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开在了长江边,春末之际,头疼脑热之人越来越多,医馆很忙,忙得何重樽都无闲暇去亨利大酒店听金霄拉大提琴。
一天傍晚,何重樽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准备去亨利大酒店听金霄拉大提琴,可刚出门就撞见一位腿上还沾着田泥的庄稼汉背着一女子跑进了医馆,经过一番询问,原来是那位庄稼汉的妻子难产了,他特地从镇上划船带着妻子来到江边找到“阿柒医馆”。
何重樽让庄稼汉赶紧将妻子平放在医馆内的病床上,老阿柒也走了过来,只见那女子脸色发白,身下的裤子已然染透鲜血,老阿柒凑上前摸了摸胎动,发现这女子的肚子又硬又冷,赶紧呼道:“失血太多了,产妇意识不清,得赶紧剖腹。快说,是保大还是保小?”
那庄稼汉已然吓懵,怔然问道:“保大保小?”
何重樽再次听了听胎动,他脸色阴沉,低声说:“小的恐怕已经保不住了。”
庄稼汉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何重樽和老阿柒跟前,嘶吼道:“大夫!快救救我的妻儿啊!”
何重樽见了太多这种场面,事实是庄稼汉送人送得太迟了,孩子取出来时早已咽气,女子也应失血过多而离世,庄稼汉抱着死去的孩子和妻子哭得凄惨无比,任谁劝也不肯放手。老阿柒身子骨老了,拖不动庄稼汉,让何重樽去拖他起来。
“让他哭吧。”何重樽低声叹道,故作淡漠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死人,走到了医馆门口,看着日暮中的江面,哽咽了两口咸涩的泪水。
夜深的时候,庄稼汉家中的人找到了医馆,准备将这一家人连着活人和死人一同接走,就在那一家人忙着收拾的时候,他们发现胎儿的胎盘不见了,就在医馆里的人上上下下忙慌着找不翼而飞的胎盘的时候,死婴也消失了。
这下医馆惹上麻烦了,那一家人死活不肯走,最后老阿柒赔了他们一笔不小的数目,他们才肯带着死人回家,临走前还撂下话,说是燕儿会回来找孩子。而燕儿就是那位难产离世的女子的名字。
待到医馆恢复宁静后,已到凌晨,何重樽准备去歇息了,老阿柒却瞪着老眼睛拽住了他的胳膊,恐慌地嘟囔道:“他走了好多年了,难道又回来了?”
何重樽嘴角扬起一丝不屑的冷笑,按着老阿柒青筋满布的手背,轻声安抚道:“瞧把你吓得,有我在,你怕什么呢?赶紧趁天亮前眯会儿,一会儿天亮了怕又会有病人在医馆门外敲门了。”
“我,我,我睡不着,燕儿回来找孩子怎么办?会不会找我索命?阿爹,要不我今晚跟你睡一间房吧?”老阿柒拽着何重樽的胳膊低声问道,一双老眼睛里满是恐慌和孩童般的乖戾。
何重樽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看着老阿柒满是恐慌的眼睛,轻声叹道:“可怜的阿柒,跟着我几十年了,什么风浪不曾见过,难道会怕一个女鬼不成?我不要你跟我睡一间房,你睡觉呼噜声好比打雷一般。”
“我不,我就是害怕!我要你同你一起睡,你是老妖精,你的脸能辟邪!妖魔鬼怪都怕你!”老阿柒撅着老嘴嚷道。
何重樽无奈,摇头叹道:“那你去睡吧,我在门口守着,我今夜不睡了。”
老阿柒方才松开何重樽的胳膊,自顾走向卧房,边走边推了推老花镜,弯腰四处角落瞄了一番,发现那只惹人嫌的白猫不见了踪影,忙喊道:“阿爹,你的雪沫儿该不会被女鬼吃了吧?我感觉一个晚上都不曾见它出来过。”
何重樽忽地慌张了起来,那可是尹霄生前唯一的“伙伴”,他警觉地扫视着医馆的地下,紧张地呼道:“雪沫儿!”
何重樽叫了好几声,也未见雪沫儿应答,医馆里顿时陷入凝重的沉寂中,忽而医馆的木门从外传来沙沙的声响,何重樽径直奔至大门处,快速打开了木门,只见雪沫儿立着两只后腿站在门口,浑身雪白的猫毛已沾满血迹,嘴上和爪子上也都是血迹。
何重樽丝毫不嫌脏,只因这只猫曾陪伴尹霄渡过最清苦的日子,他弯腰将雪沫儿抱进臂弯里,轻轻抚摸着它的脊背,温声问:“雪沫儿,你这是去哪儿撒欢回来了?”
雪沫儿蜷缩在何重樽怀里,发出呜呜地低鸣声,老阿柒早就觉得这只白猫不正常,看着它满身满嘴都是血,他不禁愕然问:“这鬼猫该不会是偷吃了燕儿的死婴吧?胎盘也是它吃的!”
“喵!”雪沫儿好似听懂了人话,直接从何重樽臂弯里跳向了老阿柒,一边跳一边发出尖锐冷戾的叫声,吓得老阿柒双臂环抱身子,连连后退好几步。
“干什么呢,雪沫儿?!”何重樽见雪沫儿竟然在攻击老阿柒,遂快速追上前,一把揪住雪沫儿,朝它厉声呵斥道。
雪沫儿被何重樽揪住悬在半空中,它注视着何重樽的双眼,盯着他默看了一会儿,遂又作出乖巧惹人怜的模样。
“阿爹,这猫吃人!”老阿柒惊魂未定,颤巍巍地站在不远处,发着抖的手指在指着雪沫儿。
何重樽定睛看着雪沫儿的蓝眼睛,低沉着声音说:“瞧它这身量,也断不可能吃得下燕儿的死婴,阿柒,你去歇息吧,我得给它洗个澡。”
老阿柒是怕极了雪沫儿,转身便溜进了自己的卧房,砰地一声将房门关紧,还特地检查了卧房里的窗户,生怕雪沫儿会趁他睡着后溜进他的房间。
清晨时分,何重樽抱着夜里被他洗干净身子的雪沫儿,坐在医馆门外的老槐树下,一边煮着茶,一边看着江面上的日出。
只听见一阵车轮声和跑步声从远至近传来,何重樽便放下手中的茶杯,心中暗自叹道:“这大清早的,又是哪个病苦的人竟被黄包车送来医馆了……”
何重樽迎着黄包车夫焦急的面孔望去,看见车上昏迷中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正是金霄,她穿着柳色旗袍,素净的旗袍包裹着她清瘦的身子,人已昏迷,他忽地怔然站直了身子,不小心打翻了树下茶几上的一壶热茶,吓得熟睡中的雪沫儿喵呜直叫,可何重樽已然顾不得去安抚受了惊吓的雪沫儿了,起身急急迎上前……
黄包车夫看着何重樽走了过来,忙解释道:“大夫,我不认识她!她昏倒在了江边大道上,我正好路过,想到这里有一个医馆,就赶紧送了过来……”
何重樽看了看黄包车里的金霄,给她掐了掐脉,发觉她并无大碍,只是气血太虚,他打量了一番黄包车夫,见车夫满眼焦急,一脸憨厚模样,他从衣服口袋里掏了几枚银钱,将银钱塞进了车夫手里,感激道:“多谢你好心送她来,我认识她,她并无大碍,我一会儿医醒她就送她回家。”
车夫收了银钱,忙憨笑道:“大夫您太客气了,我娘的风湿都是您看好的,您可能不记得我了。这位姑娘没事就好,我还要忙着去拉客人,我先走了。”
何重樽朝车夫点了点头,转而抱着金霄朝医馆走去,看着怀里不省人事的金霄,何重樽心底暗自叹着:“最近医馆太忙,好些日子不曾去看你了,你从小就爱生病,却未料到你竟会昏倒在路边,好在那位车夫心善将你捡来送往我的医馆……”
给金霄检查了身子后,何重樽竟脸红了,是呵,一个在人世晃荡了上千年的老中医老妖精竟会脸红。
刚起床洗漱完的老阿柒看见何重樽坐在金霄的病床前发愣,瞪眼呼道:“阿爹!你脸红了!”
何重樽无奈又尴尬地浅笑着闭了闭眼,轻声唤道:“阿柒,休得取笑我,快去熬些生姜老红糖来,霄儿来月事了,她自幼身子虚寒,定是腹疼难忍,才会晕倒在路边。”
老阿柒取来热水和熏过草药的巾帕,何重樽将巾帕用热水打湿,给金霄擦了擦额头和脸。金霄有了意识,清醒过来后,见自己睡在陌生的医馆里,又见床前坐着何重樽,她想到自己刚来月事,第一反应就是身下是否有漏红,可她又不好意思当着何重樽的面去查看自己的身下……
何重樽看出了金霄的心思,故作平静地低声对她说道:“莫慌,方才已经给你处理过了……”
“你!你!谁准许你给我处理的?!”金霄尴尬地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恼羞地对何重樽呼道。
“我是大夫,你是我的病人,我是在帮你。如今都是新时代了,你也是有知识有见识的姑娘,你难道想教训我说男女授受不亲?那是旧时代的糟粕了,早该摒弃了!”何重樽淡淡地笑道。
第10章 情难却(捉虫)
金霄探身看了看医馆门外的日头,想到自己还要去裁缝铺打杂,怕是要迟到了,便不再与何重樽理论,只匆匆起床穿了鞋,边挪动步子边低声说:“我讨厌你这种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大夫。女儿家的月事罢了,我醒了自己能处理好,虽是新时代,可我仍旧不喜陌生人沾到我的身子。”
哪料到起得太猛,金霄只觉一阵眩晕,差点跌倒,被何重樽伸手扶住了,何重樽扶稳了金霄后,遂松开手,故意带着点痞气,挑了挑左边的眉毛,笑着对她温声说:“不用谢我,举手之劳。”
金霄吃惊地瞪着何重樽叹道:“谁要谢你了?谁让你扶我的?我能自己站稳!”
何重樽忍着笑看着金霄生气的样子,故意打趣道:“小小姑娘家,不能这么没有礼貌的,我可是好心在帮你。”
这下金霄彻底恼了,她一天打两份工,深夜回家还要照顾抽大烟的母亲,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小看她笑她是个小姑娘,她瞪着何重樽呼道:“谁是小姑娘啊?!谁要你帮我啊?!”
此时老阿柒端着熬好的生姜红糖水走了过来,看着正在对何重樽瞪眼睛的金霄嘟囔道:“你本来就是小姑娘,你自己晕倒在路边被人捡来送到医馆,我们医者仁心,不得不救你这伶牙俐齿不识好歹的小丫头片子。若我们不帮你,你很可能就睡在了马路边,被坏人捡去卖掉都未可知!”
金霄想起昨夜母亲跟她提及的亲事,母亲竟瞒着她先收下了礼金,她讨厌别人替她擅作主张,虽是失去所有记忆,可灵魂深处仍旧本能地抵触被人操控人生。
金霄红了眼眶,握着小粉拳,极力压制内心的愤怒,她看了看老阿柒,转而望着何重樽的双眼,冷声说:“多谢相救,下次若是再看见我晕死街头,请不要救我了。”
何重樽望着金霄眼底的恨,心中忽地一沉,那绝不对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的眼神,那里藏着太多的怨,对视的那么一刹那,他感觉仿佛死去的尹霄就在他的眼前。
何重樽并未接话,而是端过红糖生姜水,递到金霄手边,轻声说:“趁热喝了,老红糖煎生姜,三碗水熬成一碗,每天喝两次,很快你就不会那么疼,以后就不会疼晕倒在路边。”
金霄虽在气头上,可还是接过了何重樽手里的红糖水,喝完红糖水后,她留了几枚钱币便匆匆离开了。
何重樽看着金霄的背影,内心怅然,他甚至有那么一刻想要告诉金霄她是谁,可他还是忍住了冲动。
老阿柒端着空碗朝厨房走去,边走边叹道:“阿爹,你不能这样惯着她的脾气,哪天若真是娶了她,依她这样的脾气,她能上房揭瓦!”
“娶她?”何重樽黯然叹道,他心里清楚要金霄心甘情愿嫁给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却未留意到雪沫儿正猫在医馆门口,用一双闪着寒光的蓝眼睛死死地盯着金霄远去的背影。
白天在医馆忙活了一整天,日暮时分,何重樽心底的相思泛滥,又想抽身去探望金霄了。
老阿柒注意到何重樽一直在往医馆门外看,他抽着旱烟打趣道:“阿爹,你不是清早才见过她了么?又想去见她了啊?你不要去了,天一黑我就害怕,总觉得医馆里有东西在盯着我……”
自己的心思被老阿柒全看出来了,何重樽深深地叹了口气,低声回道:“就你话多,我不去就是了。我只是担心她,不知道她身子疼好些了没,万一你熬的生姜红糖水对她并无效果呢?万一她又晕倒在路边呢?天快黑了,万一……”
何重樽蹙着眉望着老阿柒忧虑地说着,却不曾注意到金霄扶着自己的母亲正走到了医馆的门口,她听见了他这一番话。
“大夫,帮忙治一治我娘的病。”金霄装作什么都未听见,扶着拽着她的母亲走进了医馆,说完话便将一袋子的钱币撂在了医馆内的一张桌子上。
老阿柒噘着嘴看了看那袋子钱币,故作刁难地说:“你母亲的病不是这点钱就能医好的,据我所知,她抽的是大烟。”
何重樽忙转身猛瞪了一眼老阿柒,警告他不要话多,担心他又惹怒了金霄。
金霄的母亲金太太使尽浑身力气一把推开了金霄,三两步走到桌前拾起那袋钱币,将钱袋死死捧在胸口,径直朝医馆门口走去,边走边高声说:“我不治病,我没病!”
“娘!”金霄急急追了上去,追到了医馆大门口,何重樽和老阿柒也一前一后紧追了出去。
金太太面色憔悴,可力气尚有,她又推开了金霄,气急败坏地嚷道:“你走开!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我苦心将你养大,你却算计着连同外人一起来折磨我,这些钱就是我的命,你不能把它们白白送进了医馆里!”
这人一旦沾上毒瘾,心性脾气都会被毒瘾扭曲改变。何重樽和老阿柒都知道曾经的金太太是有多稀罕金霄,含在嘴里怕她化了,捧在手心怕她飞了。可如今,她捧着金霄一天打两份工攒来的工钱,心里只想着要拿这些钱去买大烟……
金太太捧着钱袋跑远了,金霄被她推倒在地上,扭伤了脚踝,何重樽心疼地走到她身边,想要伸手扶起她。
金霄推开了何重樽的手,红着眼眶怒声道:“不用你扶!我能站起来!”说完,金霄忍着脚踝上的疼,从地上站了起来,匆忙追向她的母亲。
“霄儿!”何重樽着急追去,却不料此时雪沫儿竟扑到了老阿柒的脸上,只听见老阿柒一声惨叫,何重樽转身望去,看见老阿柒捧着左眼坐在了地上,而雪沫儿还在一边龇着牙凶悍地瞪着手在发抖的老阿柒。
“阿柒!”何重樽顾不上金霄了,阿柒的左眼被雪沫儿挠伤了,伤势严重,他必须赶紧给老阿柒处理伤口。
夜里,老阿柒的眼伤稳定后,他的左眼被纱布包好后,整个人更显老态,何重樽看着心里愈发难受,阿柒是他养大的儿子,阿柒老了,可他却仍旧不老不死。
老阿柒警觉地用右眼提防着桌角边被何重樽关进了笼子里的雪沫儿,低声对何重樽哀求道:“阿爹,杀了这只野猫吧,不然它迟早会要了我的老命!”
何重樽心思沉,纵然雪沫儿性情大变胡乱伤人,可它既是尹霄生前的宠物,他就断不会忍心取了它的命,爱屋及乌,也许就是这般模样。
想起傍晚金霄在门外被金太太推倒在地的场景,何重樽已然如坐针毡,他不再放心让金霄和金太太生活在一起,他见过毒瘾发作的人有多狂躁……
“我出去一趟……”何重樽起身朝医馆大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