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袅袅,正院里慕容泠便已经披衣,催着桂嬷嬷替自己梳妆,又吩咐人去请少奶奶过来。柳氏晓得婆婆这一趟进宫蹊跷,提前用过早膳,已然梳妆完毕,赶着来给婆婆请安。
慕容泠食不知味地挑了两筷子酸汤面,又喝了半盏八宝莲子粥,便吩咐打水净手。命人备下马车,与柳氏匆匆进宫。
先去太后娘娘那里请过安,慕容泠又去凤鸾殿拜见楚皇后。略坐了片刻,便拿着慕容薇相邀,柳氏要送她一套家祖洐圣公编撰的辞典为借口,匆匆告辞出来,急急往璨薇宫去。
楚皇后自来不曾见大姑姐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露出诧异的目光。到是身后的秦瑶弯下身来,将唇覆在楚皇后耳边,轻言细语了几句。
楚皇后露出恍然的神情,凤眸里含笑,全是灿灿春光的喜意:“怪道大姑姐如此沉不住气,这是好事一桩。本宫亏欠陈家人多矣,若是芝华出嫁,一定叫她风风光光。”
却说柳氏扶了婆婆出来,只谦和地垂着头随在后头。见婆婆想要走临湖的小路,也只是上前一步扶了婆婆的臂膀,提醒婆婆注意脚下的青苔石滑。
也是蕙质兰心、一等一的聪明人,柳氏明知今日进宫有些蹊跷,又约略听说府中想与夏阁老府上作亲,便心知婆婆的打算。
在璨薇宫内分宾主落了座,柳氏依旧言笑晏晏。只奉上了祖父及毕生之力编纂的词典,就耐心陪着婆婆与慕容薇闲聊,不该问的话一句不问。
不过坐了片刻功夫,便听到璎珞隔着帘子通传:“公主殿下,禧英郡主与夏大人求见。”
听得夏大人几字,只见婆婆脊背一僵,身子往前倾了半分,脸上更是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柳氏心中雪亮,果真是丈母娘要相看女婿,拖了自己掩人耳目。
夏钰之回京之后,依旧挂着金吾卫副指挥使的闲差,却已正式领了潜龙卫大将军的职务。这是新设的正二品武官职位,凌驾于昔日的金吾卫指挥使之上,当得起一声大人的称谓,宫内宫外早唤了称呼。
红豆早得了慕容薇的嘱托,上前屈膝行礼,说话十分周道可人:“夫人,您的鬓角略松。请您移步屏风后头,容奴婢替您稍整仪容。”
慕容泠自然满口应承,随着红豆立起身来。柳氏聪慧,不待婆婆递上眼色,便上前扶了她的臂膀:“媳妇有些怕生,还是随母亲一起吧。”
屏风后头有个小巧的妆台,红豆替慕容泠重新理了妆,便将她请到了屏风的背面早就设好的坐榻前,柳氏乖巧地立在婆婆身后,露出会心的微笑。
殿内那架十二扇的丹凤朝阳屏风,慕容薇使人做过手脚。借着屏风的空隙,足以打量外头的来人。
慕容泠便透过两扇屏风的间隙,迫不及待向外望去。
禧英郡主夏兰馨走在前走,耦合色的蜀锦罗衣上挑绣了一枝迎春鹅黄娇嫩,淡黄色挑线长裙两侧垂着碧绿的双鱼拱莲玉佩,压住行走间翩跹的裙裾。
举手投足间,二八年华的女子全然是一片雍容与优雅的合宜,宛如皎皎明月,亦若灿灿星辰,那样光彩夺目。
第三百一十七章 相配
生怕惊动了来人,慕容泠坐在屏风后面,凝气屏息悄悄探看。见夏兰馨眉目皎洁中又透出英武与磊落之意,该是性格十分外向的女子。
一母同胞的妹妹如此,夏府嫡亲的幺孙亦不会差到哪里。慕容泠稍稍前倾着身子,目光绕过夏兰馨,迫不及待往她背后瞧去。
身着苍蓝色四合海浪纹直裰的男子身材高大,一幅神情如山水般朗润,头发以青金石簪子绾起,面目英俊至极。
十二扇的屏风间,慕容薇刻意留大了缝隙,慕容泠端正身姿从其间瞧得仔细。夏钰之那一双剑眉如峰,额头饱满、鼻梁坚挺,满脸的俊朗之气,果真是丈夫口中的忠义之士。
开口说话间,飒爽的男儿又是清泉般朗朗、春风般温煦,叫慕容泠十分满意。
夏钰之手上捧着两个锦盒,分别是夏府老太君和妹妹送给慕容的生辰礼。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他并未替慕容薇准备什么礼物,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入宫,告诉她一味凉茶社的某些情况。
丹凤朝阳的屏风是苏绣的经典手法,十二幅纱扇五色斑斓,等闲人难以瞧见背后的玄机。慕容薇与姑母精心策划的相看,自以为仔细,却瞒不过这位新任潜龙卫大将军的虎目。
夏钰之看似朗润的目光锐利如箭,分明瞧见隐隐投在屏风上的两幅剪影。
一坐一立,两个身影都是云鬓低挽,步摇轻颤。还有一袭暗青莲纹丝裙的裙角从屏风的缝隙间微微露出,分明是女子的装扮。
想着入宫门时,曾有下属说起,今日陈阁老的夫人带着儿媳行色匆匆,一早便入了宫。正是两府议亲的非常时期,不用思量也能想到,那二位如今便在这璨薇宫内专候,就隐在屏风之后。
夏钰之无事人一般将目光从屏风上移开,保持着霁月清风的微笑与慕容薇见礼。细瞧之下,刀刻斧裁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不为人知的淡红。
轻咳一声,夏钰之将手中的礼物交给慕容薇,沉声说了句:“阿薇,这是祖母送的生辰礼物。天气炎热,她老人家这几日便不入宫了,要你别嫌简薄。”
一幅通家之好的口气,打小的情谊经得起风霜雪雨的历练,彼此都没有因为身份的转变与平日有什么不同。
慕容薇起身接过,向夏家的方向遥遥福了一福,算是谢过老太君赏赐,这才淡笑说道:“三哥与老太君带个话,夏日炎炎,老人家适合静养。这几日颇为思念浣溪堂的好景致,待过几日阿薇带着妹妹去拜见老太君。”
见夏钰之的目光在案几上蜻蜓点水般一瞥,慕容薇恍然才发觉,方才一时疏忽,姑母与表嫂人虽然避在屏风之后,为她们摆下的茶水与点心却并没有收。
流苏亲手泡了大红袍与铁罗汉,领着人进来上茶。又重新摆下茶点,极有眼色地将方才慕容泠与柳氏用过的杯子收去。
屏风后隐隐露出的裙角已被小心地拖了回去,投在屏风上的身影依旧淡得几乎不可分辨。饮了一口酽酽的铁罗汉,夏钰之明知故问:“我与兰馨似乎来得不巧,阿薇这里方才有客人?”
“是姑母和大表嫂入宫给皇祖母请安,来我这里坐了片刻,如今应该去了母后那边”,反正夏钰之不能查证凤鸾殿的客人,慕容薇含笑解释,自圆其说。
怕夏钰之往下追问,慕容薇顺手将衍圣公的辞典递给夏兰馨:“兰姐姐瞧瞧,大表姐家祖撰写的典籍,上面还有老人家的印章与提词。方才粗粗一翻,果然名品名篇,每一幅作品拿出来都是绝唱。”
夏兰馨喜爱金石,经常拓些残碑碎片,如今见了这么一本厚厚的前人书家辞典,又有衍圣公柳老爷子的手书,简直爱不释手,央求地望着慕容薇:“好阿薇…”
“别的都可,这是方才大表嫂所赐,断断不能送不出”,慕容薇轻轻把玩着手中的泥金团沙扇,露出斩钉截铁的表情。
“阿薇”,夏兰馨秋水般的明眸中一片求恳,牵着她的袖子轻轻晃动:“君子自然不夺人之所爱,我不抢你大表嫂送的这本。只求你,若再去陈阁老府上,请向少夫人转告兰馨对衍圣公的仰慕之情。我是真心喜欢金石,想求一本衍圣公亲力亲为编纂的辞典以做收藏。”
屏风后头,慕容泠慈爱地抬头望着长媳,轻轻挑了一下大拇指。
并州柳家,若论名声的确比不上姑苏云家的名气。可是单凭这一本辞典的精髓,已然是流芳万世的荣宠。
得了禧英郡主如此推崇,柳氏听得心花怒放,想着下次写家书一定将这一笔写进去,叫老人家高兴高兴。
碍着不能出声,柳氏只向婆婆报以微笑,轻轻点了下头,意在允下夏兰馨这本辞典。
拿着自己的嫁妆,替自己的小姑打点她未来的小姑,这是绕了几道九曲十八弯。柳氏脑中转过这样的画面,只觉得有趣,不由拿衣衫轻轻掩口。
慕容泠仔细相看了夏钰之,心知丈夫没有敷衍,面前这一位确是年少英才,不可多得的翘楚,配得上自己的掌上明珠。
怕习舞之人耳聪目明,暴露自己的行藏,反惹得慕容薇不好应对,慕容泠不敢久待。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向柳氏微微做个手势,便由红豆领着,绕后门送出了璨薇宫。
红豆送了陈阁老婆媳出宫,便依旧与慕容薇相约的行事,捧来新采的莲蓬,奉在夏兰馨前头。
慕容薇瞧见红豆,便知道姑母已从后头离开。这才牵了夏兰馨,又叫着夏钰之,进了自己的书房,将众人全部屏退。
房门一关,慕容薇笑得灿烂:“三哥,休要敷衍,快快从实招来,到底哪里见过我的的二表姐?”
夏钰之心内甜蜜,面上却做恼怒:“三哥又不怕别人相看,陈阁老夫人与少夫人双双避在屏风之后,你竟不提前与三哥打个招呼?若是三哥一个不查,偶尔的失仪惹得阁老夫人不喜,第一个怪罪的就是你。”
第三百一十八章 圣旨
夏兰馨并未留意屏风后的玄机,慕容薇也不防轻易便被被夏钰之叫破。总归是自己心虚,讪讪笑道:“三哥从哪里知道?”
夏钰之冷哼一声,板着一张脸说道:“本将军掌着潜龙卫,身上担着整个皇宫的安危。若是连你这些小把戏都不能叫破,岂不是早就辜负了陛下的圣恩。”
拿沉香扇微微遮掩,夏兰馨笑得发上步摇轻晃,红宝石的流苏垂在额间鲜艳欲滴。慕容薇亦撑不住,浅浅行了半礼,嘴上却不吃亏:“三哥如今是二品的大将军,自然不能轻易受小女子的算计,阿薇便向你赔罪便是。”
事无不可对人说,与陈芝华的相遇迟早瞒不过她们。只是分着轻重缓急,夏钰之脸上笑容淡淡一收,便将话题转到了一味凉上头。
刘本近日频频异动,连着几次出入一味凉茶楼。不晓得是巧合,还是本就是私下有约。有那么两次,与自称苏暮寒族叔的苏光复撞了前脚后脚。
两人装着不相识,却瞒不过夏钰之泒出的暗卫雪亮的眼睛,错身经过间,分明目光里有所交集,这两个人在交换什么信息。
每到有事,那一味凉茶楼总是被推到风口浪尖,十有八九便是千禧教设在姑苏皇城的秘密基地。不管梅姓夫人究竟是谁,苏光复才是背后真正掌控之人。
慕容薇捻起一粒皮薄肉厚的璎珠,轻轻含在口里,品尝着果香四溢,淡淡轻笑道:“是狐狸果然会露出尾巴,以刘本一人之力,又怎能支持江阴帮的运营。千禧教爪牙密布,还不晓得有几个藏身宫内。三哥使人好好盯着,这背后之人,除去苏光复,不晓得还有没有别人。”
苏家老宅人的身份既然大白于夏钰之眼前,苏光复与朝臣的勾结便是狼子野心,他们的图谋不言而喻。
夏钰之两手搅在一起,骨节咯呼作响:“这起子奸贼,竟存了这样的心思,是欺我西霞无人。”
“父皇成立潜龙卫图的就是未雨绸缪,生怕逆贼的势力已然渗入到各部,金吾卫和军队里头不好掌控,这才新设大将军之职,势必拨乱反正”,慕容薇眉眼潋滟,言辞间多了些激昂之色。
望着义愤填膺的夏钰之,慕容薇完全敞开心扉:“三哥,你肩上担子不轻。父皇委以重任,是将整个皇城的安危都压在你身上”。
“刘本不过是二品的都察院御史,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被拖下水的人”,夏兰馨手内剥着莲子,拿银签子剔着里头的莲芯,面色沉静如水。
苏家人几代经营,撼不动西霞这棵参天大树,一个刘本不成,他们还会有新的蛀虫。放眼皇城里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也不见得人人能行正坐直。
新鲜的莲子略略用力间,被夏兰馨捏得粉碎,还要捻成齑粉,似是将刘本等可耻的蛀虫永远打入万劫不复。
夏兰馨嘴角含着轻蔑的微笑,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久久才吐出来,清冷说道:“如今便是广撒网,深布局,合适的时机一网打尽,才能永除后患。”
妹子那份果敢,连夏钰之也自愧不如。一想到要与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的境地,夏钰之依然不舍,眼里漫过哀伤的神情。
兄长的神情摆在脸上,夏兰馨拿帕子将手拭净,望着夏钰之冷言冷语反唇相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三哥拿兼爱之心,讲什么妇人之仁,无异于与虎谋皮。若是祖母在侧,必然重重打你一拐杖。”
“兰姐姐好气魄,一番话大快人心”,慕容薇拍手应合,畅快大笑。
夏氏兄妹并未多留,只待了一柱香的功夫便起身告辞。
临别时,夏兰馨又回过身来抱歉地微笑:“到是忘了,子持送了信来,我明日会与她一同入宫。为着你亲笔下的帖子,她昨日已然进了皇城,就住在金菊胡同尽头那处云家的别院里。”
钟灵毓秀的气质万千,不及云持十分之一。对这个始终淡若烟云的女孩子,慕容薇有说不出的亲近。
听了夏兰馨所言,慕容薇绽开清湛的笑容:“我在璨薇宫扫榻以待”。
六月十三那日,天气晴好,湛蓝如幕。一抹白云悠然,自在舒卷。
南风熏然间,宫里处处繁花如丛,浓淡相宜的花香飘散在鼻端。天际朝霞如粉,云蒸霞蔚,将璨薇宫那一挂瀑布般的紫藤萝点缀上金灿灿的光芒。
辰时一刻,所有的客人还未到时,传旨的太监总管玄霜便领了两个小太监到了璨薇宫门前。
玄霜穿着簇新的皂青色宫衣,脚蹬一双赤黑挖云的薄靴,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缓缓登上了璨薇宫的高阶。
馥郁的花香里,玄霜的声音浑厚洪亮,回响在慕容薇的耳边,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无比。
父皇在圣旨里说自己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嘉言懿行,淑慎性成,似乎将天下间每一个美好的词语都加诸在自己身上,然后顺理成章便赐下实封,一道旨意再圆融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