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忌着楚朝晖的身子,房间内轩窗只是半开,略微有些凉风。有柔和的太阳光照进来,点了清透的沉水香,还是约略有些药气。
地龙依旧烧着,室内温暖如春。
两姐妹都解了披风,露出轻薄的春衣,楚朝晖却穿了一件略厚的月白底缠枝菊纹丝缎长夹袄,露出下面孔雀兰镶银边的马面裙,未施脂粉的脸色透着些许憔悴,下巴尖尖,又比春节见着清减不少。
见昔日黄花梨的花架上如今光秃秃一片,连楚朝晖最喜欢的绿宝石牡丹也不在,慕容薇开口问道:“姨母平日房里少不得花,今日为何一盆也没有?”
明珠将靠色三镶的大迎枕倚在楚朝晖腰后,楚朝晖一脸的娴静安闲,微笑着向慕容薇解释道:“如今****里喝药,那花朵娇嫩,怕被药气所熏,姨母便命人都挪到了花房。”
慕容薇坐在榻前,握着姨母苍白的手,眼光掠过袖底青瘦的皓腕。往日大小合适的翡翠镯子,如今戴在楚朝晖腕上,越发显得瘦骨嶙峋。
慕容薇心里难受,勉强笑道:“姨母这是爱花成痴,从未听过怕药气唐突花香,只有花香能去药味这一说。还是搬几盆过来,姨母****瞧着开怀,病好的还快些。”
楚朝晖并不是怕药气熏了花,实是看那花开锦绣,就想起如今自己满身凄凉。****对花伤情,更惹伤心,才都命人搬走。
听慕容薇如此说,不便拂她的好意思,对明珠道:“便听大公主的,去花房里挑两盆开得洁白的水仙过来,去去屋里的病气。”
明珠答应着,掀了帘子出来吩咐人。听廊下养的几只鹦哥与金线雀婉转娇啼,怕楚朝晖嫌恼,吩咐人挂得远些。
丈夫离世已有些日子,楚朝晖却习惯了如此着装,依旧花取白色,脂粉不施。只是换下了刺眼的素白,着了丈夫往昔最喜欢的月白色。
清明折菊,遥寄亲人。慕容薇知道这样的习俗,望着姨母身上的菊纹,只觉得这一身沧桑的月白比除夕夜淡淡的朱红更刺眼。她不会劝人,只把头轻轻贴在姨母怀中。
慕容蕙也疼姨母,她眨着波光潋滟的双眸,未及开口先红了眼圈。怕姨母看见,转头装出一幅顽皮模样,笑嘻嘻说道:“好久没去瞧姨母的花房,我随她们去瞧瞧又开了什么好花。”
急着步出房门,见明珠吩咐的人还未走远,慕容蕙忙忙喝住,拿帕子拭了拭发红的眼圈,才命人给自己带路。
侧妃辛怡把握着时间,待厨房里熬好了雪梨汁,她亲手沏到罐子里,又将煮好的雪梨拌了枇杷膏,盛在素瓷金线小盅里,便往楚朝晖这边来请安。
待进了院子,辛怡远远见到流苏与沉香立在门口,方晓得两位公主来了。
辛怡便立在廓下,请明珠待为通传。等了片刻,方有小丫头出来打起帘子,说是夫人请她进去。
辛怡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恭敬地向慕容薇行礼,再给楚朝晖请安,谦和的笑容里透着柔婉与卑微。
前世里对这两位侧妃印象模糊,想到她偏挑个自己在的时候过来服侍姨母,慕容薇的表情便矜持而淡漠,只冷冷地嗯了一声。
到是楚朝晖脸上笑意柔和,给辛怡找了台阶下。吩咐她将雪梨端过来,先拿纹着浅蓝玫瑰的银匙挖了几匙,又饮了一盏热腾腾的雪梨汁,才与慕容薇说道:“你婉姐姐抄来的方子,慕寒粗心,多亏辛侧妃每日想着熬好了,这个时辰送到姨母房里。”
楚朝晖也是冰雪聪明,慕容薇方才脸上的嫌弃又不曾掩饰,到怕委屈了辛怡的一片心意。
慕容薇脸上的神情这才柔和了些,清浅的开口,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口气:“辛侧妃细心为姨母侍疾,该好生赏赐。”(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长春
清冷的口气,如瑟瑟的秋风,亦如还未消融的残冬,都给辛侧妃带来悲凉的寒意。
辛侧妃半垂着头,发上一枝绿碧玺步摇上的珠子落在眉间,像是冰冷的雨滴。她继续保持着自己谦恭地笑意,端正地谢恩:“婢妾多谢公主赏赐。”
慕容薇贵为公主,她的话里并没有多少轻慢的成份,只想表达自己对辛侧妃照顾姨母的谢意。
只是一种落花,万种闲情。有人看到的是花好月圆人相知,有人看到的却是残月残影劳燕分飞。辛侧妃正在感怀身世,心有窃窃,慕容薇淡淡的谢意落在她眼中,便成了对她的奚落和讽刺。
辛侧妃毕竟是皇太后调教出来的人,心里再哀怨,面上依旧平静。她****服侍楚朝晖,楚朝晖着素,她也选了玉簪白的颜色,及腰短襦上散绣着暗黄的垂丝菊花,表达与夫人一样的心意。
安国王府里侧妃的着装、对姨母的恭敬,都令慕容薇看得十分满意,她安静地看着姨母饮尽最后一口雪梨汁,由明珠服侍着净手。
楚朝晖语气温柔,由辛侧妃服侍着用完了汤水,便含笑向她说道:“有劳妹妹,这里不用你服侍,下去歇息吧。”
辛侧妃行礼告退,缓缓退出了正院,扶着通往侧院的月亮门立了好一会儿,才牵动了脚步。
除夕晚间夜宴,楚朝晖得知孟昭仪有孕,曾嘱辛侧妃隔几日便进宫去代她问候。辛侧妃今日便是入宫探视,想着一并复命。
只是慕容薇在座,已有疑心自己讨巧的心思,若再提孟昭仪的谢意,怕她又会多想自己打着安国王府的名头笼络人心。因此楚朝晖未问,辛侧妃便打住,只服侍楚朝晖用了汤水,准备晚间再来表达孟昭仪的谢意。
想起今日长春宫内,孟昭仪的寝宫富丽堂皇,摆满帝后的赏赐,辛侧妃心中就有淡淡的惆怅。
她并非嫉妒,却依旧会顾影自怜。
孟昭仪身形未见胖,依旧如往日一般苗条。因孕吐厉害,太医吩咐过静养,只蔫蔫卧在榻上,脸色有些腊黄。
昔日相处一直不错,见辛侧妃来看自己,孟昭仪很是欢喜。也不要她行礼,招手唤她就在自己身边榻上坐了,又吩咐人给自己上茶。
孟昭仪记得辛侧妃往日的习惯,连连吩咐宫人:“给侧妃娘娘上太平猴魁,滚烫的水,泡得唁唁的。”
辛侧妃睡眠不好,却改不了爱喝浓茶的习惯,往年一起服侍皇太后时,孟昭仪也曾劝过,只改不了。
听得如今的昭仪娘娘还记得自己当年的习惯,辛侧妃心里感动,抽身坐下,就握住了孟昭仪的手。
当年四人之中,孟昭仪年龄最小,辛侧妃很喜欢这个妹妹。见她一张本就娇俏的瓜子脸瘦得尖尖,自己先心疼得不行,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嘱她好生保养,一定多多用膳。
孟昭仪连连答应,手无意识地放在平坦的小腹间,一叠声叫她放心。虽是面色憔悴,却是眸如碎金,含了母性的光辉,那一脸幸福遮掩不住。
宫人端上茶来,甜白瓷凸浮喜鹊闹枝茶杯里泡得极好的太平猴魁。
孟昭仪连连请茶,另端起宫人宫人泡的蜂蜜水,含笑道:“妹妹如今只能喝这个,有时候还真想一口枫露茶喝,太医却说对身子不好。”
辛侧妃牵动嘴角,端起茶盏品着昔日熟悉的滋味,不由满心苦涩。
苏暮寒爱喝水金龟,楚昭晖只喜当季的龙井,她代掌中馈,府里的茶叶却基本不用预备,年年都是宫里赐下。
除了这两种,宫内还爱赏武夷山的大红袍、金骏眉和正山小种。
大红袍是将军爱喝,夫人往往命人送去边城,金骏眉和正山小种却是楚皇后母女的口味,府里人人记得。
她和杜侧妃,便是余了什么茶便喝什么茶,久而久之,几乎都忘了太平猴魁的滋味。
为她开心,便为自己伤心。辛侧妃品着茶,好似吃着腌了多时的青杏子,从口中到心上全是酸水。眼睛涩涩发干,有些想流泪的冲动,辛侧妃借着饮茶很好地搪塞过去。
感时花溅泪,大约便是辛侧妃此刻的心情。她拼力忍住,耐下性子贺了几句,又说了安国夫人的问候,将礼品送上。
孟昭仪的手依旧小心地抚在扁平的肚子上,连说话也小心翼翼:“姐姐替我多谢夫人关爱,请转告夫人好好保重身子。姐姐与杜姐姐两位也是,春寒交替,一冷一热最是伤人,两位姐姐好生将息。”
失了顶梁柱,两位侧妃的日子堪忧。孟昭仪肚子里怀着自己的骨肉,便更能体会这二位的不易。她怕惹辛侧妃伤心,只提她二人的身体。
自己入宫日久,原想着子嗣无望,一直好生善待四皇子阿萱,原是打算仗着与徐昭仪姐妹情深,日后阿萱能想着当年教养的情谊,也能全了自己的身后事。
不想如今自己有了身孕,便是生下一位公主,也是贴身的棉袄,有了终身的依靠。孟昭仪欣喜之语,却又担心苏府的两位姐妹。
她细声细语与辛侧妃闲话,依然是当初的善解人意,也颇有些苦尽甘来的意味。
孟昭仪真心实意地握住辛侧妃的手,殷殷劝道:“姐姐千万往好处去想。有皇后娘娘看护着王府,安国夫人是好性子的,世子也不是凉薄之人,两位姐姐无论如何掉不到地下。”
辛侧妃感她的好意,不愿她孕中伤神,勉强笑道:“昭仪娘娘说得很是,如今我一心服侍安国夫人,想来府里依旧是锦衣玉食,虽当不上尊贵二字,到底衣食无忧,娘娘不必为婢妾二人挂怀。”
孟昭仪将辛侧妃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笑得十分诚心:“原本妹妹一心想靠着徐姐姐,百年之后也有晚辈给自己上柱香,不想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依靠。姐姐放心,咱们总能彼此照应。”
再多的关怀也无济于事,辛侧妃本是陪着孟昭仪欢喜,却不防叫她触动心事,话便渐渐少了下来,只眸中含笑听着孟昭仪絮絮叨叨,那笑意清浅达不到眼底。(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花事
辛侧妃含糊地答应几句,到底心里难受,便向孟昭仪辞行。
孟昭仪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两位姐姐莫要多想,千万好生保重,若是得闲,便时常进宫来说句闲话。”
旧日的姐妹情深,大多湮灭在这七八年的岁月里,难抵今日从地位到情形差得太多。辛侧妃心下酸涩,依旧笑意端庄地谢了孟昭仪的好意,便告辞出宫。
心上的落籍还未消融,偏赶上方才安国夫人房里,慕容薇眼中冰魄太盛,又叫她受了打击。辛侧妃无精打采,只能去寻杜侧妃说话。
杜侧妃住的小院名唤芷兰院,是个两进三间的侧院,后头有个小小的花园。此刻,侧妃杜若流连在自己的后花园里,正专注地扫着落花。
不知不觉,春意渐浓,早开的迎春花期已尽,金灿灿铺了一地,如华美的丝绸。杜侧妃不要丫鬟清扫,自己取了干净的扫帚,一点一点将花笼起,也不做那些伤春悲秋的葬花雅事,都堆在枝干下做花肥。
直起身子回头,却见辛侧妃立在一棵秋海棠下,眼里含着勉强地笑意,淡淡望着自己,似是欲言又止。
杜侧妃便将手中扫帚扔给一旁的丫鬟,吩咐打水净手,一面挑了匀净的玫瑰露抹在手背,一面请辛侧妃进房。
进了内室,辛侧妃端了半日的笑脸再也端不住,便如青梅沁了酒,又酸又涩,说话间眼圈也泛了红。
与咱们姐妹都是一时的人,同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先时徐昭仪有孕已经稀奇,谁想到孟昭仪又有了身孕。原该替她们二人高兴,可我这心里却堵得难受。”
知道辛侧妃今日入宫探望孟昭仪,回来必定有一番唏嘘,杜侧妃也不稀奇。也不怪她心有所感,一时的姐妹,偏偏那二位沐得了圣恩。
辛侧妃实是难受,感怀身世,想到别人终身有靠,自己却如飘萍落花,流水无依,不知将来能靠着谁。
看看杜侧妃屋里泡上来的茶,不过是些中上的饼子茶,辛侧妃唯有重重一叹,反而说不出话来。
杜侧妃随着她亦是幽幽一叹,狠劲儿揪着自己香囊上粗粗的金线打成的络子,膈的手生疼,却仿佛不觉。
方才清扫落花不过是打发时间,如今眼圈也是红红:“各人有各人的福份,那又有什么法子。如今王爷去了,咱们姐妹也只是老死府中的一生。”
说到伤心处,杜侧妃泪水涟涟,忙以帕子拭去,竟自我解嘲地一笑:“姐姐,说句不合适宜的话,咱们虽担着侧妃的名份,终究不如一个侍妾来得自在。”
辛侧妃唬了一跳,哪里还顾得上心里的伤感,忙忙拿帕子掩她的口。四顾房内无人,又是各自贴身的丫头们守在门口,才放下心来。
自然晓得杜侧妃的意思。苏睿当年封的是亲王,侧妃也是上了宫里的玉碟,报宗人府备案的。安国王爷虽去,她们却没有放出府去的道理,大好青春韶华,也就只能这么守完下半生。
满腹心事,竟不知能说与何人知。辛侧妃哪里不晓得杜侧妃话言下之意,若只是个侍妾,到不用担着虚名,哪日安国夫人愿意做主,放出府去便好。
想想苏睿,杜侧妃刚擦拭干净的眼泪又收不住,她拿帕子拭泪,遮住眼中的戾气,哭得梨花带雨,比那一地的落花更惹人伤心:“姐姐,咱们不过花信年纪,一辈子就这么看到头了,我终是不甘心。”
辛侧妃闻言,触动心底最深处的哀伤,一双手揪着帕子似要将它揉烂。岂只是如今才看到头,自她们入府的那一日,两人这一辈子便依稀定了结局。
侧妃的名头比昭仪差了好些,想想孟昭仪殿内的陈设,还有那些名贵的赏赐,辛侧妃也闪过淡淡的怨愤,却终究怪自己命不如人。
她哀哀一叹,抚着腕间景泰蓝嵌紫晶的镯子出神。不情愿、不甘心,不是她们两人不愿为苏睿守住安国王府,实是苏睿无情,怎能得她俩满腔痴情,一生相守?
若她们真是苏大将军的人,便只是小小的侍妾,又有什么关系,昔年服侍太后娘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早过了凭着虚名过日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