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礼”,慕容蕙又仔细打量了汤伽儿几眼,见她发上又是珠钗又是花钿又是珠花的点缀,委实看不习惯。想要待会儿悄悄说与她,减些不必要的东西。
慕容薇一手拉着一个,都在矮榻上落座,替妹妹与汤伽儿引见。两人续起年齿,慕容蕙已然过了生辰,便是虚长了一岁。
慕容蕙虽然年长,却生得娇小,汤伽儿几乎与她个头一般高。两人立在一起,一样的慧黠灵动。慕容薇对汤老夫人笑道:“老夫人瞧瞧,这两个丫头这么一杵,深宫里都添了些生气。”
听了慕容蕙的问讯,老夫人才知晓慕容薇的本意,竟是瞧中了自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想要选给二公主做伴读。
孙女的性情便是个惹祸精,在府里闹得她几个姨娘都不安生,老夫人有心苦辞,却也晓得成与不成都不是她做主,更不愿意断送伽儿的前程,恨不得立时将消息递给汤阁老,由着老头子参详。
朝堂上连番几次,汤阁老一改往日的温吞,一力支持崇明帝和夏阁老及陈如峻的决议,如今内阁的凝聚力固若金汤,再不是从前的摆设,已然是崇明帝手中掌控群臣与杀伐决断的利刃。
局势这样看好,汤阁老功不可没。前日请安时楚皇后无意间提起,想着给这位老臣体面,最好的办法便是荫及子孙。
慕容薇眼珠轻轻一转,便想到了汤伽儿身上。觉得妹妹的伴读始终没有着落,便向母后推荐了这位汤阁老的幺孙女,特意提起她酷爱农桑。曾与祖母相伴故乡的过往。
第三百一十二章 伴读
活泼、孝顺、更懂得关心民间疾苦,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慈爱之心,楚皇后到有些喜欢汤伽儿的性情。只唯恐她不谙深宫礼仪,不懂规矩,惹了慕容蕙不喜。
慕容薇挑眉笑道:“懂规矩的好孩子,个个淑婉柔慧,母后选了足有五六位,哪一位能对了阿蕙的脾气?女儿瞧着,也只有这两个小鬼头,一般的气味相投。”
楚皇后手里本是执着水墨绫的玉胄折扇,上绘着董其昌的山水图。此时将那山水图一收,扇骨轻轻点在慕容薇额上,话语里带着温柔的宠溺:“哪里学的市井混话,连母后与阿蕙都编排进去。”
话是如此说,楚皇后到底有几分意动,想着过几日便宣汤老夫人入宫垂询。谁料想今日汤老夫人不请自至,慕容薇便权做了红娘,牵线替两个小丫头引见。
外头慕容薇与汤老夫人寒暄,慕容蕙没有片刻安宁,早拉着汤伽儿去了里头的套间,显得极是投缘。唯恐孙女失仪,汤老夫人与慕容薇对答间,眼睛频频往后头望,惶恐里透出紧张。
慕容薇宽慰地一笑,和煦地问道:“本宫想听听老夫人的意思,二公主身边一直缺位合适的伴读,伽儿这是投了阿蕙的眼缘,不知府上可愿叫伽儿入宫住段时日?”
汤老夫人早有耳闻,禧英郡主夏兰馨便是大公主的伴读出身,仗着是夏府的掌上明珠,自己又聪慧机敏,得了皇太后青睐,赐下郡主的荣光。
如今的夏兰馨领着自由出入皇宫的对牌,各个宫里来去自由,又与大公主相交莫逆,一趟苍南之行不知羡煞多少皇城闺秀。
放眼整个皇城,还有哪位贵女能与夏兰馨比肩?
这般的锦绣前程委实太过灿烂,汤老夫人热血上涌,简直心花怒放。
伽儿不染世事,虽有她的疼惜,却难讨父母欢心。若是能做了二公主的伴读,不敢求与禧英郡主一般的福气,日后论起婚嫁,也能自重身份,博对方高看一眼。
汤老夫人心里感激,面上便带了出来,慌忙起身向慕容薇行礼:“若蒙二公主不弃,臣妇自然愿意将伽儿留在宫里。这样祖上蒙荫的好事,还须说与她祖父知晓。”
仓促之间,汤老夫人对答也算合宜。虽是桩喜事,却也怕自己思虑不周,漫漫深宫误了汤伽儿的一生。因此,她一口应承,却又抬出了家主斡旋。
慕容薇雍容而笑,抬手向汤老夫人请茶,并不急着要她表态。
汤阁老自然能一眼看穿母后的抬举之意,他既已坚定与西霞共进退的决心,这桩喜事便只有锦上添花,再无不允之理。
慕容蕙与汤伽儿,一对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女孩子,纯如六月白云,不管阴晴都一目了然,两人短暂相处竟有了情谊。
拉着汤伽儿溜进慕容薇的寝宫,慕容蕙替汤伽儿取下发上的首饰,叫红豆替她重梳几支清爽的发辫,盘上去攒在正中,又以坠着东珠的青绸结个蝴蝶结,再贴几枚点翠的花钿,镜中的小女孩霎时便添了容光。
早吩咐宫人去取自己的衣裙,慕容蕙指着汤伽儿身上粉紫的裙裳说得认真:“听我一句劝,你的肤色有些偏暗,忌讳这些粉色东西,更显不出你的灵透。我挑件裙子你换上瞧瞧合不合宜?”
汤伽儿羞得满脸通红,却也瞧出经慕容蕙之手的妆容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诚心诚意地向她道谢。
就着宫女取来的衣裳,慕容蕙替汤伽儿挑了件灰绿色窄袖掐腰的绡纱裙,衣领、袖口与裙摆滚着璎桃色的掐牙细边,腰间再以璎桃红的垂珠丝带一系,镜中人立时便换了个样子。
两人手拉手回到花厅内,汤老夫人只觉得眼得一亮,汤伽儿靓丽清灵不说,那小霸王眸色甜美,到有了腼腆羞涩的模样。
果然还是近朱者赤,汤老夫人初时有七分意动,此时全然拿定了主意,还是将汤伽儿留在宫内,也好时时伶听贵人们的教诲。
瞧着长姐与汤老夫人眼中的精艳,慕容蕙依旧拉着汤伽儿的手,献宝一般的卖弄:“齐娘子精通音律不说,于这穿衣之道一向独到,待你入了宫,请齐娘子点拨几句,终生受益。”
汤伽儿睫毛轻颤,似是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又惊又喜地问道:“我也能时常入宫,伶听贵人的教诲么?”
待听得祖母转述,自己可以留在宫内,汤伽儿雀跃之情跃然脸上,片刻之后,又呈现出左右为难的神情。
既舍不得这一对公主千金姊妹花,又牵挂与祖母的田原桑梓。汤伽儿牵着祖母的衣角,软软问道:“那几畦豆角已然成熟,若是伽儿入了宫,谁陪着祖母去收那些爬满枝架的豆角?”
孙女童真无限,满心里牵挂自己这把老骨头,一句话就把汤老夫人说得酸涩无比,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她与伽儿本就是阁老府中一对另类,惹得旁人非议。若是伽儿不在身旁,自己这心里不知会添多少凄凉。
老夫人语带哽咽,勉强笑道:“祖母身子康健,自己一个人收些豆角又有何难?如今你祖父也时常去咱们的园子照看,祖母偏不用他帮些倒忙。”
祖孙情深,叫外人也瞧得唏嘘。慕容蕙见长姐沉吟不语,生怕老夫人不舍得汤伽儿入宫,急忙上前表态。
她轻轻一扁嘴唇,牵着汤伽儿的衣袖说道:“这有何难?阁老府离着宫里又不远,又不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还能锁了你不让回家不成?你放心,你想何时回府去,我自然应承。”
说到那刚爬满枝架的豆角,慕容蕙从未见过,竟有了浓厚的兴趣:“你若是愿意留下,本宫还可以陪你一起,与老夫人共享丰收的喜悦。”
区区一面,二公主便对孙女如此维护,汤老夫人感激在心。自己给不了孙女好的前程,却不能当块拦路的绊脚石。
汤老夫人含笑向慕容蕙行礼,应承道:“若是二公主不嫌弃,臣妇自当在菜园里恭候,还可以下厨,替二公主做道干煸豆角下饭。”
第三百一十三章 敲打
米饭与豆角,都是汤伽儿的最爱,却怕是难对二公主的胃口。想着那菜不过寻常,汤老夫人说完了又后悔,一时呐呐无言,局促地收住了口。
慕容蕙却是极认真地点头:“有劳老夫人成全,阿蕙一定不会爽约。”
孙女虽然欢喜,眼里却含着泪意,想来不舍得就此与祖母分离。汤老夫人何尝不想落泪?祖孙一起生活,从乡下老家到了阁老府,八九年间并未分开。此后宫门寂寂,便要聚少离多,怎不惹得她心内凄凄。
老夫人却有担当,知道慈母多败儿,不在孙女面前做那小家子气,反而拿话去激孙女:“入了宫可不许淘气,若是叫二公主送了回来,祖母也不收你。”
汤伽儿嘴角高高翘起,待要反唇相讥,憋了半日也不舍得反驳祖母,只把自己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惹得两位公主殿下笑出声来。
老夫人为孙女欢喜之余,心里也有小小的伤感,还想着这般大的事体,要早些知会汤阁老一声,便拉着汤伽儿先行告辞:“臣妇这便回去替伽儿收拾行装,再教些规矩礼仪,随时等待公主传召。”
好不容易有了与自己年岁相当又兴趣相投的好友,竟然这么快便要出宫,慕容蕙有些依依不舍,却也知道汤老夫人说得在理,自己没有强留人家的道理。
慕容蕙便牵了牵汤伽儿的小手,将她拉在一旁,贴着她的耳边说道:“应承你的事,我一定做到。这便去撺掇母后,你在府里好生等着传召。”
汤伽儿点头,慕容蕙依旧不舍得放手,又添上了几句:“我在瑞云宫等你,早早吩咐人替你收拾房间。”
汤伽儿含笑应允,两人在璨薇宫外分手。慕容蕙等不及明天,火急火燎便去了凤鸾殿。
有了慕容蕙与汤伽儿的投契,慕容薇亲笔书写的帖子便又多了一张。
立在书案前补上汤伽儿的名字,慕容薇轻轻搁了笔,吩咐璎珞找人送去,此时方才想起还跪在外头的流苏,命红豆叫了她进来。
芜廊下虽然不直射,六月的天气却如薰笼一般,流苏身上满是汗水,尤其心疼自己那一张吹弹可破的娇颜,将丝帕搭在自己脸上遮阴。
听得红豆的传话,流苏如蒙大赦,扶着柱子立起身来,拿丝帕拭了拭汗珠,就势往阑干上一倚,揉着自己酥麻的膝盖,好一会儿才敢走路。
流苏进殿谢恩,慕容薇正用着璎桃与香橙的冰碗,拿雕镂金丝玫瑰的银匙挑起一粒鲜红的樱珠含在唇间,笑得格外清湛。
见流苏匍匐在绘着春荣秋茂图的青柠色丝毯上,恭敬地叩头谢恩,慕容薇居高临下望着她,眼里带着不常见的戾气:“可有想明白你究竟错在何处?”
跪了半日的膝盖依旧酸麻,流苏勉力端正了身子,说得楚楚可怜:“是奴婢多嘴,赶在公主面前开口。”
当的一声,银匙子与冰碗发出清脆的碰撞,震得流苏心上咯噔一下。慕容薇眸中似沁了寒霜一般,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只余了流苏惶恐地抬起头来。
殿内空气凝滞,压得喘不上气。唯有裙裾窸窣,慕容薇长长的裙摆逶迤,拖过墨玉色大理石的高阶,缓缓走到流苏前头。
流苏垂着头不敢立起身子,能瞧见慕容薇杏花粉嵌金挖云的高帮宫鞋上,九秋同庆的纹样捧出一朵富贵牡丹花开斑斓,花芯一颗东珠冷凝,似滴冰凉的泪珠,重重滴落在自己心际。
慕容薇弯下身子,涂着珠红蔻丹的纤手轻轻一勾,便抬起了流苏的下颌。语调温和,眼中冷厉骇人,慕容薇再问道:“抢在本宫前头答话,算不得什么罪过。凭她几品诰命,见与不见都随本宫的心情。你再想一想,究竟错在了何处?”
宫内换了夏日装束,天青色的月华鲛销流云纹帷幔与丝帐上绣着碧绿的新荷,层层叠叠开得舒展。阳光亦如新织的白练,在澄净的水中浣洗得纹理均匀,处处透着飘逸与干爽。
流苏心上如沁了冰,背上的汗水慢慢冷凝,化做一丝一丝的寒气,再不敢有丝毫敷衍的神情。她曲膝上前,抱住了慕容薇的小腿,哭得唉唉可怜:“那一日,奴婢不该替暮寒少爷传绿豆汤,还不该在送他出宫的时候与他闲话。”
慕容薇纤长的指甲掐在她的脸上,稍稍用力间,在她脸上划了一道淡淡的血痕。流苏死死咬住牙,忍住那钻心的疼痛,重重叩着头:“求公主开恩,奴婢再不敢僭越。”
掐在下颌上的手倏然松开,流苏即担心又惶恐,生怕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留了疤痕。心里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便想着立时便把那在慕容薇耳边嚼舌根的人寻出,千刀万剐才解了心头怒气。
慕容薇走至临窗的贵妃榻下,懒懒往上头一倚,鼻端重重哼了一声:“若不是偶然听说,我还不在意,你这丫头竟与我有两分相似。难怪难怪!”
正是生就一双容貌相似几分的脸,才叫流苏生了些不该生的肖想。
慕容薇的话如冬月寒冰一样彻骨,重重敲打在她心上:“主仆有别,自你入宫的那一日便该分得明白。你守着做奴婢的本份,我自然给你些体面。你要有心僭越,实话告诉你,安国王府里两位侧妃娘娘尚且没什么身份,不用说区区一个通房丫头。生也由得我,死也由得我。”
许久不曾见慕容薇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说过这么重的话。果然是为了苏暮寒吃醋拈酸,竟有些口不择言。连什么侧妃、什么通房之类的话也一股脑往外倒。
流苏即害怕又得意,心里打翻了酱油醋一般五味陈杂。
害怕的是公主的确掌着她的生杀大权,稍稍一个不如意,后宫里死个奴婢就像捏死只蚂蚁。得意的凭她一个丫头,竟叫公主动了真怒,想来公主也瞧出,苏暮寒待她有了情意,公主心里不甘。
方才提什么面容相像,不过是警醒自己同人不同命,莫要打苏暮寒的主意。
第三百一十四章 宿敌
流苏眼睛滴溜溜一转,不顾面上的血痕,言语何其无辜:“公主明鉴,因是暮寒少爷牵挂公主的起居,出宫的路上多问了几句,奴婢才耽搁了功夫。”
见慕容薇余怒未消,流苏以膝当脚,前行了几步,依旧跪在慕容薇的榻前,垂着血珠的素颜楚楚可怜:“公主待奴婢是打小的情谊,奴婢再不晓事,也晓得不论何时何地,奴婢的主子只有公主殿下一人,再不学那些白眼狼的行径。”
分辨得何其动听,眼前虚伪的容颜与前世里璨薇宫前嚣张尖酸的那张脸重叠在一起,慕容薇拼力忍住,才没有叫自己拿起簪子,划花那张巧言令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