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氏细细感受着茶香的回甘,微微咋了下舌头。她是识货人,分明品出这盏龙井与她以往饮过的那些不同。
丈夫有同年在杭州做官,每年也会算着时日捎些雨前龙井过来。于太守舍不得独饮,送给粘氏一小包,其余的只在来了贵客时才泡上一壶。
粘氏喜茶,亦曾细品过丈夫送的龙井,那个味道虽然清冽,算得上龙井里头的上品,却迥然没有这样甘甜的气息。
算算时日,再品品味道,粘氏不觉心上打了个突,难道竟是今年的明前龙井,刚好送进宫中,又被快马加鞭赐给了大公主?
依旧维持着端庄的样子品茶,粘氏心里却是波涛汹涌。眼前的大公主贞静娴雅,传言中却是娇纵蛮横,到底哪个才是她的真样子?
若是大公主为着她表姐发飙,不要说内侄女,便是于太守也兜不住。粘氏品着上好的龙井,心内百转千回,强忍着才没有变了脸色。
两位于小姐可没有母亲那般沉得住气,饮着上好的龙井,一个个眼中浮上倾慕。碍着公主身份高贵,只抿唇怯笑表示欢喜。
江阴离扬州不远,侄女放小定时,粘氏曾带两位女儿前去观礼,两个女儿一向以为表姐貌美,可称天人之姿,今日见了慕容薇的风姿,才知道天外有天。
十二三岁的少女目光清澈,两人虽是极力掩饰,望着慕容薇的眉目如画与锦绣衣衫也透出丝丝艳羡。
粘氏隐藏的深,微微颤抖的手却失了分寸。此时心虚,与那位内侄女脱不了关系,慕容薇冷眼望去,微微笑道:“明前龙井,不知夫人可能喝得惯?”
粘氏欠身做答,语气恭敬不失礼仪:“托公主的福气,妾身有幸第一次饮到明前的龙井。味道极好,多谢公主赐茶。”
前世康南国中待了三年,后宫纷争不断,看不见的硝烟四起,慕容薇补上了少女时从来不屑一顾的东西。如今再看这些人的脸色,早已游刃有余。
“夫人与令侄女离得不远,总能互相照应,这也是令侄女的福气。”慕容薇轻轻一叹,将话题转到大表姐身上:“皇城一别,大表姐随着姑父返家,已然六七年的功夫,本宫到有些想我那大表姐了。昔年在京时,大表姐对人最是照顾,还曾亲手教本宫习字,如今姑丈一家进京,大表姐却又留在了扬州。”
慕容薇字里行间透着遗憾,又有殷切的盼望:“夫人去瞧令侄女时,不知可有见到我大表姐?一别经年,本宫心里着实牵挂,幸好碰上夫人,才能问上一问。”
表姐与婆家长嫂相争,想谋中馈之权,时常请了母亲去撑场面,两位于小姐常随母亲行走扬州,于这些内宅的家务事尽知。
见大公主主动提起,小姑娘已是紧张得面色发白,慕容薇抬眸间望见两人神色不对,心中已是约略有数。
粘氏心上一紧,依旧遮掩到底,赶紧堆起笑意说道:“偶尔碰个面,陈家姑奶奶极是透气端庄的人物。到也曾听我家侄女说起,长嫂担着府中中馈,婆婆心疼,丈夫敬重,便是她们几个妯娌,也是真心相处。”
心里早已打鼓一般,自家侄女先时仗着娘家势力,不把长嫂放在眼里,还一直想夺长房手上的中馈。她打量陈如峻不会起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侄女登鼻上脸,还曾替她出谋划策。(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扑朔
不敬长嫂,崔家老夫人曾训诫过侄女几回。侄女写信哭诉,粘氏便说与夫君,立时寻了崔家的麻烦,叫崔家再也不敢开口。
没想到陈如峻年前起复,匆匆进京,连晋数级做到了阁老次辅的位子。
局势不明,形势不清,纵然不看好陈如峻风生水起,浸淫官场多年的于知府还是留了心眼,要粘氏给侄女带信,嘱她莫要妄动。
粘亦纤打小娇养,早被娘家人惯坏,仗着姑丈在家门口做官,偏就不肯服软。
过了年粘氏忙着约丈夫同僚们的夫人办了场赏花会,又打点人进京去瞧了姐姐姐夫,一时没顾上这位侄女,不晓得崔家如今闹到什么步数。
如今见到大公主,本就有些心虚,又听慕容薇字里行间又是这般在意她的表姐,粘氏已经有些坐不住,想着快些回去。
偏慕容薇显得关切,不肯端茶送客,只管扯着粘氏问表姐的消息:“年前姑母进京,路过扬州时曾得见大表姐一面,本宫听说表姐身染咳疾,面色也不好看。令侄女向你问安时,可曾提起表姐到底是受了风寒,还是在崔家有什么为难?”
若论实情,这些事情问不到粘氏跟前,偏慕容薇仗着身份高贵年纪又小,便是问不着分寸,粘氏也不敢变脸,正是苦不堪言,哪里敢说是自家侄女的作为。
粘氏陪着笑斟酌着说道:“年后得见,因是亲眷众多,臣妇与内侄女并未多谈,到未留意陈家姑奶奶染了咳疾,愧对公主这番垂询。”
慕容薇冷冷一笑,拈着果碟里的金桔干嚼了两片,斥道:“一问三不知,自然是你的疏忽。口口声声全是开脱之词。大约是平日里便未曾约束内侄女敬着长嫂,不知为长嫂分忧,可见小粘氏的跋扈。”
粘氏有心为自己叫屈,却终究理亏,只怕越描越黑。她满脸羞愧地往地上一跪,越发坠坠难言,只呢诺道:“臣妇回去,立即修书,详细问讯陈家姑奶奶的风寒,再转呈公主殿下。”
“起来吧,不在夫人家门口上,原是本宫急切了些,到怪不得夫人。”慕容薇脸色和缓下来,向璎珞示意,叫她扶粘氏起身。
“也不用劳夫人大驾,本宫到了扬州,自会亲自问问大表姐,这几年在崔家过得如何”,慕容薇继续品着碟里的金桔干,换了笑脸对两位于小姐抬眉:“不说这个了,这金桔干新鲜,你们也尝尝。”
两位于小姐小心翼翼拈了一片放在口中,哪里品出什么滋味,只依着慕容薇的话赞了声好吃。
慕容薇指着金桔干向粘氏说道:“苏家族人送的土仪,夫人想必也不陌生”。
粘氏心内又是一阵突突,慕容薇是指太守对苏家的照应,还是暗喻太守与苏家走得太近,她一时分辨不清。只觉浑身又是一阵热辣,比方才岸上立在娇阳底下更为难耐。
慕容薇却不在意她的神情,只粘氏的姓氏奇怪,似是在哪里听过。
便把方才的话题一转,慕容薇饶有兴致地问道:“夫人的姓氏有些奇特,到像是哪里听过。”
粘氏庆幸慕容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自己揭过方才的问题,喘过一口气来,恭身答道:“臣妇的姐姐嫁给都察院御史刘本,如今在京里住了十几年,公主约摸听过她的姓氏,因此觉得熟悉。”
“正是”,慕容薇把玩着几上凝润通透的玉如意,仿佛刚刚想起:“去年的宫宴上,曾遇到刘大人的夫人,今年的诗笺会上亦曾碰面。当时问过她的姓氏,也是觉得奇特,夫人不提,本宫到忘了。”
诗笺会上,都察院御史夫人粘氏的长袖善舞历历在目,一张巧嘴逗得母后笑了几回。看来这两姐妹都是善于应酬之人,当得极好的贤内助。
当时,慕容薇不认得粘氏,没将她与刘本对上号,今日听这太守夫人一提,恍然间慕容薇便记起了这个名字。
上一世,第一个上折子为苏暮寒请封的人便是刘本。儿子承袭父亲的王位,本不与都察院相干,这位御史却咄咄逼人,在金銮殿上连连质问父皇。
刘本思路思路清晰,句句不离安国王爷的精忠报国,竟引得兵部一众人复议。
父皇正为太后大殓伤心,无心理会他的折子,那一日提早退朝,偏偏有人把这事捅到母后面前,说得极为不堪。叫母后以为苏睿尸骨未寒父皇便欺凌苏家,她要为姨母出头,才说出那番天下本姓楚的话来。
这一世,风向变了,父皇在金銮殿上站稳了脚跟,又有着太后与内阁的支持,苏暮寒承爵的时机不对,刘本没有站出来再做出头之鸟。
慕容薇不解的便是,上一世刘本的折子只是出于钻营,还是依着什么人的计策行事。他与江阴太守本是连襟,偏偏苏家又归在江阴境内,这一连串的关系究竟是不是以丝线穿在了一起?
还是她历经两世,已然风声鹤唳,看谁都多了几分怀疑?
慕容薇心念电转,自己默默盘算,想要夏钰之再细查这刘本与粘家的底细。一时兴致阑珊,敷衍粘氏几句,便淡漠地端了茶。
粘氏瞧着慕容薇的脸色,一时高兴,一时清冷,待听了姐夫的名字,一时又变做阴晴不字。她心内惴惴不安,愈加恭敬地领着两个女儿告退。
船只缓缓行开,慕容薇阖眼假寐,斜倚着大迎枕继续思索方才的问题。
苏暮寒前世的确是以苍南苏家步步为营,进而有能力发难的。
这么多年,苏家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总有些风声走漏。做为地方官,苍南与正阳两县的县令是否知情?还是早被苏家已银钱买通?
做为江阴太守的于子谦在其间扮演着什么角色,还有粘氏方才提起的那位,京里的都察院御史刘本,敢第一个上折子替苏暮寒请封,又能在金銮殿上煽动起兵部一泒武将的支持,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风云人物。
慕容薇愈想愈觉得扑朔迷离,她拿涂着浅粉蔻丹的指甲轻轻叩击着小巧的炕桌几面,一遍又一遍梳理着思绪,想着此次行程到也颇有收获。(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变身
于子谦和刘本这一对连襟,还有牵出来的粘氏姐妹,跟在苏暮寒背后推波助澜,是巧合还是本来就是知情人?亦或这里面也有大周遗臣们埋下的暗子儿。
当日温婉言之凿凿,苏家确与正阳县令有着多年的交情,不然苏家不会有供官家太太们赏花的亭榭,那县令夫人的兰花亦不能随意摆进苏家花房暖棚。
防着流苏这朵不安分的野菊,慕容薇借着与夏兰馨对弈,挽了她的手,将唇覆在她耳边,悄无声息地说了几句话,要她转告夏钰之,着人盯住两县县令,还有这更高一级的太守。
晚间停船时,白帆碧水映着暮霭斜阳,又是南风扑面。
慕容薇与温婉倚着阑干欣赏远处的碧水共长天一色,夏兰馨便借故寻了哥哥说话,将慕容薇的话转述,提醒他苏家与官府的关系。
潜龙卫成立在即,捍卫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此间扑朔迷离,便是慕容薇不说,夏钰之也准备把江阴做为第一个彻查的地方。
夏钰之凝望水波不兴的大运河水面,深感这平静下隐藏的却是看不见的惊涛骇浪。他点点头表示明白,要妹妹转告慕容薇,他一切心里有数。
慕容薇当着太守夫人粘氏所说,大表姐曾教自己习字的话,本是一句托词。她与大表姐差了将近十岁,那时又不将陈家放在眼里,关系其实生疏得很。
那番胡搅蛮缠、借着大表姐打压粘氏的言论,不过是提醒粘氏自己维护表姐之心的坚定。
如今斜倚阑干,慕容薇以手将如瀑的青丝拢向脑后,眸光萃然若琉璃般闪烁。她与温婉仔细回想前生,这个叫刘本的究竟什么来例。
温婉幽深的眸子湛湛无垠,凝神想了半晌,摇头道:“没有印象,到是说到这于太守,我记得苏暮寒宫内有于姓昭仪,不过并不得宠,不知你不无印象?”
慕容薇喟然摇头。她当年对苏暮寒充盈的三宫六院从不在意,只因与钱瑰有些过节,钱唯真又成为苏暮寒的重臣,才记住了这位冠宠后宫的宸妃娘娘。
后来被苏暮寒禁足璨薇宫内,慕容薇有限的消息都来源于温婉,连温婉都没有印象,慕容薇自然记不起来。
温婉拿手指轻叩着楠木褪漆的阑干,却又记起一桩事来:“苏暮寒成立千禧帝国之后,当时的右丞相苏光复曾上书请求他恢复国姓为周,苏暮寒言道:天下未统,不敢辱没祖宗,自己没有改姓,却赐了一大批功臣为国姓。”
“周故本”,两人几乎同时唤出这个名字,官至大理寺上卿、又入主内阁的周故本,应该就是今日这位都察院的御史刘本。
“原来是他,怪道想不起来,却原来身上穿了件黄袍马褂”,慕容薇眸间倏然有了冷而锐的光芒,她将十指狠狠一收,似要钳住这刘本的咽喉:“西霞国运不稳,都是坏在这些奸佞小人手中。苍天有眼,我终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阿薇,凡事谋定而后动,无须急躁。你觉不觉得这段时间自己身上添了些戾气?”温婉怕慕容薇太过激进,心里一片担忧,轻轻去牵她的衣袖。
慕容薇海棠红的裙衫上一枝雪样梨花苏绣繁复,在如血的红霞里粲然御风,带着张扬的恣意,亦如燃烧的火云,竟像是涅槃的凤凰。
“婉姐姐,佛语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父皇上一世一味怀柔,越发纵容了这起佞臣。当年西霞境内血流成河,慕容一族尸骨无存,天下百姓生灵涂炭,都为着这些大周亡臣们死心不改,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如今若能以杀止杀,我何惧奈何桥上再饮一碗孟婆汤?”
慕容薇眸间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温婉张了张口,想要辩驳,却发觉她说的全是实情。
那长达多年的战争,不知天下间多少骨肉离散。便是温婉自己,也是那场战争的牺牲品。是苏暮寒蛊惑了秦怀,做出弑父鸩兄之举,生生夺了秦恒的性命中,又让自己背上不贞的罪名。
秦怀只是依苏暮寒的计策行事,瓦解建安不过是苏暮寒一统天下的开始。那场祸及天下苍生的始作俑者,依然是与她一样流着大周血脉的苏暮寒。
对敌人仁慈,终究是一种伪善。可曾见,他真能为你放下屠刀?
温婉以缄默默许了慕容薇的作法,两只纤纤柔荑紧紧扣在一起。想起安国夫人眼中总是慈爱的笑意,一丝歉疚不约而同浮上两人心头。
江阴地界,竟能牵出刘本这条大鱼,慕容薇望着眼前平静的河水,越发觉得形势复杂。想着夏兰馨已然把话传给夏钰之,幸好有着潜龙卫的掩护,出岫的势力又将扩充,也能更好地为自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