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已分,一个已然不是战场的沙盘,还有谁会费心毁去?
若苏睿并非死在敌军手下,当年父皇的死又隐藏了什么玄机?那个被毁掉的沙盘又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楚皇后越想越惊,算算时辰,丈夫已退了早朝,便只带了半夏一人,往御书房急急而去。
夏老太君出宫时,乔浣霞已安稳下来,白嬷嬷替她服了药,又喂了一碗粥。
乔浣霞的神色渐渐清明,只默默倚着大迎枕,靠在榻上不想说话。心里却如过筛一般,一桩桩一幕幕,前尘往事串串穿起。望望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有着恍如隔世的感叹。
小年夜的团圆饭,乔浣霞精神不济,却还是在大圆桌前坐了片刻,望望崇明帝头上隐隐的白发,再望望小女儿眼中深深的担忧,给了他们一个放心的微笑。
七年碌碌,错失太多,唯有望着儿孙们各自安好,才不负当年丈夫所托。乔浣霞倚在榻上,望着团团围坐的晚辈们,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几日积雪消融,天气情好,寿康宫内早早传了口谕,宣夏老太君莫浣莲进宫。
这样的旨意,一年里总有几回,每次都被有些头脸的太监得着美差,不为别的,就为夏府里每次打赏都是白花花的元宝,不是那些穷酸小气的银裸子。
听说老太君已经在寿康宫住了几日,才刚回府过了小年。
如今临近年关,本不必再次入宫,可是皇太后想念旧时姐妹,那也是人之长情。
去传旨的太监陪着一脸笑,将口谕传给夏老太君。夏老太君笑着领旨,果真教人拿了两只元宝,只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却是亮灿灿的黄金。
太监更笑得阖不拢嘴,祝福吉祥的话成珠成串如,抹了蜜一般甜。又给夏老太君行礼,腰恨不得弯在地上才甘心。
年关将近,府里事多,沈氏与胡氏都忙得脚不点地,夏老太君却依旧深居简出。
吃了小年夜饭,儿孙绕膝,老太君脸上自是开怀。只是宴罢归来,浣溪堂的大门又是半掩半闭,那是老太君不见客的意思。
近身服侍的罗绮知道,老太君人在宫外,心却还留在宫里。一日一日,牵挂寿康宫的消息,委实牵挂得紧。
虽说闭目养神,似是对周遭事物不闻不问。罗绮近身服侍,单看老太君每日捻动手里佛珠,那速度就比平日快了许多。
今日接了皇太后的口谕,老太君脸上才算有了笑模样。
传旨的太监喝茶等着,老太君按品大妆,收拾得停停当当。巳时初,八抬大轿入的宫,至晚膳时分尚未回府。
已封了印,夏阁老不必早圾,在书房里边处理事务边等老妻,一颗心也是牵肠挂肚。
晚膳热了又热,才待遣人打听,老太君泒了人回来,说是老姐妹难得相见,皇太后留她用了晚膳再回府。
夏阁老独自用了晚膳,吩咐人泡壶浓茶,送到前院的书房。
遣了仆从,夏阁老扳动机关,开了橱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幅大周时代的舆图。
那上面西霞、康南、建安等国都被用红圈仔细圈出,西霞北面还有关外游牧民族的营地,康南边陲连着苗疆,建安西部又是一片纵横交错的山脉,做着两个红色记号。
夏阁老边看边琢磨,边耐心等着老太君回府。
老太君回到府里已近亥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眸色深沉之下隐藏着久违的喜悦。
回到浣溪堂,脱去朝服换了常衣,听得夏阁老还在等候,罗绮挑着灯笼,直接送老太君去了前院书房。
慕容薇记着曾应下皇祖母日日送花,依旧约着妹妹,天天折了红梅送去寿康宫。
皇太后安好,白嬷嬷脸色自然缓和,见慕容薇时又是与往常一般的笑容。
先为前两日的急躁向慕容薇行礼道歉,又将新制的清香檀线香和方子包好,装在小巧的楠木匣子里,一并呈给慕容薇。
慕容薇示意璎珞接了线香,又托着白嬷嬷的臂肘扶她起身,含笑说道:“嬷嬷是关心则乱,真正心疼皇祖母的人。阿薇岂能不懂事,因这个怪罪嬷嬷,皇祖母这些年多亏嬷嬷细心照应,阿薇与妹妹都看在眼里。”
皇祖母身体不算好,心上澄明之后,身体反而日渐苍老,那日与莫浣莲在宫内待了一整天,又添些劳累。
慕容薇看在眼里,想着白嬷嬷往日的贴心,怕她心生罅隙,便好生抚慰。
罗讷言是有真本事的,凭着手里一套银针,硬是将乔浣霞的心症医了七七八八。
秘制的丸药配着日常的药膳,罗诺言肯定地说,这么调养着没有问题。楚皇后连着探视,又宣夏钰之来问话,夏钰之早与慕容薇套好了说辞,一番话说的严丝合缝,到也骗过了楚皇后。
苏睿的大殓之日不好拖过春节,便选在腊月二十七。
头七早过,楚朝晖的意思本是停灵七日便下葬,好早些让夫君入土为安。
苏暮寒却是想等着苏家老宅族中来人,再者云南来的那位,虽自称是自己的表叔,单凭口说到底无凭,辨不明身份,苏暮寒想等族人确认。
第六十四章 母女
云南来客,出现的突兀,偏又自称是安国王爷的堂兄弟,说得有理有据。
母子二人均不能确认来人身份,又不能怠慢,只好等着苏家族中来人。
儿子在这件事上谨慎,楚朝晖深以为然,就听从儿子的意思。
这么一算,七天便有些仓促,钦天监重新选日子,将苏睿的大殓定了腊月二十七。
母子二人忙着府中白事,无情无绪。便是小年夜的冷清,也叫楚皇后料中。楚朝晖哪有心情宫?只说府内琐事缠身,给母后递了请安的帖子完事。
小年夜里,府内白烛高悬,凄凄惨惨,还是秦姑姑与温婉张罗着,命厨房里包了热腾腾的饺子,分送到府中各处。
孝里不食荤腥,温婉选了香菇、豆腐与菜心,以胡萝卜、西芹汁等和面,亲手为楚朝晖包了五色彩饺,呈到她的面前。
水饺小巧玲珑、精致耐看,盛在龙泉窑白釉莲瓣碗内,格外赏心。楚朝晖吃着饺子,赞叹着温婉的暖心。
多谢妹妹留下温婉,楚朝晖这些日子虽苦,因有着温婉的陪伴,总算熬了过来。转头回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年自己偶尔行善,救得她母女的性命,今日乌鸦反哺,竟享了她的孝心。
因果循环,果然不爽。小佛堂内,楚朝辉怀着感恩之心,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将《无量寿经》颂了一遍又一遍。
知道楚朝晖心里难过,楚皇后只说与姐姐,母后这边换了太医,并不叫她替母后的病费心。每日听着秦瑶遣人传回的话,知道姐姐尚且安好,楚皇后心里便十分安慰。
秦瑶对温婉行事赞叹有加,更将她孝顺的话如实传到楚皇后耳边。
听到温婉处处暖心,令姐姐稍减苦楚,楚皇后心里欢喜,与慕容薇闲话间,不时露出对安国夫人的怜惜,更露出对温婉的满意。
若是苏府有个女儿在,也能多陪姐姐一些。侧妃隔了身份,苏暮寒毕竟是男子,外头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照应,也不能常留内宅。
楚皇后思前想后,看看如今懂事乖巧的慕容薇,又是对姐姐的唏嘘,言谈间时时感慨。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慕容薇蓦然想起前世里温婉所受的屈辱,心里有了绝好的主意。
楚皇后那日责她心急,却误打误撞,叫母后吐出积年淤血。如今再看女儿,是怎么看怎么满意,楚皇后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鬓发,将她揽在自己怀中,亦发可怜姐姐的孤寂。
慕容薇便偎在母后肩头,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担忧:“姨母以后一个人孤单单的可怎么是好?再过两日便是除夕,秦姑姑与温尚仪也该回宫,府里岂不是更显冷清。”
这话说到楚皇后心坎里,虽然两家有意接成儿女亲家,却因为慕容清与苏睿的消极,始终没过明路。
如今知道了苏暮寒的身世,楚皇后心上也有了疙瘩。便是撇开身世不谈,外甥也还有三年孝期。
慕容薇是公主,没有提前定亲的说辞。整整三年,这亲事成与不成还在两可之间。
看到自家女儿解语花一般,温婉那张端庄秀气的小脸浮上心头,楚皇后心里有了主意。
“说到温婉,这孩子性子安娴,品性也好。你去探探你姨母的口风,若她有这个意思,我就替她做主,叫她收个义女。以后府里作伴,你姨母也不孤单。”
“温姐姐这个性子,姨母一定喜欢。”慕容薇心愿达成,脸上露了笑颜:“我这便去一趟姨母那里,听听姨母的意思。”
急着促成此事,慕容薇回宫换了出门的衣裳,便带着璎珞与红豆出宫。
苏府的门前依然车水马龙,因为有内务府的人打点,比前次来时条理了许多。
慕容薇在秦瑶的接引下,绕过正门,直接入了内院来见姨母。
打起帘子看时,姨母比前两日又见消瘦,不过精神还好,眼里也有了生气。
温婉刚熬了浓浓的八宝粥,正在殷勤相劝:“夫人午膳用的不多,喝半碗粥暖暖肠胃。奴婢在里面加了桂圆与红枣,都是滋补的佳品。”
楚朝晖换了暗色锦衣,罩了白色狐裘的坎肩,鬓上簪了一朵素白的银制珠花。她轻拍着温婉的手,露出薄薄的责备之意:“都说了多少次,不必自称奴婢,偏就是不听。再这么着,这碗粥我也不用。”
温婉穿了素兰宫缎白菊纹曳地长裙,白色掐腰窄袖的小袄,肩上搭了与长裙同色的披帛,清水芙蓉一般,微微曲膝,露出调皮的笑意:“夫人教训的是,温婉记住了,请夫人用粥”。
彩衣娱亲,瞧着温婉的样子,慕容薇蓦然想到二十四孝里的老莱子。
为了逗姨母开心,温婉必定想尽了法子,她本是端庄高华的人,却做出这般顽皮的神态。如同上一世,见到生无可恋的自己,明明她心内也苦,却也是这般变着法子哄自己活下去。
慕容薇心上蓦然一酸,只想拥住她好好唤一声婉姐姐,却了然的明白,此时尚不是时机。
她学着温婉的样子,甜甜地唤了姨母,又娇嗔地哄着姨母用粥。
望着姨母瘦得尖尖的下巴,心还是锐锐地痛。
慕容薇搂着姨母的臂膀,真心实意地说道:“姨母,温尚仪用心熬制,您要好好吃粥。您这几日太过清减,往后的日子还长,我知道要您放宽了心很难,可路总要走下去,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看。”
楚朝晖听她劝得暖心,眼底一涩,泪差点滑下来,勉强忍住了,拍着她的手心说:“姨母都知道,回去让你母后也放宽心,这几日多亏温婉这孩子伴着,心里敞亮了些。”
慕容薇便向温婉道谢,温婉如何敢受她的礼,侧身避过,忙忙回礼。
看着搁在案上的粥,慕容薇夸张地嗅了嗅鼻子,笑道:“温尚仪熬的粥好香,可否给我也来一碗?”
温婉是宫里出来的,人精一般的通透,知道两个人有体己话要说,含笑点头,福身下去却不急着端粥,便坐在偏房里歇息。
第六十五章 膝下
小火煮粥,温在灶上,锅里发出轻微的扑哧声。
温婉闻着那粥香甜,才恍然记起自己午间竟没用饭。便吩咐小丫头给自己也盛半碗粥,就坐在窗前,边吃粥边望着夕阳淡淡的余辉发呆。
内室里,慕容薇屏退了众人,便把母后的意思婉转说与楚朝晖。
楚朝晖听得连连点头,心上一百个愿意,只顾虑着温婉:“这么好的孩子,我不想她这声母亲喊得不情不愿,总要她自己肯才是。”
慕容薇轻揽着姨母,触到姨母后背的脊骨,似是贫瘠的山脉,越发觉得瘦得可怜。她微微点头,温声说道:“姨母想得周道,我这便去问问温尚仪的意思,这种事情,姨母也跟表哥说一声才好。”
楚朝晖打心眼里喜欢温婉,她天性纯善,喜欢便是单纯的喜欢,并没动过将温婉留在身边的意思,如今被慕容薇说出来,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楚朝晖立起身子,在屋内走了两圈,竟然一刻也等不得。她一边扬声,吩咐外头的人去叫苏暮寒过来,一边对慕容薇说:“阿薇,暮寒那里必定不会反对,你便先去见温婉,听听这孩子的意思。”
慕容薇不愿姨母着急,答应着起身,立时便去寻温婉。楚朝晖自己坐在房里等着,不过盏茶功夫,竟激动到坐立不安。
紧紧揪着自己的手帕,一品的安国夫人,心上竟有些怕被温婉拒绝的难堪。
苏暮寒不待母亲来人传唤,知道慕容薇打侧门过来,已经往母亲住的正院来见礼。流苏这些日子侍奉他的衣食,自然十分尽心,此刻依礼随在他的身后,一幅低眉顺目的样子。
听了母亲的话,苏暮寒到也无不可,又见母亲显得急躁,知道对这件事上心,苏暮寒便替母亲沏了茶,亲手端到母亲手上,替她宽心。
苏暮寒体贴地说道:“母亲喜欢就好,温尚仪当年便是母亲荐入宫中,又一直随在姨母身边,是一等一端庄贤淑的人,她陪着母亲,儿子自然是放心的。”
“母亲只怕她不答应,毕竟她父母尚在,如今在宫里又有了品级,陪着母亲倒不如留在宫里”,楚朝晖忐忐忑忑,心上十分不安。
苏暮寒哑然,揽着母亲的肩膀劝道:“母亲这是关心则乱,一则温尚仪不是那种爱攀爬的人,单看她待母亲这几日就知道,她打心眼里敬重母亲,并非为着姨母的指派应付。”
“二则呢?”楚朝晖呢诺出声,依旧没有底气。
“二则温尚仪与母亲投缘,这是剪不断的缘份,母亲放心,阿薇那里,自然会有好消息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