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寒手上有浅浅的伤痕,恰到好处露在慕容薇面前。时常拿剑的手毕竟拿不惯刻刀,仔细雕琢间有那么几下就落在了手上,还沁出细细的血珠。
慕容薇迟疑着伸手出去,想抚一抚那伤口,又被罗嬷嬷的一声轻咳止在原地。
涂了薄薄胭脂的双靥,比往日平添三分娇柔。慕容薇微软的气息拂动,如麝如兰,似是在为自己忽然收住的手解释:“嬷嬷这几日在教规矩,怕教今日宴会上来的众千金看轻。”
苏暮寒眼中的流苏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她缓缓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木制莲花灯,又曲膝告退。
流苏面颊上浅浅的酒窝随着笑意轻现,黑发上绿莹莹的碧玺如春日盛开的花朵,映入苏暮寒的眼睑,他也微微而笑,又抿紧了嘴唇。
苏暮寒的目光掠过罗嬷嬷,只对流苏点头示意,再与慕容薇说道:“阿薇,昨日里你去年栽下的兰花开了,虽未赶上春节,却赶上了上元,平添了喜气。我将它们摆在书房里,夜夜得见。”
“还有,园子里一起栽的那棵木棉树也活过来了,若是想看花,大约要等明年,如今叶子却是青碧的,你过几日得了闲要不要去看?”苏暮寒嗓音沉沉,很是好听。
几乎每一句话里,都有让慕容薇回忆的东西。
慧剑斩情丝,从中可以斩断,根却深入骨髓,难以一并拔除。慕容薇将手按在心口,调整着呼吸。若说放弃了眼前这人,心中不会感到难过和酸涩,那便是真正的自欺欺人。
慕容薇深吸一口气,不回答苏暮寒的问题,依旧娇娇软软问道:“可有请太医去瞧了姨母?如今好些了没有?婉姐姐挂心得不行,总说要去瞧姨母来着。”
安国王府,自己能避得了一时,还真避不了一世。
这些日子忙诗笺会,她和温婉都不曾得闲去看姨母,只泒人问候过两回,楚朝晖怕小辈们操心,自然是报喜不报忧。
“太医去瞧了,没有大碍。吃了药,这几日喝着加了川贝和冰糖熬的梨汁,好得差不多了。”苏暮寒知道她对母亲的关心,说得详详细细。
“表哥替我问候姨母,待过几****去看望姨母”,想起姨母瘦弱的身形,慕容薇便觉得心疼。
“母亲一直知道你的心意。你去忙吧,我说与母亲,在府上等你”,苏暮寒温柔地笑着,向四季景的方向示意,要她去忙诗笺会的事。
慕容薇点头应允,怕温婉久等,轻轻福身,便转身向辇旁走去。
袅娜有致,裙裾飘逸。早春的微风吹动慕容薇长长的束裙下摆,露出淡粉色勾着紫蔓的蜀锦绣花宫鞋。
那娇俏俏的莲步弯弯,轻盈得似要迎风飞起,苏暮寒目光缱绻,久久流连,只觉得表妹便似谪落凡间的花仙,只配得他一人眷恋。
“阿薇”,他不由得又出声相唤。
慕容薇回过头来,投向他一抹询问的眼神。一缕金色暖阳映上眉间,似是无数的流光溢彩在眸中跳动。
“阿薇,很抱歉,今夜不能陪你观灯和放焰火了”,苏暮寒的眼中闪过一丝沉沉的落籍。
去年的今夜,他们曾与夏家兄妹一起溜出宫去,走在人来人往,灯流如汇的青龙大街上,欢快地玩到三更天。往后,这样的日子怕是越来越少了,他望着慕容薇的目光,带着深沉的眷恋。
他的表妹,他从小的竹马青梅,便是恨着复姓慕容的每一个人,想要除之而后快。对她,依旧恨不起来,反而总是纠缠着深沉的爱怜。
可恶的秦恒,初一在寿康宫竟说出那番话来。
想想人品不逊自己、而身份明显占着优势的建安太子秦恒,苏暮寒的目光蓦然变得冷厉。他再与慕容薇道别,借着垂下双眸掩盖眼中的戾气,从容转过身来往宫外走去。
他曾将初一那番话学给从云南来的表叔听,表叔沉吟了片刻,轻蔑地提着崇明帝与皇太后的名字说道:“建安这次不过是试探,给西霞留几分体面。若打定了主意想娶,不要说慕容清,便是乔浣霞出面都没有用。”
表叔要他痛下决断,不要学他父亲,为了一个女人误了大业。可他方才目送慕容薇远去,却有些理解了当年父亲的心情。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能牵着自己心爱人的手,向她许下相守一世白头到老的承诺,该有多么美好。
直至两人年华老去,白发苍苍时依然相偎相守着笑看夕阳落山,又是何种的幸福。
只是大约这一生,自己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打从迈出第一步,甚至更早,当他藏身大殿目睹了父亲向崇明帝下拜,有些因果已然种下。他与慕容薇已经渐行渐远。如今所做的种种努力,只怕最终都是徒劳。
便是徒劳,终究要赌一把。也许,上天会眷顾,江山与美人让他同得。
苏暮寒思绪纷纷,脸如秋水般沉寂,望也不望路遇的几个参加师笺会的千金,径直出了宫门。(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添香
宫中举办的诗笺会盛典历来受京中贵女们青睐。
今年,因那一张心思玲珑的五色笺,又让人多了几分期待。
比往年时辰尚早,贵女们却已陆续入宫。当中纤尘不染的青砖甬道上,正有宫人引着几位来参加诗笺会的千金,穿过曲廊行往御花园里的四季景。
春寒料峭,大多数人却已脱下臃肿的冬衣,换了单薄又颜色明丽的春衫,行走在朱栏水榭之中,与风景融为一线,越发衬出身姿婀娜与姹紫嫣红的娇俏。
户部尚书钱唯真的嫡女钱玫也在入宫的贵女之列。她仪态端正,装扮典雅而高贵,行走间拂动压裙的玉佩,隐约能听到舒缓的环偑叮当。
她正由宫人引领着绕过假山,要往御花园去,遥遥望见不远处一对璧人相视而立,不由放慢了脚步。
那青绿的皎皎身姿如线,牵动她的双眼,钱玫望着一旁那霸道的杏黄色衣衫,心头蓦然升起强烈的不甘。
钱瑰装做整理耳上的珠环,立在游廊一旁的粉墙边,请领路的姑姑稍待。待身边的宫人稍离,她又借着轻嗅梅蕊的香气,目光痴痴转向一边,贪恋地望着离去的苏暮寒。
不知怎得,春风一起,抚动苏暮寒淡青的披风,望着青衫少年独自离去的身影,钱瑰就觉得那风凄凄清清,带着心上人青衫落籍的忧伤,自己不知增了多少惆怅。
钱瑰多想唤住他,明白地告诉他,此生别无他求,只想陪在他身边红袖添香。
钱瑰的心事,父亲一直知晓,总要她稍安勿躁。父亲曾说,钱府的掌上明珠,断不可与人做妾,便是安国王府的侧妃也配不上她的身份。
父亲要她等着,一幅不急不徐的样子总是那样不温不火。钱瑰没办法像父亲那般沉得住气,每一次见到慕容薇,想想横亘在她与苏暮寒中间的这个人,她都觉得心上有团火在燃烧。
可是,从年前知道大将军阵亡,父亲又换了口风,再一次提起自己的亲事,父亲口中不再是等待,而是缄默。
钱瑰明白,没了大将军的安国王府便是断了臂膊。父亲心机深沉,堂堂户部尚书的位子还不能叫他止步。如果看不到苏暮寒的作为,便不肯再将宝押在安国王府身上。
钱瑰在心里轻轻叹息,方要随上宫人的脚步,便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唤了一句:“前面可是钱小姐?”
回头看时,来人一件大镶大滚的玉色宫缎夹袄,晚霞红底遍地金绣了蝶恋花图样的束裙,发上一枝金灿灿的芍药花垂珠双股发簪。一位妙龄女子装扮精致,眉目艳丽,满脸笑容向自己走来,正是襄远伯府的四小姐温婳。
两人其实并不算熟悉,不过偶尔的宴会上碰面打个招呼。钱瑰随了父亲,为人圆滑,轻易不肯开口得罪人,便是温婳和她身后的襄远伯府身份远不如自己,她依然对温婳笑语欣然。
温婳则不然,见堂堂尚书府的小姐对自己如此友善,便自以为钱瑰关系与她深厚,因此今日远远见着便打招呼。
钱瑰只在心里暗暗鄙夷,面上却依旧露出亲切的笑容,开口唤道:“原来是温四小姐,幸会。”
随着襄远伯府里添了平妻,伯夫人大权旁落,温婉的身份扶摇直上,早与往日这些嫡出的小姐平起平坐,身份更凌驾在她们之上。
如今有楚皇后的宠爱,又傍上安国王府这棵大树,明白人都知道温婉封郡主是指日可待,等闲不愿搀和襄远伯府的浑水。
温婳如此公然地招呼自己,钱瑰厌恶至极,生怕被人划到襄远伯府那不入流的一泒里头,却又不敢在人前公然给温婳没脸,给自己添个趋炎附势的名头。
惹不起还能躲得起,钱瑰拿定了主意,打过了招呼抽身就往前就走,不忘一个眼神示意身后的丫头。
明知今年的诗笺会有妹妹的手笔,伯府四小姐温婳偏偏还要招摇,今日用心装扮,想在人前借机落温婉的面子,替府里郁郁终日的母亲出口恶气。
见钱瑰行得急,她小跑几步,含笑去挽钱瑰的手,故意洒落一串银铃般的笑,好叫来往的和位闺秀知道与钱瑰交情不浅:“与姐姐说了多少次,唤我温婳便好。”
钱瑰心内腹诽,一共见你还没有几次,来套得什么近乎。面上却笑语盈盈,借着整理裙衫躲开温婳伸来的手,与她一前一后,随在宫人后头,往四季景走。
温婳还想与钱瑰并行,钱瑰带来的两个丫头却有眼色,并排随在钱瑰身后,与主子的步履一致,正好阻住了温婳的道路。
甬道狭窄,只堪两人并行,温婳无法穿越,又不好任两个丫头行在自己前头,只好稍稍放慢了脚步。
待进得夕照楼,钱瑰早看见大理寺卿沈大人的千金、刑部尚书魏大人府上两位小姐等相熟的姐妹,撇开温婳过去笑着与众人打招呼,便由宫人安置,坐在了一处。
温婳身份不够,不敢往这些真正的千金小姐面前凑,只好由宫人领着,悻悻去坐了靠外的席位,对着几张无趣的面孔,心内着实不甘,四处张望着想往前头去凑。
夕照楼的二层里,温婉早已布置妥当,正中一张花梨木矮榻上,铺着整齐的锦垫坐褥,摆着四个明黄色缠枝如意纹大迎枕,凑成一年景的图样,正与今日四季景的园名相合,是楚皇后的坐席。
榻前还设了两张折枝海棠纹样的高几,摆放着炉瓶、攒盒、茶水等物,半夏捧了香巾立在后头。
下面是一溜并排的玫瑰椅,铺着大红团花坐垫,中间隔着海棠花色的填漆高几,安放果盘、攒盒,是各位夫人的位子。
楚皇后与几位夫人已在夕照楼的二层里闲坐。望着外头闲花照水、弱柳抚风一般纷至而沓的姑娘们,众人不免惋叹自己年华老去,又看着小一辈儿女长成,心上却十分欢喜。
与几位夫人说着闲话,楚皇后又不放心女儿,招手唤秦姑姑过来,低语道:“下去瞧瞧,若是阿薇忙乱,你便替她照应照应。”
秦姑姑应了,下来瞧时,慕容薇正立在一盆粉、紫薄绢裁制而成的蔷薇花旁,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宫人。
明媚的娇颜映着一旁的蔷薇花,神色十分动人。(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月华
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慕容薇眉眼间是比蔷薇花更妙曼的笑意澄澄。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宫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秦姑姑一旁听了几句,见慕容薇字字都在刃上,根本不必自己开口提点,含笑行了礼便悄悄折返。
回来楚皇后的席位旁,在她耳边轻语几句,楚皇后暖暖倚枕而笑,转而与刚刚到来的姑姐慕容泠打着招呼,将她介绍给几位不相熟的夫人。
第一次主持这样的盛会,慕容薇因与温婉和陈芝华准备充分,心里并不畏惧。
她到了四季景,先寻着了温婉,安排下映辉与夕照两座宴客主楼的座位,再吩咐宫人各司其职,将宾客分别牵引到各自的楼上。
温婉安排下引领、奉茶、值守等各处当职的宫人,陈芝华也已将园内巡视一番,三人同去楼上向楚皇后请了安,便在旁边偏厅里汇合。
又议了几句,细细思量并无差池,便安安心心饮着茶等客人们陆续上门。
听得陈芝华来时匆忙,未用早饭,慕容薇便吩咐人先上几盘茶点来垫一垫,又命人给表姐冲一碗热热的黑芝麻粥佐餐。
陈芝华一大早往宫里赶,又查看了半天园子,早已饥肠辘辘,也不与表妹客气,道了谢便捏起一只玫瑰五仁馅的包子,斯文秀气地边吃边听两人谈话。
已安排了罗嬷嬷在御膳房坐镇,今日的菜肴精细,温婉仍不放心,想要亲自查看一番。
见陈芝华忙着用点心,便含笑说道:“二小姐慢用,这里都预备妥当了,您与薇公主先歇一歇,我去御膳房那边瞧瞧罗嬷嬷,再回这里来大家汇合。”
慕容薇知道温婉仔细,第一次与自己共事只怕出了差池,母后那里难以交差。她扭头笑道:“婉姐姐多多受累,我与表姐便在此处等候。”
江南春早,虽是春寒料峭,也有早绿的杨柳开始抽芽,远远看去是新芽吐绿,嫩油油一团,近看时却又不见踪迹。
二楼里,康平侯夫人沈氏笑道:“这座位安排得好。从楼上望下去,果然能看到杨柳嫩黄的春意,眼里全是欣欣向荣之色。方才来时,离得近些,却一点瞧不出来抽芽。”
明里暗里称赞慕容薇的安排,楚皇后听得十分受用,端着矜贵的笑意请大家用茶。
都察院御史刘本的夫人粘氏正人楼下更衣上来,笑着接话道:“侯夫人说得很是。老话说的好,七九八九,沿河看柳,如今可不正是时候。”
粘氏声音清亮,人也长得秀美,在一群年逾三旬的妇人里头十分耐看。楚皇后想着自己的大姑姐不识得粘氏,便又介绍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