬起。
“长姐要阿蕙来见谁?”隔着靠色三镶的帘子,远远便传来慕容蕙清脆如珠的声音,还伴着一阵一阵的欢笑。
随着外头一阵珠帘叮咚,由远及近的裙裾窸窣声,身着青柠色挑线团花芍药纱衣、外罩玉簪白描金瑞云纹半臂的慕容蕙走了进来,头上一朵同色的堆纱宫花足有碗口大小,衬得一张脸粉雕玉琢。
夏日炎炎,慕容蕙选的衣衫淡淡、妆容亦是浅浅,只点了唇上一抹嫣红,越发翩然的似是水墨画中人物一般。
又是一位水晶般的玉人儿,还与自己年龄相仿。瞅瞅对方裙裾飘凌若仙,再看自己那袭繁琐复杂的粉蓝色裙衫,刹那间汤伽儿竟然自惭形秽。
原是二公主驾临,汤老夫人赶紧起身,汤伽儿也极有眼色地从慕容薇身边立起,随着祖母一同下拜。
听了香雪的传话,慕容蕙心知面前这个女孩儿便是姐姐替自己选的伴读,不免带着好奇心多瞧了两眼。
微黑的肤色,偏着了粉蓝的衣裙,衬得脸色不大耐看。那上头层层繁复的百蝶穿花样式又厚重,看着便不凉快。慕容蕙本不中意,却堪堪对上汤伽儿灵动的眉眼,似是雪中精灵一般剔透,蓦然便点亮了慕容蕙的眼睛。
宫里头的女孩子,漂亮文静有余,活泼灵动却不足。楚皇后从那些重臣勋贵们家中,为慕容蕙选过几任伴读,都因太过拘束被慕容蕙退了回去。
如今一见汤伽儿,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格外合她眼缘,慕容蕙眉眼弯弯笑得开心,不禁向慕容薇问道:“长姐,这便是你要向我引见的朋友?”
汤伽儿再次福身敛礼,她略带些北方口音,不同于吴侬软语的缠绵,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十分动人心弦:“臣女汤伽儿见过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