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渐起,慕容蕙与汤伽儿两人都穿着楚朝晖亲手缝制的丝缕棉裙,生怕两人受凉,楚朝晖还替她们多缝了件羊皮坎肩,再接了几只长长的发辫,带了兔子毛的抹额,到添了些边塞少女的味道。
被边城的日头晒过、雨打风吹过,两个小姑娘皮肤显得比在京中粗糙,一双眼睛却灿若暗夜星子,透着奕奕的神采。
汤伽儿起身分着月饼,先替楚朝晖盛了一枚,再奉辛太妃,然后是慕容蕙,再然后是陪在下首的明珠,最后自己才欢欢喜喜拈起一枚。
明珠替大家把盏,捡了鲜嫩肥美的松蛾炖鸡替每人分了一小碗,楚朝晖带着众人举杯,聆听着不远处士兵们传来的一阵阵欢笑声。
虽然在胡杨树下单开了一桌,与士兵们略略拉开距离,她们每个人却都不愿意回到温暖的大帐中,而是选择留在这里远远凝望营地中间高燃的篝火。
今年边城的中秋节格外热闹,以宋潍源为首的工部一部分官员尚未回京,还有少部分士兵家眷迁来边城的,也一同邀到了营地之中。
李方之命人杀猪宰羊,支起锅子涮煮,又在大锅里炖了牛肉与血肠豆腐,每个桌上端了一大盆,再搬了上百坛的烧酒,犒劳士兵们素日的辛苦。
美酒好菜应有尽有,团圆佳节分外热闹。士兵们燃起旺旺的篝火,酒至酣然处,一队队士兵围着篝火跳起了舞,还有的在营地中间的空场玩起了摔跤竞技。
瞅着这些热血男儿,李之方心情激荡,仰头喝了一大碗热热的烧酒,再次拿筷子击节,领头唱起了那首《满江红》。
第七百四十章 坟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李之方的歌声越来越高亢慷慨,更多的士兵加入到歌唱的行列。纵然去岁除夕夜见识过一次士兵们的豪情,楚朝晖这一次依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慕容蕙与汤伽儿两人饮了几杯果子酒,瞧着边城大漠苍苍,心间豪气顿涌。
慕容蕙回大帐抱出慕容薇所赠的焦尾琴,不顾天寒风冷,将手从袖笼里拿出,指尖轻轻一挑,便合上了李之方的节奏。
她边奏边唱,声音婉转悠扬,将最后那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弹奏了无数次。初时是汤伽儿与她相合,渐渐地辛太妃、明珠、罗绮,乃至楚朝晖都加入了歌唱的行列之中。
宋潍源与一众工部官员为这豪情所感,一个一个都起身引吭高歌。
歌声激越,经久不息,边城的篝火燃了足足一夜。
一山两水相隔的靖唐关中,一派肃穆气息。营地上也有士兵们吆五喝六,抱着酒坛分食拿到手上的月饼,却都暗地里抱怨今年的中秋夜宴忒小气,浑不见往年的肉糜。
士兵们宛然以为靖唐关依然是天堑龙池,守在这里固步自封,不识愁为何物。
帅帐之中团团围坐的几个人,面前摆着桌简陋的酒席,也有一盘应景的月饼,却无人有心下咽,个个脸上写满了凝重的表情。
苏光复虽然筹够了银两,童大海两赴高丽却无功无返,对高丽国此次强硬的拒绝满心恼怒。往年八月底便会筹齐了过冬的物资,如今已然到了中秋,却连一粒粮食也没拿到手中。
苏光复满心指望拿顾正诺的银子渡过难关,千算万算未算到高丽毁约,放着到手的银钱不赚。几日之间,他本来半白的头发几乎全被霜雪染满,空荡荡的袖管搭在膝上,整个人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他阴郁地望着童大海道:“莫不是你言语不慎,惹恼了高丽新王?还是说底下人颐气指使,想要分一杯羹汤?你明日再跑一趟,多拿一成银两打点上下的官员,务必要在八月底前筹齐米粮。”
童大海沮丧地回道:“不中用,教主这个法子我原也想过,并不过银点打点不到。往年打交道的户部官员说了,这次新王严令,不许与靖唐关扯上半分关系。”
苏光复恨恨地将一杯热烧酒仰头饮尽,将酒杯重重一摔:“这个高丽新王究竟什么来头,如何做事这般狠绝,莫非他晓得了咱们的来历,不愿与西霞为敌?”
苏暮寒一直未动筷子,瞧着桌上几碟豆干笋丝委实无从下咽,此刻夹了块豆腐缓缓放入口中咀嚼。任凭这些人焦头烂额,他一袭青衫白袍依旧幽宁沉郁,到恢复了好些往日的清淡舒朗。
瞧着他这幅事不关己的样子,苏暮然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拿胳膊肘碰碰他的身子,苏暮然低低说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苏暮寒无所谓地一摇头,淡淡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生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我自然束手无策。”
他优雅地立起身来,向桌上众人团团一拱手:“各位慢用,今日偶感不适,我先回房去了。”
一桌人哪个有心饮酒?待苏暮寒离开,每人胡乱吃了两口月饼,便各自散去。苏暮然送了苏光复回房,低低叹道:“暮寒这些日子十分不对,我生怕他想不开。”
苏光复瘦削的身子包裹在黑色大氅中,越发显得整个人如风中的枯叶,又似是海上无踪的扁舟,他轻拍着苏暮然的手以示安慰:“你放心,他心中尚有牵挂之事,不会舍得撒手人寰。”
苏暮然无奈地点头,目送苏光复回房,自己也悄然转身离去。
苏光复并未休息,而是独自踱到了苏暮寒的窗下。透过上头稀疏的青布帘子,能瞧见里面透着隐约的烛光。灯下的苏暮寒神情专注,正拿小刀削着竹片,案几上散乱地搁着些画好的绢纱,还有竹片绑制的风筝骨节。
似乎是从乌金骑着墨离逃逸的那天起,苏暮寒便疯狂地迷上了扎制风筝,时常彻夜不眠。苏光复望着他墙上挂满的蓝蝶、红蜻蜓、绶带、鱼鹰等物,透着深深的思索,猜不透这寡言的年轻人究竟想做些什么。
苏光复可以笃定,苏暮寒并不想死。这一路走来,他从高高在上的安国王爷沦落成谋逆叛乱的贼子,那种高高在上的习惯依然未曾改变。倘若他存了与靖唐关共存亡的死志,绝不会允许乌金带着墨离离去。
唯一的解释,便是苏暮寒依旧在寻找着法子,想与乌金与墨离会合。
苏光复阴沉的眼神望着依旧全神贯注削制竹节的苏暮寒,想要扣动门扉的手终于没有举起,而是颓然落了下去。
琼华如霜,苏光复在窗下的身影拉得纤长,苏暮寒眼角的余光瞥过,按下心间那抹复杂的感情,依然专注地制做着手中鱼鹰的翅膀。
沁凉的月色渐渐被乌云遮掩,苏光复抹得脸上一片冰冷。他抬头望去,竟有碎屑般的雪花自空中零落飘下。远望皑皑雪山,山顶那一髻白花纷外苍苍,倒似是高高耸立的坟冢,上头被人簪了满地白花。
慕容薇的嫁妆终于预备齐整,在璨薇宫内林林总总堆了满地。
尚宫局赶制的吉衣一字排开,整齐地搭在熏笼上,鲜红罗衣灿灿如朝霞绮艳,似是承露娇蕊盛绽。
钦天监择了八月十八的吉日,如今便是慕容薇留在璨薇宫中的最后一天。
慕容薇无限留恋地抚过昔年崇明帝为她命人打制的玉制荷花,听得那上头流水依然潺潺,从花芯落在盆中,再周而复始。
多少个不眠的夜晚,都是这潺潺的流水伴她到了天明。她将离去,而这流水空明依然会在原地驻足,盼着她的回眸。
顾晨箫轻挽着慕容薇的手,能读懂她心间的留恋,只有倍加的珍惜与呵护。他仔细瞅着那些几只大大的荷叶状青釉瓷盆,将它们的样子默记在心,想要送给慕容薇另一个惊喜。
第七百四十一章 出阁
午后的阳光煦暖而明媚,璨薇宫内凤尾森森,桐阴委地,有种别样的静谧。
若说于故国还有什么未了却的心事,便唯有前世刻在澄园古树上的“苏”字。
“陪我去一处地方…”慕容薇与顾晨箫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了声音。一模一样的七个字从两人口中吐出,带着别样的默契。
慕容薇偎在顾晨箫的臂弯,脸上有酡红如酒的浅晕烟丝醉软,她沉醉地望着对方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低低嗔道:“远来是客,你先说,要我陪你去哪里?”
顾晨箫眼中倒映着一弯聘聘婷婷的身影,似是被轻风吹皱的一片月影。他轻轻笑出声来,满溢的柔情如粼粼波光,一波一波荡漾在慕容薇心上。
两人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投向了澄园的方向。
顾晨箫的记忆里,那是他们今生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澄园古树间见证了他们那一日的偶遇,也自当见证他们今世的相许。
慕容薇的感怀里,那是她前世镌刻过苏暮寒姓氏的地方,过去的一页重新翻过,她要与顾晨箫在那里结下同心锁,向前世郁郁寡欢的自己挥手道别。
没有传銮驾,也没有要人跟随,只有慕容薇与顾晨箫两人着了常服出宫,一辆朱缨黑漆的马车朴素而低调,缓缓在澄园门口停下。
沿着竹间的小道,嗅着幽竹特有的清洌,两人缓缓行至那株老榕树前头。
顾晨箫依然记得当日少女那仓皇离去的脚步,还有那一瞬间苍白了的面容。依旧有酸楚从心底涌起,却慢慢被甜蜜代替。他撩起衣衫,解下从不离身的荷包,从里头取出那缕昔日挂在澄园枯竹上的裙裾,邀功一般递到慕容薇手上。
青绿色的荷包绣工卓绝,分明是慕容薇失落在青莲台的那一只,里头淡紫的丝缕上勾着银色的蔷薇花枝,又分明是她裙裾缺失的一角。
“坏人,怪道自打青莲台与你相别,我的荷包便消失不见,原来是落入了你的手中。快说,是如何得来?”慕容薇亦嗔亦怒,神色格外动人。
澄净的暖阳从树梢间筛落,两人脸上都跳动着金子般的色泽。顾晨箫忍不住,再一次攫取了眼前这一抹动人的馨香,他温润的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嗅到那一缕特有的蔷薇芬芳。
将背抵在古榕树宽大的虬干上,顾晨箫清浅而笑,熟悉的杜若香气在慕容薇鼻端萦绕。他将澄园那一日如何捡得她勾落的裙裾残缕,以及青莲台送别之时如何做了一回梁上君子,都一一道来。
“阿薇,那一日在这里初见你,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心底锐锐的疼痛”,顾晨箫将慕容薇的手抚在自己心口上,露出醉心的笑容:“如今这里却是满满的甜蜜,再无一丝一毫的感伤。”
纵然走过黄泉路、饮过孟婆汤,顾晨箫的内心深处从未将慕容薇完全忘记。即使他没有挟裹着前世的记忆,依然不妨碍这一世遵从自己的内心。
慕容薇缓缓伸出手去,轻轻圈住他的腰迹,将自己投入这个两世无比温暖的怀抱,由衷地感激上苍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
风过处叶吟切切,澄园古树依旧苍翠繁茂。那一汪碧水环绕,映着晴空万里,正有一只飞鹤冲天而起。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顾晨箫缓缓取下腰间玉笛,手指轻轻一抹,清冽的笛音便缓缓飘散在风中,依然是那曲他与慕容薇异常熟悉的《凤凰于飞》。
摩挲着古榕树粗糙的树干,慕容薇仔仔细细寻找自己上一世留下过的印记。
许是时光的蹉跎,许是岁月的翻云覆雨手始然,古榕树的树干上,那个早该斑驳的“苏”字已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是遗憾、亦或释然,在这一刻都随了远去的秋风,无影无踪。
不知何时,顾晨箫的笛音渐渐停驻,他从身后缓缓拥住了她,手上变戏法一般握着一把赤金打就的鸳鸯锁,深情地说道:“阿薇,咱们一起把锁锁上。”
吧嗒一声,是金锁落匙清脆的声响。两人缓缓蹲下身来,将那把锁连同钥匙一并沉入澄园湖中。湖水荡起浅浅的涟漪,不一会儿又平静如初。
那一抹灿灿的金色锁片渐渐融入澄澈的湖中,又渐渐消失在两人视线之中。
慕容薇拔下发间长簪,在古榕树上一笔一划刻着顾晨箫的名字。顾晨箫亦取出腰间匕首,在自己名字的一旁,认真刻下慕容薇三个字。
从湖中汲了水替慕容薇擦拭着沾了灰尘的素手,顾晨箫认真说道:“阿薇,一世相逢,缘份太浅。唯愿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与你永做夫妻。”
慕容薇亦轻轻举起右手:“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慕容薇情愿生生世世与顾晨箫永结同心,生死相依。”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是柔情几许。夕阳渐渐西下,清湖流水、淡烟暮霭,一对璧人深情相拥的剪影绢绢如画。
第二日一大早,便是慕容薇行将启程的时刻。不到五更天,慕容薇便被罗嬷嬷唤醒,依着品阶为她上妆,与顾晨箫一同叩拜了太后娘娘,崇明帝及楚皇后,然后再折返璨薇宫重新换装。
大红联珠纹的龙凤呈祥五彩洒金牡丹吉衣裙裾繁复,慕容薇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是华美矜贵的琉璃凤冠。中间的五彩凤凰口衔一粒桂圆大小的夜明珠,又垂落两串红宝石流苏。华烛葳蕤下,慕容薇笑靥浅淡,却比一树繁花更绚丽秾艳。
远远的笙歌不绝,璨薇宫从里到外已经处处堆金砌玉,明黄的琉璃瓦映着新漆过的朱红色宫门,上头一色金灿灿的铜钉熠熠生辉,无不显示着天家的尊贵。
三步一亭、五步一阁,处处悬挂着大红的绫缎,红绫挽做的同心结随风拂动。
顾晨箫候在宫外等着吉时,目光偶尔飘过那丛依然繁茂的紫藤萝花架,想起两人几次在这里会面,唇角的笑意便轻轻荡漾开来,面颊如被酒气熏红。..
第七百四十二章 启程
世上繁花无数,唯有一朵为爱怒放,顾晨箫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刻。
就在大红吉服的顾晨箫踏上红毡的一瞬,数名粉衣白裙的宫女鬓上簪着大红的洒金牡丹,向他撒落无数芳香袭人的花瓣。
纷纷扬扬的花雨之中,丝竹之声悄然散去,唯有一绺袅袅琴音淙淙流淌,一洗方才的繁华,似是空山新雨荡尽凡尘,更似竹下清溪,泠泠淙淙。
便在此时,盛妆的慕容薇鲜红罗衣如火,以衣袖遮面慢慢走到大殿正中。她满头青丝高高挽起,一朵大红的绡纱牡丹娇媚胭红,堪比朝霞绮艳,只以一个静默的侧影就惊艳了多少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