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六月,修竹园的翠竹已经是郁郁葱葱,陆知恩身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衫坐在竹林中间的架下读书,与竹林色彩几乎融为一体,天气渐渐热起来整个园子最凉爽的所在便是这里了,阿蛮为此找人支了竹榻让她的公子休息。午后一会都老实不下来的春晖正是午睡的时分,陆知恩身体一天天见好,夜里睡得好些并不算困便半坐半卧在此处翻书来看,倒也是清静。
南宋绍兴十一年,高宗赵构在秦桧等人唆使下,一日十二道令牌将正在北方与金军交战的岳武穆召回临安。岳飞本在战场上步步紧逼,金人眼看便要支撑不住,万不得已回朝复命,却被诬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父子二人皆被绞死于风波亭上。陆知恩读着读着不由得叹一口气,想想便唏嘘不已。
日前靖边将军刘坪将最终存留赤云城的两万余北府军整顿完毕奉旨回朝,不料甫一进长安城北门便被卸了甲软禁在京城平州郡王府,如当年靖远将军尤宝璋几乎一样的处置方式,不做其他任命却也并未削去职爵。刘坪被软禁前并无他言只求皇家还他妻儿平安,皇帝同意,因此现下俞婉刘琢母子二人已是在淳亲王府住了半月之久。
此情此景,却是与岳武穆有何区别。
陆知恩虽然身子不好少言寡语,许是说话温柔些,也极受孩子们的喜爱。琢儿有事没事就喜欢往修竹园这边跑,就是听他念书也是好的,上次来时正坐在陆知恩膝上打盹却被春晖一把扯下来,春晖竟像是觉得自己失了宠一样撅着小嘴半天不愿理会陆知恩,神情简直可爱得无以复加。
“琢儿小心。”
见小小的琢儿跌跌撞撞跑过来就要摔倒,陆知恩赶忙伸出手臂去一把揽过他。孩子被他扶住,他头猛的一晕却是险些自竹榻上摔下来,吓得后面追过来的俞婉快走两步上前扶住他身体,陆知恩低低咳嗽着双唇发白,已经一句话说不出只冲那小妇人摆摆手表示自己无事,俞婉见状心中不安,汲汲皇皇上前帮他向下顺气。
“琢儿快跟伯伯道歉,”俞婉将他扶回榻上对一侧慌乱的小家伙正色道,“母妃有没有告诉过你应该怎么办?”
小家伙本来见到陆知恩发病想要掉泪,被他母亲一声呵斥只走到近处缓缓跪下去道:“琢儿错了,还请伯伯责罚。”
“王妃何必为难小孩子,”陆知恩坐在那里有气无力道,“琢儿昨日见我服的药苦口,也是担心的紧,孩子一番好心只是还不懂事,便无需如此了吧。”
“大哥不要这样娇惯他,男儿当心存鸿鹄之志,遇事一味藏在他人羽翼下算得什么英雄好汉。琢儿继续跪着,我和伯伯盯着你呢,靖边将军本就无甚罪过,他的孩儿更加不能是孬种。”
陆知恩听到此处也不再言语,近日来俞婉除回了一次娘家便一直为丈夫安危四处奔走,几乎踏遍了所有京城高门大户的门槛,甚至凭借身有诰命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力,也去求了东宫太子。前日陆知恩见她衣衫不整额前血迹斑斑,便知这小妇人一定是在东宫阶前跪了至少两个时辰。
烈日炎炎,这弱质女子内心究竟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才受得这样的折辱与不堪。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陆知恩默默揉揉眉间,也不知道他的小姑娘现在怎样了。我陆知恩很努力地去望尽远山,很用心地去追寻浮云,不过是因为正在渐渐适应没有你的日子,将想念化成浊酒一杯,归途万里。
☆、长相思
月前淳王刘焕生辰摆开宴席款待贵宾,为表示王府诚意,特别自望月楼要了几道拿手好菜。其中有道葱油鱼甚是可口,鲜鱼剖完刮鳞洗净放在盘内再置于笼屉上水汽蒸之,蒸熟后趁热浇上秘制酱汁以渗进肉内,佐以葱段姜丝,口感肥而不腻清香爽口。阿蛮见公子难得喜欢这样油腻的吃食便暗暗记下,得了空便出府去偷学手艺,望月楼大厨不肯教又找到背井小巷一白胡子老头处。老头曾得望月楼第一代大厨真传,这样世外高人般的老者大多嗜酒,阿蛮酿酒又是一等一的好手艺,于是老头经不起姑娘一番软磨硬泡还是教给了她。
姑娘聪明伶俐,厨艺这种事情更是拿手好戏一学就会。昨日勉强满意些上桌呈给自家公子,陆知恩尝着还不错,也并不在乎正宗与否只弯起嘴角夸她心灵手巧。
可姑娘却浅浅尝了尝自己琢磨了很久的菜品,嗯,味道还是不太对。
“蛮姑娘算是跟这鱼较上劲了,这几日渭河的鲤鱼都快要被你给包下啦。”一旁几个小厮方干完活回来厨房这边浣手预备吃饭,一个府里混得熟了便开起了姑娘家的玩笑。
“你们都起开,本姑娘正尝味儿呢莫要打扰我,该干嘛都干嘛去。”
“哟哟哟蛮姑娘不愿意了,其实最有口福的该是先生,要是我等想要吃什么蛮姑娘可不能这般上心。我前日听说王妃那边要为先生和姑娘说亲,姑娘日后可是要做我们王府师母了哦。”几个年纪尚幼的小厮正说着话语间便开始捉弄这姑娘,弄的阿蛮羞红了双颊给他们扔过几个馍馍过去,几个小孩子身手皆是不错,接过来的准头极好。
“你几个这几日鱼吃得不够是不是,要不要再来啊,我做鱼成功以前所有的败笔,以后都是你们的了。”阿蛮目光闪烁着端起托盘便凑上前去,虽然香气扑鼻,几个人也是慌忙有多远躲多远。虽说下人们饮食中少有肉腥,但日日他们家蛮姑娘做砸了便让他们解决掉,搁谁也都吃够了。
男孩觉得陆知恩该是阿蛮胸中软肋,遂灵机一动道:“我的好姑娘快饶了我们吧,再美味也不带这样折磨我等下人的,再吃我可是要告到先生那边去了。”
“告啊告啊,你们几个男人惯会欺负一弱女子,到时还要看我家公子维护哪个。”姑娘端着鱼盘一路追将出去,吓得这一个个赶忙跑开老远不再答话。葱油鱼的香气飘得满园子都是,王府大厨眼见这些孩子们闹得欢快,只摇摇头不做评价。
这汤汁到底该如何调配味道才好啊,阿蛮抿抿筷子陷入深思,反身回了厨房去,老师傅他们还没尝过呢,让他们尝尝,说不定便会有意外收获。
陆知恩自那日从园子里回来后脸色便很差,阿蛮见他靠着床边捶胸喘息,遂着急看过他脉象,还好还好心疾未犯,只有些咳喘倒也不算大的病症,好生歇着莫要劳累便可。几日以来因他需要休息,阿蛮三令五申不能过早起身,于是修竹园下人们自晨起后都蹑手蹑脚,直至正午时分才敢大声言语。采蘩来到这边因此也是放慢了脚步,待他用过饭后才缓缓步入屋内。
淳王妃尤采蘩今岁三十有五,这两年因思念女儿眼角爬上些皱纹,却依旧不减当年风姿。先帝在位时的某次中秋家宴,彼时尤父方任职朝中几年余风头正盛,遂被天家邀请携家人一同参加宴会。席间父亲吟诗作赋以助兴,却险些因酒醉口无遮拦说出大不敬之语,四岁的采蘩小女反应过来挺身而出作清平调三首缓解了席间尴尬局面,被先帝夸赞有谢道韫般的咏絮之才。自此尤采蘩才貌双全被坊间传得神乎其神,那次酒宴也便奠定了与淳王的一段美好姻缘。
见这年岁渐长却丝毫不显老态的妇人款款而至近前,陆知恩欲起身相拜,却被她扶住坐在案前。采蘩东张西望见阿蛮不在才微笑开口:“我见知恩面色比之前好了许多,看来这身子应当暂时没什么大碍了。”
“阿蛮方才还念叨王妃那里又有了些新的绣花样子得了空想要去学,不想王妃这样不经念叨便过来了,阿蛮她片刻就会回来,王妃稍作等待便可。”
“我今日还真不是来找阿蛮说话的,倒是有些事情想同知恩商议。”采蘩放低了声响以免他人听见,毕竟这种事情还是比较隐秘,在当事人面前不便对他人讲起。
采蘩随行侍女自外间取了食盒中糕饼盛在盘中端上来,王府四季皆有盛放花草,采蘩一番蕙质兰心常常取应季花瓣碾碎拌在馅料中制成各色糕点供往来宾客品尝,四季花朵皆有不同糕饼味道也是不一样,也是别出心裁。陆知恩随手拿起一块略软糯些的糕饼放入口中,花香入喉唇齿回甘,遂道:“王妃难得有事找我,尽管讲来,这样客气做甚。”
“既然知恩这样说,我便也不绕弯子了,今日来此我是给阿蛮说亲的,”采蘩唇边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慢道,“缨儿远嫁他乡之后阿蛮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这姑娘朴实可爱我实在是越看越喜欢,因此还希望能满足她这点小心思。”
陆知恩也丝毫不吃惊,若说几年朝夕相处没有感情是绝不可能的,同龄人纷纷结婚生子的年纪,阿蛮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前半个青春赋予了医馆,后半个却给了身体不争气的他。阿蛮几次三番在生死攸关之时救回他生命,此番恩情陆知恩没齿难忘,不觉间二人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兄妹,反而人前更似情侣,他缓缓站起身来定定神道:“阿蛮不觉得委屈吗?其实她原本可以找到比我更加健康些的夫君。”
“姑娘家早就对你一番心意只是害羞不愿说出来,便托了我来说合此事。阿蛮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我和王爷也希望能够促成此事,知恩也能有个可心的伴侣。”
“知恩并非心硬之人,阿蛮在我身边这些年很是辛苦,我这身体不能享寿天伦,若为一己之私耽误了姑娘家的一生,这样不仅对不住她也对不住我自己的心。”
“其实这也是缨儿的意思,缨儿前段时间在边境上教授蒙古边民播种育苗,也便通过赤云城传过信来,并嘱咐过我愿见她的先生与阿蛮结百年之好。而且,缨儿已经有一月余身孕了,希望先生能祝福她。”
听到他的小姑娘芳名,陆知恩站在风口处胸口一滞扶着桌案急促喘起来,姑娘忙完手中紧急的事情进园子里便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采蘩不懂医道只能扶他回位子上坐下急得满头大汗,见姑娘进门来似遇见了救命稻草般上前求救。阿蛮见状便明白他呼吸不畅缘由,并不慌乱仅递上痰盂去让他咳出来,陆知恩咳得双颊泛出异样的紫红色,终于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粘痰。
“公子方才所说着实是看轻了阿蛮,”阿蛮擦去他额头上汗水转而面向采蘩躬身一福道,“公子突然发病对不住王妃了,上次阿蛮拜托您的事情还是改日再说吧。”
“是我的错...知恩既然病着就该好好将养身体,改日我再同王爷一同过来看你。”采蘩说着将手覆在陆知恩手上让他安心养病,转身便携侍女欲出房间去。
“王妃且慢...阿蛮辛苦扶我一把...”
陆知恩咳喘着颤颤巍巍自座位上站起身子来,一半的力量都靠在姑娘身上。他用力挣脱姑娘家手臂力量,掀开长衫前摆跪下去从容不迫:“方才...您刚刚说过的事情...全凭王妃做主...”
采蘩一愣心中欢喜蹲下去看着两个孩子道:“知恩想开了便好,阿蛮明日先来我这边裁几身衣服,过几天便随我去挑些可心的首饰,我王府嫁女儿一定要风风光光才可以。明天...不今天我便让王爷给山庄送过信去,六礼一样可都不能落下,知恩的聘礼可不要太寒酸不然我家阿蛮可是不嫁的哟。”
“那样的话...咳咳...知恩先谢过...谢过王妃。”
“知恩不要跪着了,好好养着准备婚礼便好,王府里也没有那样多的规矩。阿蛮可是要当新娘子的人,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也要给我家阿蛮置办好呢。”
“王妃这话是怎么说,阿蛮一个山中的野丫头,万万受不起王府这等大恩。”姑娘跪在地上深深一拜,眼底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感恩,采蘩忙将这二人扶起来,陆知恩还是站不太稳喘着粗气,阿蛮一旁轻轻抚摸他后背安抚这个虚弱的年轻人。采蘩看去,越看越觉得二人相配,甚至超过她家缨儿。
“阿蛮便该改口了吧,还叫公子呢?”
“嗯...习惯了,我慢慢改。”
陆亦恩只微笑看着他身侧的姑娘,从今以后二十余年江湖漂泊的不系舟,也有了一个停泊的港湾。
你我天涯两端,终究各自相安。
☆、满庭芳
看到身边小女儿睡得正熟,陆知恩蹑手蹑脚地披衣起床来立于窗边。新婚宴席或许是闹得有些厉害了,陆知恩回园子时头痛欲裂,阿蛮给他揉了许久也未见效,陆知恩见她困倦也便让她先行睡下。
南安山给王府送来的聘礼不可谓不丰厚,王府陪嫁却是更胜一筹。陆知恩身体好些时常常教授众人读书识字,其才分品行因此皆博得王府上下敬重,如缨出嫁后淳王府已经很久未曾这样热闹过,众人见能为先生尽一份力准备婚礼时也是欣喜。不久前阿蛮生辰那日,淳王夫妇更是专门来修竹园认下了阿蛮为义女。
景运十三年八月二十,淳王府张灯结彩以出嫁女儿之礼将二人婚礼办得风光无限。因陆知恩身体不好,便免了迎亲纳礼等一应繁文缛节,只有王府上下和山庄来客热闹了几桌宴席而已。山庄公子陆知恩娶亲消息却是不胫而走,朝野内外纷纷送贺礼来想要讨一杯喜酒喝均被拒绝,然而平日里惜字如金的山庄公子为回馈江湖好意,却自各种渠道流了好些书法作品出去,士林见之如获至宝,江湖上也便少了许多对南安山庄的抱怨。陆知恩一切皆满意,奈何师父他老人家近日身上不爽未能到场见见阿蛮,姜羽安慰他师父只是受了些风寒,加之年纪大了自然好得慢些。
陆知恩换了睡衣躺下,好容易一阵难挨的头痛过去,却是长久难以入眠,他在黑暗中寻了阿蛮日常置于床侧的烛火悄悄点燃,便绕到外间去写字静心。中秋过后更深露重,他想到七年前大约就是这个时日初到王府,然后见到许多人,经历许多事,彼时从未想到今日会是如此。然而此时已是有了家的人,纵有多少无奈也都化作一腔满足。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酒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几个大字不由得落在笔尖,许久不习字,手还是生疏许多。
“三更天了公子还不睡,明日还要早起向父王母妃他们请安,身体怎么受得了。”阿蛮听见他强压着的咳嗽已经清醒过来,朦胧中摸到身侧无人便扯了大氅迎出,只见昏暗烛火下她的丈夫正挥毫泼墨,遂将衣裳披在他身上关切道来。
“咳咳...话说阿蛮还唤我公子呢?”陆知恩微笑着执起她双手,不由得咳了出来。
“改不过来了暂且如此吧,公子可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我早跟那几个小子说过不要这样闹他们就是不听,也不顾及别人能不能受得了这番闹腾。”
“阿蛮莫要怪他们,都是些小孩子爱热闹最寻常不过,我只未有睡意起来写写字。”
“练字不急在这一时,快些回去睡吧,阿蛮帮你揉一揉便好。”
“先生再不舒服时唤我,我给先生揉胸口。”
方才阿蛮说话时的语气神情,与当年他的小姑娘如出一辙,陆知恩一时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拔。抬眼却见他家阿蛮正注视于他笑得如同天真孩童,心念一转便紧紧抱住她腰间。姑娘腰间贴身挂着一苗家银环,环上坠着的银铃叮当作响。
阿蛮见他想事情便不打扰,只将手指探上他脉门去细细诊治,不大会子哼的一声扔下他胳臂耍小脾气道:“公子脉象好着呢诓我不是?快点回去睡了,明日要是身子休息不过来我可不负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