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行过大礼,采蘩为女儿盘起黑亮秀发插好鎏金步摇,小姑娘双颊轻扫脂粉却并不俗艳,泛着少女明晃晃摄人心魄的光芒向上座的天子深深一拜开口敬辞,一旁观礼的陆知恩也被这清亮的嗓音唤回神思来,唇边绽出一个浅淡几近不可见的微笑。他美丽动人的小姑娘还是长大了,曾经有那么多次,想要停下时间的脚步,看她在修竹园桂花树下无忧无虑地捕蝴蝶荡秋千,终此一生,那始终是陆知恩心中最美丽的画面,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超越。
大礼既成,皇帝刘深赐襄阳郡主刘如缨公主封号。襄阳公主无上尊荣,多华丽的封号,小姑娘跪地感谢陛下隆恩却默默冷笑,这样就能与北境豫北汗王相配了是么?说到底还是人心不足。
“缨儿琴艺甚好,今日又是你的好日子,不知先皇后的古琴还在否,若还在便弹一首来助兴吧。”出得宗庙,淳王早先便嘱咐下在府内备下家宴以迎接皇帝御驾亲临,酒过三巡,皇帝兴致正高遂向女孩说出这样的来,女孩欣然应允。
先皇后穆氏曾自娘家陪嫁来一中唐古琴名曰“九霄环佩”,古琴为伏羲式,杉木铸成,琴身朱红配以历代修补之黑漆蛇纹,雕工惊为天人,几世几年辗转多人经手而不减其华彩。如缨出宫回府那年,穆氏身为太后忍痛割爱将此琴送与手把手教授琴艺的曾孙女,自此环佩余音已成绝响。在场爱好音律之人甚多,女孩心中不快也是不愿扫了众人好兴致,遂命钟灵带人取了琴来安置在御座对面,自己敛身坐下,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好一副天家女儿落落大方之态。
“皇爷爷喜欢何曲不妨说来,缨儿身无所长,但还愿为在坐各位助兴。”
“缨儿觉得何曲可助兴便弹来,今日你是主角,万万不可被我们这些人抢了风头。”皇帝望向孙女的眼眸深不见底,小姑娘一瞬竟莫名不舍,心中升腾起万分苦痛。御座上毕竟是她至亲至爱的皇爷爷,想到日后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即使再多的恨意也被亲情抹杀了个干净。
古琴铮铮之声在小姑娘指尖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一曲胡笳十八拍就这样缓缓流淌到每个人心中去,仿佛在说着一个很遥远的故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东汉末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南匈奴趁乱入侵中原,文姬被掳至匈奴嫁与左贤王为妃并生二子。后曹孟德统一北方,念与其父蔡邕早年情义重金赎得文姬自由身,文姬不舍二子又思念故土,终毅然回归。
在场众人听此无不潸然泪下,蔡文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结合北地胡音与汉家雅乐的这一曲悲愤之言,让人断肠。皇帝坐在首座上也是心下不忍,只是既应允了那边,便是木已成舟不得生变。对面的小姑娘却是神色淡定看不出喜悲,实则一片冰心早已碎成一地。
文姬在那离乱世道尚有归汉之日,如同逆境中一丝细小的光亮,再微弱也至少照亮着前行的道路。而我刘如缨不同,天家女儿生来便应当心系万民,从此背井离乡,家人朋友音容笑貌再难得见,若说什么归汉岂不是更加遥遥无期。她余光瞟了一眼远处的先生,他正紧紧拽着胸口衣襟仿佛也是难受到了极点,阿蛮慌张扶住他身子,向身侧小厮说了句什么便带他静悄悄离了场。
小厮行至淳王身侧低声相告,淳王眼见陆知恩离场便知情况不妙,奈何父皇在府中却只能陪着笑脸。陆知恩一路几乎被阿蛮连拖带拽地弄回修竹园,待安顿好自家公子,阿蛮也是累得气喘吁吁。
“我这样的身子,辛苦我家阿蛮了。”陆知恩近日气喘犯得厉害,方才进园子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便昏厥过去,这时也是靠在软枕筋疲力竭地大口喘息起来。阿蛮虽累但饮下一口水瞬间恢复了体力,连忙凑过去让他倚靠在自己肩上,陆知恩虽虚弱也知女孩身形瘦小,恐怕经不住长时间负重,便擎着一股劲靠着这姑娘,身子虽无力支撑却未施加实在重量。
只听得琴声放缓,似文姬的低声哭诉终至无声,众人皆陶醉其中不可自拔竟忘了鼓掌相贺。如缨站起身子却见那侧酒红色几案上杯盘整整齐齐几乎未动,病中的先生却早就不见踪影,内心泛起一阵微弱的波澜。襄阳郡主刘如缨的笑容,将随着这封号的变化一去不复返,由此可见,时也命也。
“公子的苦处,阿蛮知道啊。”
老山羊听说陆知恩提前离了宴席回来便知道大事不好,风风火火自那边过来查看他情况。凑近内室却见二人挤在一处头靠着头,知恩正倚着姑娘的肩膀休息。老山羊止了步子看着那两个年轻的孩子,阿蛮一只手臂揽着她的公子臂膀,一只手搭上他脉搏细细诊治,只一瞬觉得二人在一起甚是相配。
丫头还是动了心,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也许不会一生孤苦了吧。
☆、如梦令
岳峦赶到大哥所在院落时正是凌晨时分,他身形灵巧地翻墙进去落地却是无声,打更的灰衫青年方看见他身影正想上前看个端详,那身形一瞬却已消失不见,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便作罢。岳峦自屋外便听到岳山在屋内止不住的咳嗽,急促的咳喘一声声打在他心头如芒刺在背,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岳山只能在白天稍微歇一歇,夜间就是这样整晚整晚地咳着,日夜颠倒太久,他的身体也渐渐快要承受不住。
众人皆知北府军文士将军岳峦乃九华山佛门俗家弟子,因此生活节俭,刘坪体谅兄长独身一人,便在靖边将军府单辟出一处庭院供他居住。日前京城传信至将军府宅,说岳山突然想要见弟弟一面,岳峦得信便知大哥身体只怕不能撑过今冬,否则以他平日的习性,绝不可能突然唤他返京。
岳山已经瘫了十数年,近些日子以来腰部以上本来还能活动的关节也渐渐僵硬,常常连手臂都不能抬高。虽然几乎不出门,但岳山心思通透,已经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心知自己身体早五六年时便已经油尽灯枯,不过是太子一党用药物拖着用以要挟亲弟弟而已。半死不活的日子已久,岳山早就失去了求生意志,只是希望死前再见至亲一面。刘坪念及骨肉亲情不可违,遂放了岳峦一日千里回长安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岳山回过神来看见的却是弟弟被寒风刮得通红的脸颊。人在重病缠身时总是小孩子脾气,他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只凑了脑袋上前钻在弟弟怀里,似几个月的小婴儿。岳峦掏出帕子拂去他嘴角血痕,心中却是难受至极。
佛门普度众生,我却渡不了至亲之人摆脱百千万劫,便纵有千万般苦更与何人说,只念一句阿弥陀佛,愿苍生远离颠倒梦想,少些贪嗔痴慢疑。
“大哥怎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子?”
虽然不能说话,久病无力的岳山还是费力抬笔,写下一行字:“峦弟回京,愚兄甚慰,只怕时日无多。”
“大哥有何未了心愿但说无妨,只是莫要心灰意冷才好。等岳峦忙完手头的事情,还要带哥哥去治腿,去看大好河山。”
岳山听此心中沉痛,他缓缓掀开锦被露出双腿。躺了这些年,即便身体好些被人推到院子里去,也只能望见四方的天空。大哥的双腿早已经萎缩得不成样子,几乎可以算是皮包骨,只在末端虚虚挂着佝偻的双足,便是也没有什么诊治的必要。
“就算腿治不好了,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也是好的,大哥可一定要活着才是。”
“愚兄已无活路但求速死,只望我身后,贤弟莫要再受他人挟持。”岳山落笔已经用了浑身力气,歪倒在床头的身子也是一点点向下滑,胸口起起伏伏又是一阵咳嗽,他以帕子掩了口鼻,指尖却透出殷红的鲜血。重病的男子随手将染红帕子扔到床下火盆中,火苗咝的一声窜得老高,不多大会子便将其烧成灰烬。
“哥哥若真的离我而去,却是让弟弟如何苟活于世?”岳峦在军中多年历练极少落泪,这时却再也忍不住满目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见面足矣,峦弟不必再停留,日后仅望薄酒一杯祭我,来世再做兄弟。”岳山颤抖着写下这串字再无一丝力气,遂晕厥在弟弟怀中昏迷不醒。
仅仅几日后,景运十一年冬月初三,岳山英年早逝于长安北郊一背井巷弄,终岁三十七。岳氏兄弟皆无家室妻儿,依大哥生前愿望,死后化骨扬灰无须祭奠。岳峦自此心灰决定退出毒门,再也没了为太子一党做事的心思。
碧云近日来常常忧心忡忡,与陆知恩姐弟情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陆知恩原来身体好些的时候,偶尔会秘密来五音坊花厅坐坐,而今已经近一年未曾出现。碧云心中忐忑不安,必是师弟那里出了什么不方便言说的情况,姜羽目前正在山庄无法打听消息,却也只能干着急。
“云儿快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钱成爵自楼下见到窗边神色焦急的姑娘家,还以为是等他等得心焦,便向绣楼之上挥手,接着欢呼雀跃奔上楼来。碧云转了神色欣喜地望着他手中食盒,金陵广源斋不久前在长安开了店,他家糖渍乌梅入口醇香甘甜而不齁嗓子,最是适合她这种热爱果脯蜜饯又以唱歌维生的女孩子。天气寒冷干燥,钱成爵额头上却布满汗水,看来这单纯的孩子又是排了一上午的队才买上这些个好吃的,确实也是辛苦。
秦碧云祖籍金陵,梅子一向由南方出产,陆知恩病痛不断常年服那些苦药,碧云原本在山庄时便时常为师弟准备他家糖渍梅子缓解苦口。久而久之,陆知恩也便离不了这人间美味。
“小女子谢谢我家大少啦。”女儿家捻起一枚放入口中,神色幸福而满足。
“云儿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云儿喜爱我便怎样辛苦也是值得,”钱成爵羞涩一笑,随之转了话锋,“我二人说来也好了四五年的光景,父母皆知却不愿管束于我,若是云儿不嫌,今日成爵想带你回府上看看。”
正尝着梅子的女儿家听此一言一时心惊,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钱成爵见状连忙拍背缓解,缓了一会,碧云才答话:“我这身份毕竟沦落风尘...不好的...”
“有何不好,今日父亲携母亲去东宫赴宴并不在府上,母亲早年陪嫁有一把琵琶,据传已有百年之久,只是多年生养我兄弟三人,那琴也再未动过,成爵本就是想带云儿见见的。”
碧云听到此处倒是动了心思,江湖传言京城钱夫人珍藏琵琶音色天下无双,可与南唐大周后的烧槽琵琶媲美。姑娘家一直心动想要亲眼一见,只是本身就是带着任务接近这孩子,至于其他事情还是难以启齿。
“那...成爵等云儿换件衣裳便来。”
钱大少见那姑娘羞涩跑开痴痴地笑着,着实有想要随她浪迹天涯的冲动。父亲早先便知自己不是承继家业之才,便放纵了他去浪荡,只着重培养两个弟弟。大少私心想着,若是能与碧云结百年之好,便是辞了那吏部的闲职也无不可吧。
姑娘家换好衣裳吩咐套车,主动牵着他手下了绣楼,又是激起外面看客一阵欢呼。门前等待的灰布马车却是低调,钱成爵扶碧云上车后随之轻巧跳上去,低头吻上姑娘家雪白的额头。车厢内的碧云却显得落落大方,回吻上他双唇以示回应。碧云自认这些年来伪装得并未有破绽可寻,钱成爵也对她保持着最起码的尊重,二人日日耳鬓厮磨却未行云雨之事。钱大少虽放荡公子,但自小家教甚严也是君子气质,深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将风度保持得极好。
马车低调不扎眼,二人便由此安静入了钱府门前的巷子。中书丞相府宅大门甚高,规格仅次于亲王府,进得府内碧云却是不好意思起来只望着满眼的锦绣富贵不敢言语,来往府宅下人见之会意,碍于身份不明又不好称呼,只好颔首为礼。
碧云自小由南安山庄庄主抚养长大,山庄毕竟江湖地界规矩少些,她又是唯一女徒颇受宠爱,便如同山间百灵鸟般自由快活,此事见为官人家这些个规矩也开始束手束脚起来。钱成爵却是轻柔地覆上她双手,以眼神示意她莫要紧张,姑娘望见他神色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安心。
进得内堂用过茶点,大少径直引碧云入书房去。钱府书房藏书万卷,架子层层叠叠令人称羡。大少启动机关,只见一排与其他架子无异的半旧书架向后退去,相国府最隐秘的房间就这样出现在碧云眼前。
“成爵,这样不好吧...”
“许你的东西便都在这里了,怎的碧云惧怕做我钱府大嫂了么?”
未出嫁的姑娘毕竟还是少女一般的脾性,秦碧云见对面墙上悬着的琵琶一瞬间万分激动一路小跑上前,凑近以后却是望而却步。琵琶本就是胡琴,进入中原千年后早就有所改良,多了些汉家阳春白雪的姿态,而这把琴虽然琴弦已经旧得看不出原本灵动之态,却依旧保持着胡琴本来的粗犷美丽。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此琴让人见之仿佛关山月下高鼻深目的蛮族少女随声而舞,少女多情,顾盼生姿。
“云儿喜欢这把琴吗?”
“嗯,云儿喜欢...”
只是漩涡中人日日在刀尖上行走,他也并不能置身事外。想到眼前男子日后可能的结局,碧云满满的一番情意险些战胜了理智。她秦碧云,终究将这个心性良善的男儿郎做了棋子。
钱大少微笑看着怀里芳华正盛的女孩,随手将手中家传玛瑙镯子套在她纤细手腕上,一时□□深深吻下去,却未见姑娘眼底,早已噙满泪花。
☆、苍梧谣
知恩公子自玉铃去后第一次病得如此严重,病势缠绵大半年未好,淳王自那日笄礼后便一直限制女儿去修竹园,也是为了他身体着想,怕这两个情深缘浅的孩子在一起久了对彼此都不好。如缨不几日便要启程离开长安,世间美好的相遇皆注定一场离别,他心想也该是告别的时候了,经过这几个月休养,心里的执念也减轻了许多。
碧云在外不方便见面,听说师弟身子不爽只想办法以山庄名义托人送了好多上好的血燕来,心上却是放不下总爱暗地里从姜羽那边套些消息,将那憨厚可爱的青年支使得团团转。姜羽好几边跑着,本是微胖的身材,几个月内双颊迅速消瘦下去,身材却是比之前更匀称好看了,比起陆知恩的骨瘦如柴不知道要好多少。
“师兄辛苦了这些时日,身形却是好看了许多,碧云师姐前日让转交你的这件衣裳还真是可体。我竟不知二位何时暗生情愫的啊,瞒着全山庄的人不让知道,今日这当事人在场可算是便宜了我,你就交代吧,若是不够坦诚可小心我告到碧云师姐那儿去。”
姜羽自内室换了碧云亲手缝制的骑马劲装来到院子里给师弟看,针脚细腻温柔皆是女儿家一点一滴的百转柔肠。秦碧云碍于现下名义上是钱成爵的情人,万事皆不方便,又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还有些娇羞,即使给情郎做了件衣裳也只能私底下托了阿蛮带过来。
开春了陆知恩有时在屋外待久了仍有些微微的咳喘,心疾却是已经很久没再犯过,还多指望着阿蛮细细的调养才能恢复成现下这样子。他略走了几圈,累了便半躺在屋外躺椅上,阿蛮怕公子受凉,把毯子从他胸口往下裹了个严实,陆知恩穿得极厚实,双手揣在厚绒的护手中却还是异常冰冷。陆知恩躺在那里平稳了下气息,也有力气开起了他人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