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未展眉——一年好景君须记
时间:2017-10-22 16:39:12

  “娘亲,这里面真的有个小妹妹吗?那么说,当年我也是在我娘亲肚子里出来的了,我娘亲好辛苦的。”春晖自小聪明便知自己不是阿蛮所生,但因一直跟在她身边长大,也就胜似亲生子般的亲近。
  “是呀,所以以后春晖同爹爹一起疼娘亲好不好?”
  “好啊好啊!”
  “那春晖快坐过来吃饭了,听你爹爹的话哦。”阿蛮招呼小家伙坐在二人中间,只浅浅尝几口温热的红豆粥便开始犯恶心。在山上时便有大夫看过她身体,说她天生便是不适宜怀孕的体质,这些事情她从未对陆知恩提起过。然而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因自己是医家懂得个中缘由,却也没有甚么好办法,只能细心养着,希望孩子健康便好。
  “公子身子刚刚好也莫要累着,今日不还要去父王那边么?便搁下碗筷我来便可。”
  “你我夫妻何须如此客套,日常皆是你伺候我,如今你怀了娃娃最是金贵,也倒过来让你享几天福。”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知恩公子,也开始为自家妻儿洗手做羹汤了,王府膳房众位大厨见到拿着菜刀一脸纠结的陆知恩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陆知恩只傻站着对着一只土豆不知所措,白胡子大厨见之无奈摇头,夺过刀具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只土豆洗净切块,清水微微一焯下了锅。
  “先生这汤不大会子便能煮的差不多,那边我已经切好小葱,往里一放便能起锅了。小六子不要贪嘴了,一会儿帮先生端进房里去,莫要让先生占手。”
  “朱师傅何必这样称呼,要论做羹汤,朱师傅该是我先生才对。”
  被唤朱师傅的老者一瞬间感慨万千,陆知恩与公主当年感情之浓烈,阖府上下有目共睹,万万没想到天意弄人,一对璧人天各一方,只得唏嘘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而今时今日尘埃落定,却依旧不知未来天意能否眷顾面前的青衫青年人。他心疼地拍了拍年轻人瘦弱肩膀道:“蛮姑娘对你的真心我们几个老家伙全都看在眼里,孩子你操心着天下大势本就无暇他顾,她这几日身子又不好,这汤开胃健脾,我尽份心也是应该的。”
  “阿蛮跟了我着实是受了许多苦,是我总忙这忙那,总是少了许多时间相伴于她,与她相较,便是此刻做得再多也是不足以相报的,然而仍旧希望自己可以尽力。”
  “我活了这几十年,却从未见过蛮姑娘这般乖巧懂事的姑娘家,孩子你有这片心便是极好了。女孩子家家孕中更容易敏感脆弱,你但凡有空多陪她说说话,便是给她宽宽心,也不枉费我这把老骨头疼她一场。”
  陆知恩微笑应下老师傅话头便撸起袖子搅动着锅内热汤,不多大会子撒一把小葱进去,黄澄澄黏糊糊的汤汁经这一抹绿色调剂一时间大放异彩。陆知恩像模像样地盛起一勺品尝过味道不错,小六子见状也连忙取了汤碗过来盛上,浓汤香气扑鼻,不由得让人食指大动。
  年轻人立在热汤朦胧的蒸汽中陷入沉思,以碧云师姐的聪颖细腻,想必此时已经得了那剩下的半张名单,之后再想办法送到庙堂之上,余下的便只等水到渠成。
  这闷热的夏日天气也是犹如三岁孩童般顽皮爱闹,说风即雨的日子更是不知几多。碧云自街上撑开一把油纸伞,细密的雨点顺着伞边滚落形成一道雨帘,映得姑娘家伞下的俏丽容颜更添了几分灵动。空气潮湿屋内待得胸闷气短,她便一人出来透口气,却不料天上下起雨来。姑娘月白色的裙摆扫过一地雨水,绣鞋已经濡湿,如此行走起来却似洛水女神凌波微步一般的翩若惊鸿。
  “许久不曾听到姐姐的琵琶声了,姐姐为我奏一曲可好?”十岁的陆知恩半躺在靠枕上眉眼弯弯地看着她,昨日心疾刚刚发作此时身体虚弱无力,这总角小儿却挣扎着坐起身子来见她,体位一变化唇下紫绀更加严重,他仍旧努力说出话来让她安心。
  “知恩这是做什么?姐姐看了会心疼。”
  “我本是不定何日会先走一步的人,姐姐如若离开山庄心意已决不可挽回,以后八成已是难能再见,我想听听姐姐的琵琶声,日后若是去了那边也是个念想。”
  “那就春江花月夜吧,这曲子听了心情会好些的。”碧云说着款款坐下抚琴,一行热泪自眼角滚落下来,小知恩轻轻咳着,手掌颤抖着取了药丸用力吞下去,心口的疼痛却丝毫未能减轻,这样缠绵病榻的日子,似乎永远没有终结。
  光阴似箭,还好她的小师弟如今依然好好地活在世上,而她也浪迹天涯无家可归十余年。而与那人的一段孽缘,七年也该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就这样便罢。
  “云姐姐站在这里做什么?快些进来避雨才是,鞋子都湿透了可是怎样才好,”侍女皎月说着一把将她家姑娘拉到屋檐之下,见她裙底已经满是水渍慌乱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琴弦几番折腾已经调好了,师傅方才想要姐姐去试琴的却总找不到人,谁曾想姐姐倒是出来风凉。再有这衣裳已经湿成这样子回去可要赶紧换下来才好,不然在这天气里可是太容易着凉了。”
  “月儿无妨的,闷了这样久好不容易有场雨下来是好事,我小时常常随父兄趟水摸鱼,想想便是美事。”
  山上泉池中游鱼众多,凡雨水充足时他们几个孩子便玩心大盛便央求师父带他们去摸鱼,师父顽童心性也是下水随他们一起玩闹。姜羽每次最厉害摸鱼最多却不争先,只将自己的战利品默默交给她空手回去。陆知恩身子不好不能下水便立在岸上看着他们不语,望她眼神间却是有深意。
  所以姜大师兄啊你糊弄谁也是糊弄不了陆知恩那个熊孩子的,他这样的聪明睿智,可不是一般人可比。
  雨势渐住一队军士自朱雀大街那头的禁宫奔驰而出,打头的官兵叫嚷着开道,方向直奔已有三十余年屹立不倒的钱氏相国府而去。早间钱成爵派人送过口信来说不能陪她一起到街上取琴,彼时心中便是已经有数,自己本就是始作俑者何必再多说什么,碧云收起伞来轻拂身上雨珠面色平静无波,携着皎月素手直奔五音坊去。
  成爵,大少,忘了我吧。
  今后无他事,唯独愿君安。
  “坪儿今日过府中来,身上的伤可是好全了?你婶母今天一早听说你要过来,便去厨房安排午膳去现在还没回来,可是想你想得紧了。前段时间听知恩说你旧伤缠绵一直不好,我和你婶母可是担心得很。”淳王下朝回来巧遇大雨滂沱,他方换好衣服出去,正好遇见过府中来的刘坪和琢儿,琢儿不大的小孩子,却是极有礼貌地行了个礼才放心出去玩耍。淳王给侄儿斟茶,随即开口。
  “王叔且看,这身上一点小伤早就好了,只是婉儿不放心非要我调养了这些时日恢复,说来还要感谢大嫂隔三差五送药过去,婉儿日日为大嫂祝祷,大嫂神医圣手一定会生个健康可爱的娃娃。”
  陆知恩坐在屋外看着两个好久不见的男孩子为了一把小弹弓又开始打,春晖硬是要拉爹爹过来给自己撑腰,看了许久实在受不了那样的吵闹便进内间来同他叔侄两个坐在一起。侍女自觉端过托盘上湿帕子和清水,让他好擦脸浣手,陆知恩点头谢过转身望向刘坪道:“坪弟身体底子好自是好的快的,你大嫂不过尽些绵薄之力何足挂齿,倒是弟妹好意我先代她收下了。”
  “大哥如今身体也是好多了,可不是嫂嫂之功如何?这可不算是绵薄之力了。”
  三人说笑正欢,阿蛮自那边花丛中摇摇晃晃过来,月份渐大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因此行得慢些。陆知恩迎出去扶她过来坐下,妻子只紧紧握着他的手点了点头。
  陆知恩嘴角浮现隐约一笑,师姐七年迹晦韬光总算是有了成果。随即甩开袍角跪下抱拳相贺:
  “恭贺父王,大事已成。”
☆、撼庭秋
  中书相国钱声亭之前从未想过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结局,不想一时贪念竟然将钱氏几十年世代忠良之名葬送了个干干净净。自吕熙平等二十余臣子贪腐窝案后多年,此案再次出现重要线索,东窗事发,皇帝想要保住太子却无法同时保下钱氏一门。景运十四年六月,风光了三十多年祖孙四代的相国府朝夕之间被抄捡家产,甲兵自相府地窖翻查出的金银细软相当于国库五至七年之收入。钱声亭及几子只跪地不言,阖府上下妇孺却已经是哭成一片。
  皇帝旨意传来,钱氏府上所有亲眷皆下狱候审,主人家失势,也将下人皆遣散回家另谋出路。钱成爵被押上囚车巡街时路过五音坊绣楼处,正撞上碧云立在楼上注视于他的眼睛,他远远一笑便明白了一切,这些年恩爱原来皆是一个巨大的局。碧云见之心头发紧一口腥甜涌上来,陆知恩慌忙扶起她身体,但见姑娘嘴角一道显眼血痕。
  碧云挤在陆知恩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压抑心中几年的旧伤一朝破裂,竟是疼得肝胆俱碎。陆知恩抚着姑娘家如云鬓发缓声安慰于她,他的师姐已是接近不惑之年,虽一直细心保养得如同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孩,经此一事头发也是白了一多半。
  “知恩知道姐姐受委屈了。”压得紧了胸口有些闷闷的疼,陆知恩轻轻推开怀里的姑娘轻轻揉着胸口才好些。
  碧云见他唇色发白吓得将眼泪收了回去,随即将手覆上他心口画着圈轻揉道:“姐姐不好竟忘了你身子,压这么久一定疼了不是,是姐姐的错。”
  “事已至此,姐姐想要再见钱成爵一面吗?我想我可以安排的。”
  “我想不必了吧,”碧云抬起头来,自衣襟内掏出一玛瑙手镯缓缓开口,“知恩若去探望钱相国,便将此镯带去交与他便可。”
  陆知恩接过丝帕包着的玛瑙镯子,南安山产玉因此山庄师徒皆懂玉,一般赝品入不了这些人法眼。这镯子通体彤红高贵而不俗艳,表面已经有许多淡淡划痕绝非做旧的古物,看这般成色该是价值连城才是。虽说相国府上从不缺少金银珠宝,但钱成爵当时拿出这般宝贝,已见得个中诚意。
  自钱声亭被收押后的一个月时间里,已经被提审至御前多次,身上虽没有多大的伤,平日里叱咤风云的相国大人也已经是须发皆白。炎炎夏日天牢里依旧是阴冷难捱,淳王带陆知恩刚行至天牢口处便冻得打了一个寒颤,淳王见那年轻人面色惨白得没有人色遂解下身上外衣披于他肩膀上道:“这牢里阴冷,知恩还是披上件衣服的好。”
  “谢过父王,如此知恩便却之不恭了。”
  “你我早就是一家人,何须这般客气?里面我便不进去了,方便知恩便宜行事,牢里阴寒伤身,你这身子骨不能逗留太久,否则回去阿蛮便要骂我了。”淳王说着将他身上外衣更紧了紧,面露一副关爱神色。
  陆知恩在狱吏搀扶下走进牢里去,双膝灌了铅一样沉重而疼痛,也许是这几日身体状态不佳,来之前刚服下的药物似乎也并没有让他身上暖和一些。狱吏恭敬打开钱声亭所在的监室牢门,道:“这等欺君罔上的重犯,按说是不允许他人探望的,还望先生不要为难小人,动作快些便是。”
  年轻人点头致谢便行至牢中,潮湿而血腥的空气呛得人喉头难受,他用力站直身子仍旧免不了一阵剧烈呛咳。
  “我道是手段高明的陆公子何等神仙人物,原来不过如此。陆公子这样羸弱的身体却硬撑着来这不是人待的地方,难道只为了看看老朽今日是如何惨状?”平日里叱咤风云的中书省相国钱声亭只背对着青年人,听到他咳嗽心头一揪。
  “咳咳...手段高明...相国大人便是这样看我的?知恩实在是诚惶诚恐啊。”
  “想要落井下石者多了去了,应当不止陆公子一个人,”钱声亭说话间转过身子来面对席地而坐的年轻公子正色道,“钱某人自己做的事情心中有数,公子想问什么还请开口,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莫伤了公子贵体。”
  若不是心口蚂蚁爬一般绵密的刺痛感,陆知恩万万不敢坐在牢房冰冷的地面上,此时只觉得浑身快要冷透,胸口却是烧得发烫,面色想必也如鬼魅般苍白。陆知恩清清嗓子开口说话:“钱氏先祖倾尽权力辅佐先帝即大位,平海疆,灭三苗,收蒙古,终其一生不改其初心只为天下太平海内一统,却不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先祖钱梁在世见后世子孙为一己之私中饱私囊为害乡里,又能作何想法。”
  “我钱氏先祖之名岂能是你这般宵小之辈所能随意提及?想必我祖父辈征战南北之时,陆公子还不在这人世,又有何资格评价我钱氏一门得失功过?”
  “往事已矣知恩有自知之明不敢置喙,相国大人如此行事又岂是子孙应为?历朝历代帝王家且知民贵君轻,故无论朝堂如何争斗皆不搜刮民脂民膏,钱相国府上查抄出的这些东西皆记载在册,又良心何安?”
  “我聚集这些钱财难道是为了一己之私,陆公子作如此言语还真是真是看得起在下。你我侍奉本非一主,道不同不相与谋,本就殊途却这样说话,也不过鸡同鸭讲。”
  陆知恩心口疼痛剧烈面色又是一白,心疾许久不曾复发,此时只怕又要发作,然不由轻嗤:“钱相国一生光明磊落到底还是折在这件事情上,世族大家与民争利之事由来已久,早已是不得不改变。若太子荣登大宝,此事不仅不得妥善处置更会变本加厉,我知相国本心并非如此,只是上了一条船只能同舟共济。”
  “公子这点倒是说得不错,”钱声亭方才一腔怒气被这年轻人巧妙化解开来,“事情发展到今时今日原是我一念之差,然而公子要知我们这些人皆能动得,但有陛下在世一日太子便动不得,日后公子若一意孤行只怕会伤及淳亲王全府上下,包括你自己。”
  “知恩不惧损兵折将之伤,残喘至今也不过为了这孤注一掷,是否伤及无辜便非人力所能为了,”陆知恩自袖口内掏出碧云所给的玛瑙镯子缓缓道,“日前成爵大少曾送我碧云师姐的物件,如今大事已成物归原主。”
  “说到这个,我是将死之人还有何用处,本就是给我未来大儿媳的传家之宝,碧云姑娘便留下吧,”钱声亭说着话锋又转,“抄家那日我拜托过淳王殿下,其余一切皆可抄走,只希望留下我妻当年陪嫁古琵琶一把,如今我夫妇已是没有用处便应当交给可用之人,现下应当在王府上,也一并送与碧云姑娘,这也便是拙荆一番好意。”
  知恩公子抬眼凝视老者,老人家眼底尽是将死之人临行前看破一切的坦然,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此时莫说外物,即便生命,也便是脱离了躯壳的存在。老人紧紧他身上外衣又言:“公子拖着病体到这种地方来,心意老朽已经知晓,便莫要多作逗留,生死皆是我命外物所不能移,其余便不必多说了罢。”
  陆知恩起身拱手相拜拂袖离去,淳王远远见到狱卒扶他出来已是迎过去。陆知恩已经冻得面无人色只是支撑着不倒下去而已,进入车厢便用力捶着胸口咳得昏天暗地。回府后阿蛮把过脉面露悲戚之色,这细心调养好不容易压下的旧疾,还是经不住一番折腾病发了,却是让人心里是如何滋味。
  “阿蛮莫急,我这病只是来得急了些,躺几天便会好,你怀着孩子自己身子才最是要紧,不必顾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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