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思被云煜警告了一句,冷哼一声,虽面色不平,但好歹也算是勉强接受了云煜的要求。她举着伞几步走至暮朗的身边,问道:“暮师弟,我知道你厌水,需不需要借你一半伞?”
暮朗未曾在意,或者说,当灵思注意到明朔时,暮朗便也注意到了明朔。
他站在阶下,明朔站在阶上。
明朔隐隐察觉到了目光,视线向蓬莱阁内看去。
暮朗忽得变动了。
灵思本以为他要来自己的伞下,后倾了一步,却不想暮朗径自而过自往洱海山门而去。他兀然快步向前,谁也未能来得及反应。云煜对暮朗多留着份心思,第一个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云煜抬手便欲拦住暮朗,可笑的是三年前暮朗也想要这么拦住他。正如当初的暮朗拦不住云煜,如今的云煜也根本拦不住暮朗。
不过一呼吸间。
原本还在石阶平台上的弱冠青年已闪身至洱海的山门下,立于明朔做立台阶的下首。
他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连清月都感到措手不及。清月本以为蓬莱阁此时最大的对手不过只是云煜,心中对得胜已有九成把握,但如今蓬莱阁突然出现这样一名弟子,光是他此刻使出的瞬身术——便足以令清月心震神摇。
暮朗立于明朔身前,三年过去,他变化很大。他变得比明朔记忆里要高上许多,也比明朔记忆里更为沉默许多。唯一不变的,或许便只有他喜怒不显的个性。
他身着玄袍,立于明朔身前,即使比她矮上一石阶,却也仍然能够垂下头看她。
他的睫毛沾染着洱海细绵的雨,像是鸦羽上盛着的露珠。
暮朗与三年前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明朔一时间只觉得他有些眼熟,可又想不出自己到底曾经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人。她记忆里的暮朗虽然同样相貌俊美,却远没有眼前的青年气息沉稳,更不如他眼中似海无垠。若要比喻,三年的暮朗像是块璞玉,而明朔眼前的青年却是一块已经打磨完毕的玄石。
他此刻站在明朔身前,既不说话,也不动手,令人不清楚敌友,更不知善恶。考虑到青年的来处,洱海一时间到无人妄动。
明朔眨了眨眼,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发自内心称赞道:“你长得真好看。”
洱海众人皆知这是明朔毛病,喜欢漂亮的东西,也喜欢漂亮的人。她若称赞一人的相貌,便是发自内心真诚的称赞。只是大多时候,大部分男人都不是会喜欢女性来称赞自己的容貌的。洱海众人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倒还好,外人可不会。
明朔话一出口,她身旁的青岩便忍不住担心这位蓬莱阁的高手会当场发怒。
青岩甚至做好了若是对方发怒,哪怕拼着脸面不要也得先护着师妹的打算,却不想明朔这么一说,对方非但没有勃然大怒,竟然还露出了笑。
暮朗面无表情的时候,他人最先感觉到的,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压迫力而非其他。而当他微微笑了,众人方才能发现,他的容貌竟然不输清月,甚至还要略胜于清月。
人总是容易对美丽的事物松懈。
暮朗便是在这时候,突然伸出了右手钳住了明朔举着伞的手腕。明朔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握不稳纸伞。暮朗伸出左手替她抓稳了纸伞,眼睫振动间溅碎了雨珠。雨珠滴在了明朔的手背上,暮朗轻柔道:“果然是你。”
“我抓住了你,雀。”
青岩缓过了神,想也不想抬手一指便要点上暮朗重穴,他怒道:“哪里来的家伙,简直欺我洱海太甚!”
然而他这一指未能戳上暮朗的发丝,便先被清月一扇弹开。青岩眼中满是难以理解:“师兄!?”
清月面色冷凝,他挡青岩这一下,不是为了暮朗,而是为了青岩。若青岩这一指下去,重伤的绝不会是眼前的黑袍青年,而会是青岩自己。
清月冷声道:“阁下可否放开我的师妹?”
暮朗闻声侧首,他瞧见了清月,忽而笑了笑,反问道:“你的?”
明朔蓦然便从他此刻的话语中听出了三年前暮朗抓住她时的危险气息。
隶属于鸟类的第六感使她当机立断抓住了暮朗的手,另一边转头对清月道:“大师兄,先别动手,他是我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当初托你寻过的人吗?就是他!”
清月似信非信,明朔便道:“他是暮朗啊!”
她将一只手从暮朗的手里抽出,拍上了对方的脸,捏着仔细看了会儿,而后展示给清月:“你看,和我以前给你的画像一样对吧!”
清月看着黑袍青年的脸就在明朔的手中被她转来转去,居然也不生气,而是任凭她动作,心中不由梗住。那句“师妹你给我的画根本就是个火柴人,谁都能和他像啊”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清月顾全大局,拦下了青岩向暮朗颔首致意:“既然是婉婉的朋友,那就是一场误会。故友重逢乃是喜事,只是洱海有洱海的规矩,还希望阁下遵守。”
暮朗扫了一眼清月,又看了看眸光清亮的明朔,终究松开了自己抚上剑柄的手,颔首道:“好。”
剑拔弩张的气息随着暮朗的这句“好”散了个干净,清月也未曾想到,只是接蓬莱阁入山,竟然也能掀起如此多的波澜。他叹了口气,转身对暮朗及所有的蓬莱阁弟子道:“请诸位跟我来。”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明朔拉着暮朗的手,小声问:“你怎么入了蓬莱阁了?你是不是必须得和他们走在一起?”
暮朗答道:“碰巧入了。我只是跟着来的,走哪里都行。”
明朔便高兴的举着伞:“那就跟我走吧,我手里有伞!”
青岩在一旁听见了这句话,目光幽幽,他忍不住向明朔说了句:“师妹,你的伞可是师兄给的!”
明朔顿了一瞬,期期艾艾道:“要不,要不师兄也来挤一挤?”
青岩:“……”
青岩扫了眼气息不善的暮朗,拉长了语调:“师兄没有这么招人烦。”
话必,他侧首瞧见了面容乖巧的明朔,伸手探入伞下拍了拍她的脑袋,好语道:“既然是故友重逢,就听大师兄的话,去好好叙旧吧。”
☆、倾城10
灵思立于阶下,瞧着暮朗微微低着头,将自己缩进了洱海派那貌不惊人的丫头伞下。灵思的位置恰巧还能瞧见了暮朗半湿的肩膀与他面上温顺的表情。
灵思脸上原本携着的笑意攸忽间消失不见,她握着伞骨的手指微微紧缩,松木的伞柄经不住她的气力,发出吱呀可怜的惨叫。蓬莱阁一旁的师妹瞧见了,想要劝上几句但又想起灵思的脾气,只得欲言又止,甚至向后退了几步。
果不其然,下一秒灵思便砸了手中的纸伞,纸伞跌进泥水里,瞬间便被褐色的水渍染脏浊污。
灵思丢了伞,对着身侧吓了一跳的师妹们道:“都愣着做什么,上山啊。”
说罢,她目不斜视一脚向前而去,丝履的鞋子正巧踏在白伞上,白纸伞彻底被踏进了泥里,伞骨崩断扭曲沉在泥水里,如一团被被抛弃的废纸团。
跟在灵思身后的师兄弟们不免沉默,灵思见众人不去,侧过头冷声问:“怎么,想回去了?”
众人不敢,拾级跟上,只是跟着的人却是不敢踏上这柄伞,接绕其而过了。
待蓬莱阁一行人过了山门的凡尘道,入了洱海,雨势便被洱海的阵法截在了山头之外,所有的雨丝自天空坠下,滴洒在洱海穹顶上方淡蓝色的法阵上就如同滴进了汪洋大海里,融入无痕,寻不着半点踪迹。
清月将蓬莱阁的众人安排于洱海右侧临近观潮阁的院落里,而后才领着众师弟们回正殿。
清月对众人道:“大家也累了一天,辛苦了。只是明日起诸派便会接连上我洱海,还需大家多加仔细。青岩你领着十六他们守山门,莫要失了礼节。”
青岩称是,清月瞧见了明朔频频向后看去,便对明朔道:“去见你的朋友吧。”
明朔便高兴的应了声,转头就走。
青岩瞧着她的模样,不免嘀咕:“知道是去见朋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会情郎呢。”
明朔喜欢美丽的东西,三年来这一点洱海人尽皆知。明朔虽入门时低调寡言,但由于这点本性,对于清月也总比对其他师兄弟亲近些。而清月也对明朔更为亲切些。洱海掌门本来得到了清月这样的徒弟,是不愿再收旁人为徒。清月虽与众人互道师兄弟,但他的成长之中,确是没有任何师兄弟存在的。旁的长老或许会收上三四个徒弟互相比较竞争,清月则因为天赋超然,而始终一人。
故而当他听见了洱海的门种被敲响,下了山门瞧见了站在朝珠花前朝着他笑、说着想要加入洱海派的明朔时,方动了心思,求了洱海掌门收明朔为徒。
清月已然可独挡一面,洱海掌门只当他是为了全心中的一点念想,便也同意了这事。加上虽收了明朔,但明朔的教导全由清月一手负责,掌门也并不觉得多事,反倒觉着这是个提前锻炼清月准备接手洱海的机会。
正是因此,清月对明朔总归特别些。他悉心教导明朔术法,可明朔却总是惫懒懈怠,从未将洱海的秘术当一回事,更对证道显得兴趣缺缺。她入洱海,仿佛真的如她在花下所说,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安家落脚。可即使如此,每次掌门考校,哪怕明朔是当时才攀着他的肩膀借书来看,等到考校至她,她用的总是最熟练的那个。
清月还曾气过对方这般糟践天赋的行为,但他每次不说两句,她便会对你软软道:“师兄,天热,吃点冰果子吧。”
清月自认持心中正,从不偏椅,但到了明朔这儿却总是行不通。洱海的众弟子也曾对此不解,清月曾对潮生海的貌美女修都曾不假辞色,为什么偏偏会对相貌普通的明朔没了法子。
青岩是能理解清月这种无奈的。
明朔看似容貌普通,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好看。明明看似丢入人群中便再也找不见,可她站在你的面前,带着笑意看着你,你便莫名其妙地似被攥住了心神,仿佛要沉进她的眼里去。
以往青岩从书中看到“美人在骨”这句话,还曾嗤之以鼻,认为红颜枯骨,若是没了皮相,这世上哪还会有美人。直到明朔行三跪礼入洱海,那一日她跪于正殿九十九级台阶下,行完礼仰着头看向他们一众立于阶上的师兄弟们,忽得便弯眼笑了,露出浅浅的虎牙。
——只是寻常人的相貌,但青岩在那一刻,却觉得天下的日光都被她一人盛尽了。
而人总是对美丽的东西容易心软。
听见了青岩话,清月手中的竹扇敲上了自己的指骨顿了一瞬,他含笑回道:“师妹贪玩,又是少时挚友,且随她去吧。”
青岩却心有思虑,嘀咕着:“只求她还分得清敌我,晚间时别将人带回来用膳。”
青岩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乌鸦嘴的天赋。
晚间用膳时,明朔竟然真的拽着蓬莱阁那个黑漆漆的家伙进了屋,甚至毫无所觉瞧着清月轻快道:“师兄,我带了朋友回来,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吧!”
青岩:“……”
青岩面无表情:“师妹,膳房的师兄们没向蓬莱阁送膳吗?”
清月却道:“可以。”
明朔便笑弯了眼:“谢谢师兄!”
青岩对蓬莱阁人的着实不感冒,即使他和暮朗没有过节,也没法做到像清月那样当真将蓬莱阁的人单纯当做是明朔的朋友。他见明朔颇为殷勤,忍不住提醒:“师妹,过几日就是无名岛大会,这段时日想要动我洱海心思的人太多了,你可别将别人想的太好。”
明朔却像没有听见,将自己案前的荔枝推给了同样落座的暮朗:“这个好吃,给你。”
青岩:“……”
清月神色不动,问道:“尚未来得及询问阁下名讳,敢问阁下是?”
暮朗剥开荔枝的手顿了一瞬,方道:“蓬莱阁,云暮朗。”
清月颔首:“这就是了,前两年婉婉托我寻暮姓青年,我寻遍祈洲不见,原是阁下改了姓氏。”
暮朗闻言剥开荔枝的手微微顿了顿,“嗯” 了一声道:“因为她跑了。”
明朔:“……算不上跑吧?”
暮朗低头看她,反问道:“那该怎么说?”
明朔听见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意识到虽然暮朗直到现在也没有生气的意向,但对于当初自己的偷偷溜走果然还是心怀怨恨的。但明朔又觉得,暮朗的逻辑也着实强盗了些,如果那天他没抓着自己语气不善,她也不会想着先走。
明朔便底气足了起来,认真道:“我和你道别了,算分别。”
暮朗便道:“好,那算分别。”
明朔松了口气,便听暮朗又问:“他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明朔听闻这句话一怔,尚未来得及回神,便见清月已然回答:“如果你问的是她入洱海,是否是寻的我,那便是。”
暮朗闻言微微笑了,他的手覆上腰侧长剑,拇指一顶便是一劫雪白利刃出鞘!
屋子内的洱海弟子表情在瞬间变了,所有人的精神皆紧绷了起来,甚至有人握上了自己作为武器用的洞箫。倒是直面这杀气的清月毫无所动,他甚至搁下了自己的扇子,转而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暮朗言简意赅:“杀你。”
明朔:“……?”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朔:冷漠,我就不该招待他。
☆、倾城11
明朔:???
明朔:!!!
明朔:……我的小伙伴是不是疯了。
暮朗这句话声音并不大,恰好正有旁的弟子经过叫了声青岩,青岩下意识往廊外看去,故而并没有第三个人无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清月听清了暮朗的话,但却不敢确认。毕竟此地是洱海,周围立着的也是洱海弟子。哪怕此时蓬莱阁主亲至,也未必敢说杀他的话,眼前这名黑衣青年若不是神志不清,那就是说错了话。
清月瞧见了明朔紧张的模样,和她合起来向自己拜了拜的手掌,手指在桌面上略顿了一瞬,顺着明朔的面子给了暮朗个台阶:“抱歉,刚才廊下吵杂,我未听清,阁下说什么?”
暮朗露出一小节剑未曾收回,此刻众人皆盯着他拔出的剑,想要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明朔盯着他,见他面色不改,唇齿轻开,大有将“杀你”再说一遍的趋势,也顾不上许多,侧身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强制将他的剑合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