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胸口难受便少说些话吧,以后再有这种事情莫要亲力亲为了,为我们孩子今后着想保重身体才是正理。”
阿蛮托着隆起的肚子上榻去同他挤在一起,炎夏时分他的身子却不出汗冷得像冰窟窿一般,只额头上有些不正常的发热,里衣松松地挂在他身上,胸口处隐约透出肿胀发红的伤口。阿蛮默默抚上他伤口处衣襟却引得他眉间一蹙,回回心疾发作时伤口皆是触目惊心,他是该有多疼啊。
清晨的草尖上犹带着昨夜雨水,碧云松松挽起鬓发款款而至渭河边。渭水汤汤,渐车帷裳,她叠了纸船,自袖中取出玛瑙红镯置于船上,粼粼波光携带着未消散尽的月色将船儿送向远处去。碧云自觉自己已是前所未有的笃定,所谓一腔爱意,不过是富贵浮云,既然早就是不可得之物,便不必执着于一时,放眼将来才是。
王府前日已将那把古琵琶送去山庄,姑娘家半生孤苦,但还好有琵琶为伴。金陵琴师秦碧云人琴合一,自此成为江湖坊间一个美好的传说。
漂泊这么多年,落叶归根,倦鸟归巢,师父啊云儿已经很累了想要回去了,希望山庄依然能张开双臂迎接我这个不孝的游子,从此再也不离开。
☆、沁园春
三日后,钱声亭换好一身素服,吩咐狱卒为其剃须发正衣冠,大笑着哀叹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随即趁狱卒不意以剃刀自割喉咙,刹那间血流满地,次日子时便气绝身死。相国夫人穆氏听说丈夫已逝,遂再无生还之思触柱而亡。
钱氏长女次女已嫁多年未受波及,其余自钱成爵以下三子尽皆流放兴安岭茫茫雪原,终生不得回归长安。钱氏一门终此一朝被剥夺了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之权,世代仅可为乡野庶民。钱成爵出京的那日,碧云早已在回山庄的路上,至此死生不复相见。
消息传至淳王府,陆知恩听后不由得重重喘起来,一只手紧紧抠住桌案一角,钱成爵一个丰神俊朗人畜无害的好儿郎,终究还是被他一手推向了未知的命运。
孩子们闹腾了大半天皆已经睡得很熟,如缨紧紧身上羊皮小袄,心中没来由的慌张便走到王妃大帐外透口气。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转瞬间来到草原已是两年多的时间,初雪已经早一步落在这草原上。时值中秋更容易想家,想来也是可笑,幼年中秋时节长安月下的衣香鬓影,早就恍如一梦。如今这一双小儿女常常日夜哭闹让她无法入眠,虽劳累也是心甘情愿,小姑娘细细想着很是知足。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估计先生的这个局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布好,只等来日破茧成蝶,而千里之外的朝堂是什么样子,父王母妃他们是否还安好,也不是我一个蒙古王妃所能悬心置喙的事情了。小姑娘搓热双手,自怀里取出了那枚悬着流苏的桂花簪子,旧日的种种记忆一时打开了窗难以阖上,家园万里路途遥,也只有清风朗月寄相思。
如缨浅浅一笑,此番多愁善感并不似她刘如缨平日里的情状,中秋这样普天同庆的佳节之际,何必伤春悲秋。
“丫头想家了是不是?”
近年来蒙古大地与中原民族融合,学习中原文化礼乐的习气蔚然成风,因此蒙古民众也喜欢中秋的团圆喜庆。必勒格中秋之夜依旧是公务繁忙不得脱身,好容易议事完毕出来透口气,便见他家丫头似在双手合十面南祈祷。他的小缨儿自生产过后落下了腰背痛的毛病,此时立在寒风中衣裳单薄冻得小脸通红,必勒格解下身上羊毛披风围在她身上,揉捏妻子僵硬肩膀的手劲也是极好。
“大汗懂缨儿,这佳节怎能不想家?”
“岳父母的消息我作为女婿也该多操心些才是,王府上下一切都好,缨儿且放心。”
小姑娘转向他,双臂不由得环在他腰身上,有些话早就说开,二人之间也便不藏着掖着:“缨儿又想念先生了,先生一直生病每逢天气寒冷便会更加严重些,最是让人悬心。对不住大汗,缨儿不该这样的。”
“丫头何曾对不住我,两个小家伙被你养的白白胖胖身强体壮,就是你最大的功劳了。至于陆知恩或者谁都是过去的事情何必深究,必勒格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必勒格也伸手搂住她道,“陆知恩前段时间忙了件大事,确是让我折损不轻,只怕今后的事情会越来越棘手了。”
如缨听到此处心中一痛,本以为自己足以一力挽回的局势终究还是覆水难收。她的丈夫乃天之骄子,两年一路看来也足以成为她心中的大英雄,这曾经克服千难万险排除异己的豫北汗王,从来不是容易动摇受人摆布的领导者。小姑娘眼底诚恳地望着对面人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大汗行事自有章法,妾身只希望大汗爱民如子,莫要伤及无辜才好。”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的小缨儿也是心怀天下的人,方才这番话引经据典醍醐灌顶,竟将我说的豁然开朗。丫头一番苦心我已懂得,你且放心就是,我必勒格做事自有其中缘由,绝不会伤及万民福祉。”
“其实缨儿也有私心,只是希冀着我能保护好身边所有人,希望大汗也能做到如此。”
如缨生生收住了眼中就要涌出的滚烫泪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形势又会向何方发展任是谁也无法须知,眼下无有更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会尽力,还望丫头与我戮力同心,我们一起努力便好,”年轻的汗王抚着她发辫间的彩色丝带轻声道来,“丫头风口里站了这样久又要腰疼了,还是回帐中烤烤火吧,一会子为夫的给你揉一揉,孩子们还需要一个健康的母亲啊。”
小姑娘一瞬间破涕为笑,她的丈夫总有办法逗她开心,也许这便是豫北汗王的魅力之处,甜言蜜语是个女子都会接招。
婴儿啼哭之声自产房内传来,王府上下悬着的心也总算落地。产婆浣洗过婴儿身体安顿好产妇,以厚厚的缎面棉被裹着微笑走出来伸手便递给陆知恩。小家伙方才哭了好久累得不行却不愿睡着,见到父亲第一面只是忽闪着大眼睛甜甜地笑,笑容比同知堂的桃花都要好看,眉目间真是像足了母亲阿蛮。陆知恩抱着这小小的孩子,只是爱得一会儿都舍不得放下。
“先生一直盼着是个女孩现下终于梦想成真。小姐身体很健康,蛮姑娘也平安,只是有些累已经先睡下了。”
“知恩快些进去看看阿蛮吧,这里有我和你父王在,阿蛮才最是辛苦。”
陆知恩行至房内看着熟睡中的虚弱妻子只是心疼,比起现在她的憔悴面色,只怕自己面色还更加好一些。阿蛮自梦中悠悠清醒过来想要坐起身子,他赶忙将靠枕垫在她腰背处扶她起来坐得舒服一些,又拨了拨盆中炭火让其烧得更旺,空气温暖,将昨日新采的梅花香气放大了许多倍。
“公子笑的这样好看,想什么呢?”
听到小妻子开口说话嗓子却是哑着,陆知恩递上杯热水放在她有些凉的手心里,坐上床榻去搂着她肩膀。陆知恩揉揉嘴角,果然自方才看到小女儿便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现在嘴角都有些僵硬。
“我在想我们的女儿怎的就长得那样好看啊,天生就好看成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要招多少男孩子喜欢。”
“都当爹的人了一点也不知道谦虚,女儿随父亲,要不是你长相还算说得过去,我也不会嫁给你不是。说到姑娘长大可还早呢,到时候就是有那些个男孩子家上门提亲,当爹爹的也便舍不得了。”
“说到这个,学堂老夫子说的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那都是些什么鬼话我才不信,我是一定要让咱们女儿读书识字的,我家女儿一定是天下最棒的姑娘家,一般人家的男孩子个个都配不上。”
“公子这样教养女儿家,是要姑娘去宫里做娘娘还是怎样?那样的话可就太苦了,到时候你不心疼,阿蛮可要心疼死了呀。”
“也是也是...唉这样想来养女儿比养儿子可难多了,真是愁煞个人了。”
小妇人略饮了些热水身子已经暖和过来,随即将双手包裹着夫君的手掌一脸心疼。陆知恩虽说身子好了许多只是有些呼吸不稳,可这身体进入冬日后依旧是冰块一般的寒冷,手掌更是一时半刻都离不了手炉。隆冬时节百姓皆在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上天似乎听到万民的呼声一般密密麻麻落下雪花。又是一年的福气将至,阿蛮心中却由衷升腾起莫名的悲哀,命运的飘忽不定之感一点点袭上心头,压的人喘不过气。
“现在说什么都是早的,公子还是想想给小女儿起个名字才是。”
陆知恩一时愣住,给别人家孩子取了无数名字,然而到了自己身上却是一万个不知如何是好,阿蛮见他面上窘色已经是心中有数,捂着嘴轻笑起来。陆知恩文人心性却并不愿承认自己取不出来名字的事实,只一句话便欲将这包袱推给妻子道:“今天阿蛮最是辛苦,还是阿蛮给咱家姑娘起名字最好,我便不越俎代庖了。”
“清兮,这名字好听吗?其实咱家姑娘的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呀。”
“哪个清兮?”
“清风徐来的清,大风起兮的兮,女孩家叫这名字好听吗?你个大文豪也有句话。”
“好听好听,就叫清兮。”陆知恩心下一惊泫然欲泣,只拼命点头。
阿蛮果然是累了,话说了没多大会便眼皮一垂想要睡过去。陆知恩将他的妻子安顿好悄声掩了门扉退出房间来,正巧遇上春晖看着摇篮里一样熟睡的小清兮一脸的好奇。春晖眼见爹爹坐在椅子上浑身像是脱了力,手掌也抚上心口疼痛难忍却并不喊出来,只余下满目泪水。
“春晖要记得,一定要百倍千倍的对娘亲好,知道吗?”
“爹爹嘱咐,春晖记住了。”春晖一时不知发生何等事情让爹爹激动成这样子,只站在他身边拼命点头答应下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我亲爱的阿蛮啊,你如此用心良苦,又是何必呢?
☆、章台柳
西北大漠的早晨比长安城来的晚了许多,如缇几年来却始终保持着在京城时分的作息,早早便起身来为丈夫儿子准备早餐。吕熙平自来到西北一直少不了作苦力养活家人,早不是当年只识得吟诗作赋的殿试榜眼,身体也是健壮许多。两月前婆母王氏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寿终正寝,王氏一生享尽荣华亦受尽苦难,万事万物都看得开,也无病无灾终老一生。母亲新丧,吕熙平得帝王家旨意扶灵回京将父母合葬,昨日才刚刚回来,一路风尘无比劳累,此刻天光未现睡得正熟,两岁的儿子挤在父亲身边也睡得口水直流,憨态可掬。
如缇轻轻吻上家中一大一小两个男儿的额头,系紧袍带走下床去,边境的冷风将这这蕙质兰心的天家女儿吹得面色不再白皙柔嫩,她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时时在他人监视之下不得自由的日子。流放在这偏远苦寒的地方,即便当年地位悬殊又有何分别,皆是罪臣家属而已,而日子总是要活下去的,怨天尤人才最是无用。大漠上的异族儿女皆是能歌善舞热情好客,倒也将他们这些人的一腔愤懑之情化解许多。
“缇儿这样早就起床,可是辛苦了。”
吕熙平自如缇身后环住她腰身,方起床来还带着浓重睡意,便不自觉把脑袋埋进她锁骨上闭着眼睛。如缇正忙着和面给他两个做馕饼,自是空不出手来,只在口头上责怪于他,心下却是百般甜蜜:“去去去,这会子没工夫管你们爷俩,都多大人了也不怕别人看笑话。”
“这才几时大家都未起身呢谁会看到,也就是我家缇儿最好,一个贤良淑德形容你再合适不过了。”
小妇人回过头来捏了他一鼻尖白面,娇嗔道:“惯会油嘴滑舌,说正事呢,这次回京,宇文先生让你办的事情你可去办了?”
“这些事情怎么能忘,几个师兄弟我均已联系上。你夫君可是宇文先生得意门生,先生悉心教导我们几个又从不收取报酬,如今该是我们出力的时候又怎能逃避?”吕熙平几月不见妻子想得发疯,遂抵着她的额头说话,双臂抱得更加紧。
“坪哥哥可见了?他还好么?”
“见了见了,我悄悄去他府上的时候扮作送菜小厮,郡王愣是没有认出我来,半晌才发现是我,还一直扯着我问你的情况。郡王虽然回了京但一切都好,在御林军中也有一定威望,你们虽不是亲兄妹感情好的倒似一母同胞一般,可是羡煞旁人了。”
“那是自然,坪哥哥我还有缨儿自小都在太爷爷身边长大,感情自是不同旁的兄弟姊妹。只是如今天各一方,缨儿又远嫁了蒙古王庭,便只能想念了吧。”如缇说着说着竟有些想家,眼眸中也不由滚下泪珠来,吓得吕熙平忙用袖子拭去。
“我只是觉得对不住缇儿,毕竟针对的是你的父王。太子殿下纵使千万般不好依旧是你的骨肉至亲,我作为女婿这般行事实在是有违孝道。”
“熙平哥哥不必考虑太多,女儿最是了解自己父亲,太爷爷说过若我父继承大统,只怕难能维持今日大陈之安定团结,缇儿并不想为了一个公主之名置百姓于水火,因此夫君做的事情,缇儿是不会反对的。”
“如此便好,趁天色尚早儿子没醒我们且出去走走吧,天亮了还要去上工,话说咱两个还没来得及说说话呢。”
吕仪宾说完便执起如缇双手,如缇想着馕饼还要等会子才能做好便顺从了丈夫心意随他走到外面去。暮春清晨大漠上的空气清新怡人令人心情舒畅,阔别南阳郡主的称号已经好久了,原来那种生活已经如过眼烟云,再也不愿回还。
钟灵才端着温热奶茶欲进大帐去,却被如缨小姑娘一句呵斥给顶了出来,不由得坐在外面揉揉额角一脸无奈。必勒格如缨两个人在帐内拌嘴拌得天昏地暗鸡飞狗跳,伴着两个孩子的哭声简直是热闹至极。这小夫妻两个皆是不肯服软的火爆脾气,小孩子一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完了不久又好得像一个人一样,从来没有隔夜的仇。钟灵起初还开口劝一劝,渐渐发现二人吵起来皆是一致对外,天长日久习惯了这夫妻两个的相处方式只是哭笑不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且在外面等着吧,一会子就会好。
“刘如缨你便一定要给吉达吉雅找个汉家的先生才可以吗?看不起我蒙古人便早说何必绕那么多弯子。”
“我何时看不起蒙古人了?都是大汗手下子民我若说看不起岂不是大不敬,这边民众万事万物皆是好的,骑射工夫我由衷佩服不敢插嘴,可文字上还是汉人最为精通,我想给我家孩儿请最好的教养先生,你是爹爹岂有什么不同意之理?”
“吉达吉雅两个孩子草原儿女便该有草原儿女的心胸气度,万不能被那些纸上谈兵的汉人教得固步自封,蒙古这些年学习中原文化也有精通文字古籍之人,丫头还是一定要舍近求远吗?”
“呵呵必勒格你的王妃我便是汉人教导出的徒弟,你可见我固步自封?”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丫头还是想跟陆知恩那边有所联系是不是?你是我的王妃,与其他男子藕断丝连又是何意?”
“你...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