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辆黑漆平底的桐木马车上打着宁王府的印迹,浩浩荡荡的聘礼装得满满当当,自打入了皇城的那一刻起,便引得无数百姓争相翘望。
璨薇宫内花影沉沉,慕容薇倚镜新妆,心内的欢喜如潮水奔涌。瞧着璎珞在自己鬓间簪了朵大红喷纱的洒金牡丹,她的笑容若莹然流光,比外头一地铺沉的碎金更为动人。
身着浅粉朱澜勾边宫衣的红豆与香雪一前一后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主子喜期在即,两人唇边都带了满溢的欢喜。
红豆轻轻曲膝,回道:“公主,宁王殿下带来的人都安置好了,殿下依旧在宁晖殿下榻。奴婢依着您的吩咐,在寝宫里摆了两只青花通景花鸟纹的花瓶,里头插着新折的碧荷。”
香雪亦是轻轻曲膝,面上笑容娇柔淡雅:“奴婢按着公主所说,将那盆长得最盛的子持年华摆到了殿下寝宫的花架上,殿下保准一眼瞧见。”
前世的汨罗福地中,顾晨箫曾亲口提及,他爱莲之香远益清,更钦佩莲之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性,才会不屑与顾正诺之流为伍。
璨薇宫内荷花早已凋零,慕容薇特意命红豆从汤山别馆下那一脉温泉滋润的荷花池中另折新荷,替顾晨箫插了满瓶,要顾晨箫一眼便能瞧见自己的心意。
而那盆子持年华扬扬洒洒,里头满含的是慕容薇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最简单与淳朴的愿望。两世期许化做今生的如愿,她亦会真心付出,选择与顾晨箫携手并肩,共同守护两个人的幸福。
顾晨箫心情雀跃,觐见了崇明帝与楚皇后之后,回到宁晖殿中。想着稍稍洗去一路风尘,晚间去璨薇宫见慕容薇。
一踏进寝宫,他便被那尊花梨木曲腿花架上的子持年华所染。
金秋灿烂,正是子持年华生长中最美好的季节。满盆的郁郁葱葱焕发着生机与昂然,而那些如小手一般伸展的藤蔓,一如子持年华这个美好的名字,带给他深深的眷恋。
与慕容薇有限的几次相处中,她好似都曾提及这种植物,对它蓬勃的生机极为赞叹。康南没有子持年华,顾晨箫特意命人从高丽寻回两盆,如今养在临水三郡他的封邑之中,已然枝繁叶茂。
本待给慕容薇一个惊喜,慕容薇却给了他这样的欢欣。
瞧着子持缤纷盛绽的小手,顾晨箫忍不住抚下身去,用嘴唇轻轻碰触那小小的枝叶,他醇厚的声音如酒,低低自语道:“执子之手、与子携老,阿薇,你是这个意思么?”
炕桌上盛开的菡萏又带给顾晨箫莫大的惊喜,晓得荷花早已凋零,送自己这两尊荷花不晓得费了她多少功夫,顾晨箫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间缓缓游走,眸色也好似被窗外灿灿夕阳所染,添了动人的缱绻。
掬一把清水扑面,心底的火焰却愈燃愈浓。顾晨箫眸色沉醉,似是满溢了一抹绮艳的每繁星春水。他低低呢喃道:“阿薇,今生逢卿,三世无憾。”
总是聚少离多,相思相望对两人都是苦苦的焦灼。顾晨箫盼着天边那抹夕阳快些西沉,玉兔快些东升,他好早些见到心上人。
终于等着月上柳梢,顾晨箫信步来到璨薇宫外,仍以笛声相邀,约慕容薇在那一树漫天花雨般的紫藤萝架下见面。
紫藤萝花期漫长,亦或今次承载着慕容薇的企盼,八月间依然开得格外灿烂。慕容薇刚刚沐浴过,满头黑发如瀑,柔顺地披在脑后。她臂上笼着玉簪白暗纹织锦的披帛,一袭天水碧的长裙上两只皎皎白荷初绽,正是亭亭玉立。
顾晨箫沉醉地望着这明媚的女子缓缓走来,似是能嗅到她呼吸间的轻浅。
慕容薇的长发在清风的风中飞扬出好看的弧度,唇角弯弯的笑容里柔情绰态,全是不加掩饰的幸福。
顾晨箫微笑着等她向自己走近,已然迫不及待张开了双臂。
玉簪白的披帛沾染了藤萝花的香气,轻柔地抚上顾晨箫清绝飘逸的眉间,又缓缓滑落在他的臂弯。10
第七百三十八章 仲秋
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杜若香气,清浅又绵长的呼吸,挟裹了慕容薇前世与今生两次重叠的记忆。
慕容薇不再压抑自己,而是缓缓仰起头。她的朱唇轻轻抚过顾晨箫幽若清竹般出尘的脸宠,发出一声沉醉的叹息。
这叹息便如簇簇的火花,点燃了顾晨箫心底企盼已久的渴望。他轻轻唤了一声阿薇,箍在她腰间的手微微使力,带着如许深情的吻已然铺天盖地。
恍若整个人飘浮在云端,亦或徜徉在天际,又亦千朵万朵繁花初绽,在那一刻璀璨了夜空。除却两人相拥的身影,周遭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只余了紫藤萝花雨如瀑,簌簌沾湿两人的衣裾。
顾晨箫揽慕容薇在怀,在花下轻轻转了个圈。晚风扬起慕容薇茜红的宫衣,如天际那抹最动人晚霞,亦荡起顾晨箫清茶色的广袖飞扬,似翩翩起舞的蝶翼。
不经意地抬眸,璨薇宫那一带黛瓦粉墙深深映入顾晨箫眸中,心间的甜蜜有那么一瞬间的酸涩翻涌,似是有些个记忆想要喷薄而出。
立在璨薇宫门口,顾晨箫心底总有份撕心裂肺的疼痛,即便慕容薇就在他的怀中,他依然能查觉到那疼痛好似被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偶尔会被唤醒。
想要询问慕容薇,顾晨箫又有些自嘲,连他自己都捕捉不到的痕迹,慕容薇又能从哪里追寻?即便曾有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也终归都随了远去的风。
“阿薇,阿薇”,顾晨箫舍不得放开怀中的挚爱,一声一声轻柔地呼唤着:“阿薇,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终于可以将你迎回康南。”
慕容薇心里亦是百感交集,她将头深埋在顾晨箫有力的臂膀间,不想叫他瞧见自己已然感动到泪眼朦胧的脸。
在这一刻,顾晨箫有片刻忆起自己从前的梦境,他曾孤独地立在璨薇宫门口瞧着满眼的断瓦残垣黯然神伤,而今幸福就在眼前,他一定会牢牢握在指间。
而慕容薇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顾晨箫在汨罗福地卧薪尝胆的十年,还有温婉曾经告诉自己的往事。
顾晨箫时常独自一个人坐在璨薇宫的门口,瞅着那荒废的宫墙发呆,生命的最后一夜,他依然来到璨薇宫与自己到别。
错失了的前生,终于在今世得到弥补,两人之间再也没有那些横亘的障碍。慕容薇再次轻轻掂起脚尖,手指缓缓抚过顾晨箫秀若远山的面庞,羞涩却是坚定地吻上他温润的双唇,引来顾晨箫一声低沉的叹息。
月移花影、步上阑干,唯有漫天到映的繁星,将无限清辉洒落在这两人身上。
年年玉兔东升,家家祈求团圆,八月十五的团圆夜宴如期而至。
重楼阁一泓清波映着琼华无限,白色的玉阶、银色的宫灯,都与地月光渐渐融为一体。白嬷嬷、秦姑姑和罗嬷嬷几个,都在预备晚间的拜月。
园里的供桌上摆着新蒸的月儿,今年的图案尤其喜庆,御膳房设计了龙凤双喜、嫦娥奔月、五谷丰灯等各色图案,满园里都是红枣蒸熟的香气。
重楼阁里头,依旧是笙管潇潇,隔着水音袅袅而起。朱红烫金的帷幕松松挽系,四角的花卉六角长须流苏小宫灯映着清澈的水面,上头飘浮着玫瑰与月季的花瓣,四壁高几上大红掐丝珐琅花斛里头的金灿灿的桂花明艳动人。
楠木褪漆的嵌螺钿大圆桌上摆满了各色果碟与小菜,宫婢们手中的托盘上是楚皇后去岁自酿的桂花酒,今日刚刚开坛,远远便是果香扑鼻。
御膳房别出心裁,呈上一只刚刚烤制出炉的百果馅大月饼,足有铜盆大小,拿镂空的莲叶型银盘盛了,先端上桌来。
白嬷嬷含笑接过托盘,喜滋滋摆在皇太后面前,叫她瞧过了上头吉祥如意的芝兰芬芳图案,再将银制的小刀呈到崇明帝手上,请他将月饼切开分与众人赏鲜。
崇明帝与楚皇后二人共同执着银刀,将一只莲叶大小的月饼切成无数小块,早有宫人将月饼每人一块分送到各人面前的汝瓷描金桂花碟中。
余下的大半,楚皇后笑着指与秦瑶:“你们素日辛苦,这些拿下去分享,除了当值的不能擅离职守,其余的赏些果酒,都沾些中秋团圆的喜气。”
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肃清靖唐关逆贼在望,又有女儿佳期将至,楚皇后脸上的笑意一如她裙裾上大幅的五彩牡丹,不知不觉间便缤纷盛绽。
秦瑶曲膝应诺,接了那盘百果馅的月饼,一一散给阶下候着的宫人。早有白嬷嬷依着皇太后的吩咐放赏,满满的铜钱映着月光洒落出去,小丫头们欢声笑语,清脆悦耳的动静恍若天籁。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果然此事古难全。
瞅着帝后二人、徐、孟二妃,还有慕容薇与慕容芃、慕容萱几个,脸上都是满溢的喜气,皇太后唯觉微有不足。
她望向楚朝晖、苏暮寒还有慕容蕙的座位,露出一抹不易查觉的苦笑,再望望坐在慕容芃身侧,玉树临风一般的顾晨箫,想到孙女儿佳期在即,那笑意又缓缓蔓延,变得欣慰而满足。
楚皇后瞧着皇太后目光中那片刻的黯然,善解人意地说道““母后必定是在牵挂长姐,咱们不用替她们担心,今年更有阿蕙和伽儿两个小丫头无法无天,边城那边还指不定怎么热闹。”
若没有苏暮寒这粒梗中刺,自然万事皆顺。一样的月光照在姑苏也会照在边城,皇太后从不会望月生嗟,添些无端烦忧。
一想到大女儿前年承受丧夫之痛,今年指不定更会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太后心间便添了丝萧瑟。瞅着月上中庭,老人家不愿替旁人添堵,吩咐宫人上酒。
皇太后端详着杯中金黄粘稠的桂花酒,哈哈笑道:“正是如此,儿孙自有儿孙福,眼看便吃阿薇的喜酒,哀家乐得颐养天年。”
慕容薇闻言,一抹胭脂色云蒸霞蔚,霎时染上两颊,不依地唤了句“皇祖母”,便含羞低下头去。10
第七百三十九章 约期
桂花酒稠黄娇艳,香气远远飘散。
顾晨箫白皙的面庞上亦有一抹酡红宛如绯云绮霞,轻轻落在慕容薇的心湖。
他落落大方端起杯来,诚挚地向皇太后说道:“晨箫盼这一天已然盼了好久,多谢皇祖母与父皇母后的成全。”
自打两国议亲,皇太后便始终支持慕容薇的选择。宫中缉拿千禧教贼人时,皇太后又与君妃娘娘一同演了出戏,如今瞧着顾晨箫人才佼佼,又是这般知情知理,更似是自家人一般。
乐呵呵地打量着眼前一对璧人,皇太后温言说道:“看到你们下一代的幸福美满,是每个做长辈的心愿。你们两情相系,做长辈的自然乐意成全。”
酒至酣处,外头的烟花又应时而起,倏然璀璨了整个夜空。
残席撤去,皇太后意犹未尽,倚在软榻上瞧着外头火树银花,兴致极高地与帝后说着闲话。慕容难得放松一回,早拉着慕容萱去寻小太监们放烟花。
五皇子才刚牙牙学语,方才在孟淑妃怀中嬉闹了多时,如今累得沉沉睡去。
皇太后心疼孩子,命孟淑妃将孩子送到自己身畔,又贴心地替他掖了掖夹被一角。瞧着五皇子梦中露出酣然的笑容,皇太后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康南没有中秋念月的习俗,顾晨箫陪着慕容薇走到殿外,瞧着她将一枚精致的面月托在手上,再燃起上头的一根蜡烛,嘴里念念有词,眼里充满了好奇。
“阿薇阿薇,我想再看看你跳那只《凤凰于飞》”,顾晨箫像个贪吃糖果的孩子,轻轻牵住慕容薇的衣角,颇有些撒娇的韵味。慕容薇倚阑回望,少年郎眼里那抹惊散月华的璀璨又一次拨动她的心弦。
瞅着顾晨箫带些孩子气的面容,慕容薇嘴角噙着笑意,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头取了粒雪白的窝丝糖,塞到顾晨箫口中:“会跳给你看,却不是今夜。等会儿咱们悄悄溜出去,兰姐姐与云扬在阮夫人那里等着咱们相聚,我还要介绍罗蒹葭与你相识。”
与阮夫人倏忽一别,顾晨箫再未想到她竟活出了如许味道,再听慕容薇简单述说了罗蒹葭的故事,也对这坚韧的女子充满了赞叹。
往后的中秋节相见无期,夏兰馨珍惜与慕容薇相处的每一段时日,特意提前递了帖子,也趁机介绍云扬与顾晨箫相识。
幽竹小院,清茶鲜果,确乎与方才宫中的火树银花不同。顾晨箫与云扬手谈棋局,目光间或瞥过藤萝架下言笑晏晏的几位女子,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感怀。
人生总是一场无休止的相聚与离别,恰如月有盈亏。
从前的温婉与云持已然各归东西,再过得几日,便轮到了慕容薇去国怀乡。相见不易,夏兰馨忽然间便有些感伤,她握着慕容薇的手郑重说道:“阿薇,不管山高水长,咱们来个约定重聚的日期吧。”
前世姐妹缘浅,落得生死相离。今生重新聚首,却又各奔东西。
瞅着夏兰馨眼中闪烁的泪光,慕容薇轻轻点头应允:“皇祖母七十大寿,我一定回来给她老人家拜寿,不独是我,咱们一同写信给婉姐姐、给子持,定要与她们再次重聚。”
阮夫人一直静静听着,闻得慕容薇此言,早命人搬出书案,就着月光铺下纸笔。罗蒹葭一语不发,却将罗袖轻挽,低头磨起了浓墨。
慕容薇与夏兰馨二人笔走龙蛇,不过片刻间便各自将书信一挥而就。
黑色的梨花小楷好似一个个流淌的音符,在这个中秋月夜化成割不断的思念,无声地飘散向建安、向高丽,与温婉和云持举杯望月的目光胶着在一起。
一样的月光,照在姑苏皇城,也洒落在遥远的边城。
京中秋风乍起,行人身上添了夹衣,边城那边却已然开始换上冬服。
慕容蕙与汤伽儿两人随着楚朝晖与辛太妃坐在大帐外胡杨树下的青铜案几上,正品尝着明珠烤制的火腿咸蛋黄月饼。
楚朝晖更爱甜口,往昔中秋夜宴上少不得新制的五仁月饼。如今边城粮草虽足,却少了那些精细东西。明珠凑不齐核桃仁、花生米、松子仁、麻仁、芝麻、冬瓜蜜饯,桔皮糖之类的原料,才退而求其次,问军中厨房里要了些火腿与咸鸭蛋,做了几屉咸味月饼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