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岁岁平安,即使生生不见。
☆、谒金门
“段樵快快随我去,他们应当快到了。”
必勒格一醒来便光着脚跑到大帐外面去,仿佛不见自己身上仅着一件单衣,一腔热血下却也是许久才觉得冷。段樵寅时刚过便起身往军中去瞧,此时巡视回来天空也就是刚刚亮,正见他家汗王像是还未从梦中醒转过来的滑稽样子,遂笑个不停,大步流星步入帐中拎了他的衣袍出来披上答话:“这天刚蒙蒙亮他们怎可能这样快动身,昨日传过消息来队伍已不到十里,巴根他们也已经迎上他们,想必今日便要到了。大汗还未梳洗,何必如此心急。”
“她从未出过这等远门,还不知这一路吃了多少苦,我是该亲迎的。”
豫北汗王迎娶襄阳公主,本是为直接中伤陆知恩,间接牵制淳王的权宜之计,如今看来却是对自我的莫大满足。彼时如缨乌黑长发就那样松松地挽在脑后,鬓边不过几朵鲜花点缀的娇憨模样如画卷般清晰地铺开在眼前。小姑娘巧舌如簧言辞犀利又不带脏字,精明如他也是被她骂得哑口无言,一年余未得见面,也不知这小丫头长成了何等的俊俏模样。
“我见这些天大汗心神不定,莫不是真的对那襄阳公主动了心?大汗说我等汉人说话不爽利,您这里却也是藏着掖着不说出来,便是不把这些人当兄弟了不是。”
“若不是那年你有事不在,我当带你一同去南朝的。你是未见过襄阳公主,那丫头聪明伶俐得很,任谁见了都印象深刻。”年轻汗王说话间满眼的期待与宠溺,爱情的种子早已静悄悄生了根,只待破土。
如缨早早起床梳洗,被几个蒙古侍女服侍着换上一身新娘礼服,艳红礼服上绣以五彩祥云,虽宽大笨重些却是合体,如缨在长安时便喜欢穿得像个男孩子一般,见这边衣裳窄袖异于中原也并不表示抗拒。小姑娘缓缓坐在妆台铜镜前,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曳地。梳头侍女地位较高汉语说得极溜,也是啧啧称羡:“王妃这样好的模样,头发又这样好看,难怪大汗如此倾心非王妃不娶,若我是男儿也要动心了。”
“琪琪格太高看于我了,如缨实在是受不起这样的夸奖。”如缨开口却是流利的蒙语,将两侧侍女听得一惊。小姑娘自绕过阴山来便收敛其锋芒,这时一番谦逊有礼的姿态便更像是南朝公主。
侍女耐心将她一头长发细细编成许多股垂在脑后,如缨细细看着铜镜中人,竟然有些异样的不真实。日前刘坪将妹妹送至王庭外便自行离去,临走前二人依依惜别,年轻郡王又向妹妹苦口婆心叮嘱许多事情才放心远行。小姑娘眼眸深邃望向窗外茫茫春草,天地间广阔无垠,将半开着的心扉一点一点轻轻参透。京城憋闷已久不曾出行,此情此景确是她所爱的一番辽远天地,或者这样的景色这样的人事,才是她刘如缨该扎根的土地罢。
车马渐渐接近王庭,她未来的夫君豫北汗王正骑在宝马上相待。汗王也同样身穿一身镶嵌着无价珠宝的吉庆喜服,下马执起自车帘内伸出的一双素手引她下车。小姑娘个子不矮,换上蒙古衣装全然一副草原女儿情态令在场男儿皆心醉不已,年轻汉王也见之更生出三分爱慕之心,欢呼声中如缨方落下一只玉足,便被必勒格打横抱起,蒙古人民性格直爽遂口哨声四起,如缨吓了一跳挣扎着想要下来,施了脂粉的粉白脸颊火辣辣地发烧,头上长长串珠也相互碰撞着叮咚作响,必勒格却笑得肆意潇洒,浑身上下散发着雄狮一般的侵略气息。
“大汗快些放我下来,这样不好。”如缨着实吓得不轻,眼见众人大笑不止也是羞赧地红了脸颊向年轻汗王央求道。
“草原没你们汉家那些个繁文缛节,我自己娶的王妃想怎样就怎样,还要跟谁报备。”
“必勒格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襄阳公主刘如缨好大的脾气,我堂堂豫北汗王还怕降伏不了你,我爱何时放你下来就何时放你下来,用不到你说。”
周围人群越聚越多,口哨声欢呼声也更加的响亮。必勒格径直将如缨抱到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才放下她,其间几十级台阶不在话下,步子却是愈发铿锵有力。如缨站在高台上望见台下一众蒙古男男女女,顿觉高处不胜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并不真实,让她想要逃离。她转念一想那长安深居简出的病弱先生,莫说走上高台,便是多走几步路都满头虚汗的样子,依旧能够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因此还有什么过不去的高山。
小姑娘转头望向身侧比她高出好多的英俊汗王,蒙古当年阴鸷狠辣的三殿下必勒格平日里令人望而却步,却也深情望着他可爱的小丫头,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她让她安心。必勒格向下方高声立誓道:“大陈襄阳公主刘如缨,即日起成为我必勒格这辈子唯一的王妃,本汗在此向长生天起誓,今生必不负此心,如有违背人神共诛。”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长生天赐福,愿我大汗王妃千岁...”
“大汗王妃千岁...”
随着段樵一声呼喊,阶下万民尽皆举起双手跪地叩拜天神,也是向汗王王妃行下大礼。小姑娘双目不由得流下泪来,身边男子以为她想念长安了,见状像个孩子一般慌张用手拭去她眼角点点泪光,小姑娘顿时破涕为笑。往事已经不堪回首,今天以及以后的千百个日月轮回中,她将与她身边的男人一起为面前万千民众,付出一生。
“小心...”婚礼既成,二人小心翼翼走下礼台,小姑娘下到最后一阶时险些摔倒在地,身边人忙不迭擎住她纤细的腰肢,一个用力便将这着慌的小女儿揽入怀中。小夫妻注目瞬间皆低下头去,却听得远处一声口哨响起,漫天飞花将二人笼罩起来,万民祝福恭贺之声回荡在周围。
小姑娘从未见过这样大阵仗,却也笑着以蒙语一一回应,必勒格只看着自己的小娇妻以极快速度与民众打成一气笑而不语,襄阳公主果非凡品,也只有她配得上做我蒙古王妃。
年轻的王妃笑声如山泉,若春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先生你看到了吗,他对我很好啊,蒙古这边的百姓也都是耿直善良的好人呢,缨儿一定会和我的夫君一起维护大陈蒙古百年太平盛世,终我一生造福后世子孙。
所以啊,先生一定要很努力很努力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人事,千万要比我幸福百倍千倍,才对得起缨儿一片赤诚之心。
深夜时分阿蛮刚刚将公子安顿下来正欲回房休息,只见有人掩盖行迹自外面匆匆而来。孟夏时节夜晚仍旧有些微凉,那人却因为掩饰身形而穿得极厚。姜羽摘了面罩顺手夺过阿蛮托盘中清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只见他已经是满头大汗。
“姜大哥辛苦暗中护送公主去北境,公子近日身子刚刚恢复不能劳累,此刻已经歇下,大哥这一趟倒是白跑了。”
虽然阿蛮故意放低声调,然而陆知恩耳力极好已经听见外面声音窸窸窣窣连绵不断,天气潮湿双膝略微有些疼痛,他缓慢坐起身子拥被而坐,轻声道:“既然师兄回来了便进来回话,外面风凉。”
姜羽热得浑身冒火,进得房内在阿蛮帮助下褪去多层外衣,盥洗过手脸将一身汗味晾得差不多才靠近床边。陆知恩半夜咳嗽起来口渴难忍,阿蛮极是贴心,不知自何处寻得一套精巧磁铁茶具置于床侧炕桌上,夜夜茶水供应不绝,杯子也是难以倾倒。陆知恩微笑递上一杯茶水他也不推辞,饮尽才开口:“公主已经安全到达蒙古,这一路还好有岳峦帮助,否则以我这脑子,我等山庄众徒混迹军中甚是扎眼,必然是要暴露无遗了。”
“师兄能收服岳峦也是一大功劳,这回来总算可以歇几日,也顺便去五音坊看看师姐,师姐还一直担着心。”
“岳峦此番与太子算是结下梁子,也终究看清形势与山庄合作。公主这小姑娘一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倒是怪可怜见的,一行人可是受了好些苦。”
“缨儿她自小养尊处优,但也是坚定的姑娘,没什么事情能为难到她的,”陆知恩听此神色一动心内也软下来,“汗王若是能真心对她好,也算是能安慰她一路风尘,若是真受了气,以她的气性万万是不会说的。”
“知恩放心便是,豫北汗王人中龙凤,那日婚礼上对公主百般关爱眼明之人皆能看出。依我见来,汗王绝不可能慢待了公主。知恩身体要紧,往事既已如烟云不可追,便放宽心胸以图后事。”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陆知恩收起眼底遗憾,默默揉了揉闷痛的心口。
莫问良人长与短,自此山水不相逢。
☆、玉京秋
房门吱呀一声,房内侍弄花草的青年青年耳朵一动浅淡微笑,继续拎着喷壶花铲仔细端详那些温室中依旧茂盛的花花草草,淳王府住了这些年岁,府内园丁个个都是伺候绿植花木的高手,陆知恩身体好些时也便偷学了许多功夫。
秦碧云向开门的小厮点头致谢,款款上得楼去进入花厅,手中还端着温热汤药。花厅依旧如夏日一般的草木葱茏,陆知恩瘦长的身影就在这样一片葳蕤中显现出来。
陆知恩久病初愈还有些懒懒的样子,迫于事情紧急不得已打起精神来五音坊。阿蛮生怕再生变数,在他水绿色棉衣外裹了厚厚狐裘。外面冰天雪地,来到这方温室天地中常人早已经闷出一身汗来,陆知恩也觉得热却只解开外套,手中暖炉依旧抱得极紧。
“这许久未来这边,自南安山移植过来的花木还是这样长势喜人,我看却是比原来更加好些,师姐可是费了许多工夫侍弄他们。”
“你个小没良心的久不来这边,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四处打听消息无果,原来是仗着生病自己躲起懒来。我还巴巴送补品过去,真是喂给了小白眼狼。”
碧云身姿曼妙行至他身边无声无息,将盘中汤药递到他手中,陆知恩双手接过扬起脖子一股脑灌下去,却是饮得过急呛咳起来,碧云笑着拍他后背,却摸到师弟后背蝴蝶骨比上次来时更加清晰可见。
“良药苦口利于病,接你过来之前阿蛮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提醒你按时服下,这丫头自从跟了你真是越来越唠叨了,”碧云收回陶碗放在红漆描金的托盘上,眉眼弯弯温柔看向师弟,细细擦去他嘴边药汁道,“知恩如今身子好了许多,此事还多亏阿蛮妹妹照顾得细心妥帖。”
“阿蛮医术高超,我这身子把个自由的孩子拴在长安城真是对她不住。”陆知恩拣起身侧乌梅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满溢舌尖,不由得令他惊喜万分。
“知恩也不要这样讲话,我看她虽日日不得闲却是甘之如饴。你也知女人总是敏感胜过男儿,阿蛮一番诚心望你知晓,可不要负了人家才是。”
“我懂得,只是她一片赤诚我却不能全心全意相待,总是对她不公平的。”
“世间情意哪有什么公平可言,不过人习惯群居有他人相伴而已。知恩老大不小也该成家立业,这点千万不要学了我们。”
陆知恩沉思良久不语,后门那边却有一灰白胡须的老者如仙人一般驾着灰色小毛驴悄然而至。老人家花甲年岁依旧是鹤发童颜,嘴里叼着长长的烟袋锅一副玩世不恭之态。冬日午后阳光难得温暖令人犯困,乐坊看门人本靠在门边打盹,却哎呦一声被来人烟袋戳中三处穴位不得已惊醒,他一瞬间揉揉眼睛带看清来人,已经被那老者一串妙语连珠骂了个狗血喷头:
“五音坊没教给你待客之道啊?就算你老先生我年过六十也大小是个文人怎的眼盲看不出不是?况且还是你家主人请我过来就你这样的佣工我看这份工你便不要做了早早卷铺盖回家了事。”
“哎哟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小人竟困着了,先生莫怪这就引您上去,还望先生多多美言几句,小人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垂髫小儿,可还要指着这份活计养家活口...”看门青年多年混迹江湖也是见多识广,听此一言回话时嘴上也是抹了蜜一般的甜。
“罢了罢了你这套说辞该有几百年历史老先生我听得多了,我心胸宽广不与你计较,快些说正事。”老人家说着收了烟袋,柱子上挂出禁止烟火的牌子,既来之则安之,规矩还是不能随便破的。
碧云见老者进门来忙行过礼闪身出花厅去,陆知恩却是回过身来恭敬上前躬身相拜于来人,走得急了心头发慌,老人家见其闭目略有不适赶忙上前去找到他腕纹下二指内关穴处轻揉按摩着,不紧不慢说道:“山庄早先便向我说过,知恩身体不好何苦亲自跑一趟,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宇文伯伯多年不下山,知恩如今却扰了您清修,害得您为俗世所累。”
宇文翊祖上鲜卑族宇文氏,几代簪缨世家,曾位列前朝太子太傅,不料朝代更迭世事变幻,由此家道中落,其人看淡官场无常情随事迁,新朝多次征辟而不仕,刘楷惜才之心也便不愿难为前朝老臣。
半晌知恩公子才缓缓睁开眼睛,从方才一阵心慌中恢复过来。宇文翊自陆知恩幼年便一手教授他读书习字,曾见过他多次病发便习得许多急救之术,其后陆知恩后身体渐好,宇文翊见爱徒学成隐居山林,以专心治学为主练功清修为辅,已是多年不曾现于尘世。陆知恩自景运六年伤后心疾越发严重,由此身边人都多少懂得穴位按摩,但除了孙有泰和阿蛮这样的医者,其余人等还极少有他宇文伯伯这样好的手法。
“天下大势如此,如世道生变我等皆不能幸免。趁我还有精力做些事情,也该为你们年轻人铺开一条路来。”
年青人本是心悸,这时候被他的宇文伯伯揉捏得很是舒服,遂自衣襟中取出一崭新折页打开来看,每一页都誊写着人名与所在官职属地等信息。宇文翊接过来细细端详,自景运三年以来的十年间,新科前三甲三十人中,九人名字赫然出现其上,个个皆是青年才俊。
“这九位大臣皆为朝廷中间派,目前朝中任职者有之,地方封疆大吏亦有之。知恩病中久不习字笔力生疏,但我想他们的名字,在伯伯眼中必不陌生。”
“知恩说得不错,此九子皆我门下高徒,你师父深谋远虑,多年前便要我凭借一身才学为天下奉上王佐之才,顺便相助于你,也是用心良苦。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知恩莫不是要我去劝动这些人投在淳王麾下?可知这些人他们品性自是过的去,但也并不全听我的。”
“知我者伯父也,与宇文伯伯交谈,果然胜过万语千言,”陆知恩虚扶着宇文翊坐在茶桌一侧,自己也回身轻拂广袖坐于另一边缓缓道来,“宇文一门从不流于世俗,江湖庙堂知之也是甚少。宇文伯伯您只尽人事其余的交给知恩,若是伯伯如凡夫俗子那般高调治学,知恩也便不会拜托您这等事情了。”
“我看多年不见你这头上已有白发,定是你师父那老东西又不少让你费心,知恩又是心思重在这庙堂内外不得脱身。我也就不多言,能做的事情我一定尽力而为,知恩年纪尚轻可不能因为外物为难了自个儿。”
陆知恩不多说话,只淡笑着取出精巧茶具。他仔细筛净正山小种中干瘪茶梗与浮尘,又将第一遍冲泡的茶水滤净,倾倒完第二次热水才放下心来盖上紫砂壶盖,期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便是品茶高手,还依旧不忘与他的宇文伯伯交谈。陆知恩时不时抬起头来微笑对上宇文翊有些苍老的眸子,二人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