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身子一好又开始了是不是?碧云说你人前翩翩公子人后就是个小孩儿,我起初还不信,看来真是没错。”
姜羽说着坐在陆知恩身边往上拽了拽毯子覆住胸口,满眼流露着对那女儿的万千情意。陆知恩已经足够看的开,见此也不再往自己身上想去,微笑答话:“师兄素知知恩并不是什么翩翩佳公子,所谓公子之名不过江湖抬爱。我作为您二位的小师弟,二位不宠着我还想如何?”
“仙人才不思饮食,那照此说来知恩可不要做什么谪仙之态了,你还是要多进些能长肉的饭菜,这些日子都快瘦的不成形。”
陆知恩伸出一只手去,初春时节的阳光透过他白净细痩的指尖丝丝而下,耀得眼睛一时睁不开。他清了清嗓子道:“知恩一直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师兄现在并非一个人,我们作为男儿,责任总是更多。”
姜羽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听此竟也开始心疼这个身子羸弱的孩子。回首却见如缨小姑娘自园子那边款款而至,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原本披散于双肩的乌黑油亮秀发挽成好看的飞仙髻,身穿着水红色□□丝桃花裙,浑身上下未着金银珠翠,只松松别着用以固定发髻的珠花却也是美丽动人。
如缨知道她的先生一直有气喘顽疾,来修竹园之前未敢用极香的脂粉。见陆知恩坐起身子,姜羽忙上前将他方才躺靠的软枕调整至腰后。陆知恩坐起来向一侧挪了挪,为他的小姑娘让出身侧一个可坐的位子,毯子也随之滑向腰下只盖住双腿位置。毕竟病得太久身子亏空,只这突然一动竟出了一头虚汗。
“先生病中不要擅动,”如缨远远望见此情此景更是加快了脚步扶住他身体,又向一旁姜羽福了一福笑着道,“缨儿不知姜大哥也在这边,二位一定有要事相商,我这来的竟不是时候。”
“公主最是会搭配衣服,却给师兄看看这件衣裳好看与否?”陆知恩许久不见他的小姑娘,心情也是舒畅,便带了小女儿一起说笑于他家师兄,姜羽却是不好意思地挠头。
“碧云姐姐用的料子,细细看去与禁宫尚衣局的锦绣相差无两定是好的,这衣裳华贵而不高调,也是姐姐一份真心,姜大哥可莫要辜负了姐姐。”
陆知恩听此轻轻咳嗽起来,小姑娘忙坐在他身边拍背顺气,又轻轻拭去他额上冷汗。姜羽见二人有贴心话要说,拱手一拜便知趣离开。几月不见,她的先生已是病骨支离,面色也更加苍白了几分,小姑娘顿时面露悲戚之色,眼圈也开始泛红,却回头拂去了噙着的泪花。
“公主何必如此?妆都要哭花了你的先生会心疼的呀。”陆知恩咳喘渐住,掏了身上帕子递给他的小姑娘,帕子带着他身上长年累月的药香,令如缨爱不释手。
“父王不让我过来园子里,缨儿竟不知道先生病了这样久,实在是该打。”
“公主说什么话呢,知恩这时气顽疾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了。倒是公主明日便要启程,哭肿了眼睛就不漂亮了。”
放下帕子,如缨将绒毯用力拉至他胸口上,正是乍暖还寒时分,陆知恩胸口有伤又极是畏寒,就算再覆得厚实些也是不为过的。小姑娘绕到躺椅背面去搓热双手按揉他肩膀,让他僵硬的双肩得到些许放松。陆知恩在这柔和的按摩下舒适得快要睡过去,但听得背后小姑娘放低声音说道:“父王想要给先生道歉,不希冀能求得原谅,还望先生不要因此事为难了自己。”
话音刚落,陆知恩却一瞬心疼他的小姑娘心疼得无以复加,和亲大多是政治联姻并没什么真情在,只恐怕那蒙古汗王不能对她百般的好。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可为难的呢,知恩不是福寿之相本就不能一生相伴,且圣旨不可违拗殿下也是不得已。知恩只是怕那蒙古远在千里之外,饮食风俗皆是与中原不同,公主以后嫁去了那边可是要受太多苦楚。”
“缨儿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没那么多娇气。只是这些日子不见,先生同我讲话却是生分了许多,缨儿不喜欢公主这个称号,先生且唤我名字好吗?”
“我只希望汗王可一定要好好待我的小缨儿,若是缨儿受了苦,知恩在长安也不会心安的。”如缨揉罢肩膀坐回他身边,陆知恩说话间坐直身子搂住她纤细腰肢,正月的淡黄色迎春花已经开始含苞待放,二人在花间躺椅上你侬我侬,神色间百般情意喷薄而出。相爱的男男女女,注视对方的眼神都是与常人不同。
“世人皆知,襄阳公主一直就不是那样好欺负的女子,”小姑娘话锋掷地有声,“话虽如此说,也请先生不要再自苦了,阿蛮姐姐对先生有情已久,还望先生能体谅姐姐一番情意才是。”
“阿蛮深情我亦知晓,只是无以为报还待来日。缨儿长路漫漫注意身体,不必挂怀。”
“既然先生如此说来,缨儿就放心了,希望先生能以对缨儿之心对姐姐,也就算全了我此生再不能成的心愿。”如缨说着站起身向她的先生行跪拜大礼,陆知恩知道她这就要走了,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敢直视,也许这一别便是死生不复相见。
“公主且留步...”
陆知恩自袖中掏出那个一直贴身带着的锦盒,当初为求娶如缨的桂花簪还端端正正躺于其中,簪头雕花依旧华美异常摄人心魄。小姑娘见之眼睛一亮甚是喜欢,听她的先生唤她蹲下身子去便照做,陆知恩随手将那玉簪插在她发髻上,满意微笑。桂花簪原本就是为这小女儿量身定制,便是送了他人,又怎能说的上心诚。
“我这病得实在不是时候,只能送上区区小礼表达祝福了,若是身子好些,作为缨儿兄长,我本该千里送嫁。”
“先生说什么千里送嫁,缨儿受不起的,只此一物便是不能再好。”
“缨儿喜欢就好,今后若是没有机会戴,做一玩物也是好的,权当个念想罢了。”
小姑娘唇边咧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低头只见先生手中锦盒内还有文字,绣娘心思细致而巧妙,字迹与先生笔下并无二致却以红色蚕丝一针一线绣成,更显巧夺天工。那一首题写桂花的小诗: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
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缨儿这便走了,我会带着先生给我的希望好好做我该做的事情。也请先生一定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一辈子。”
陆知恩笑着望向小姑娘,神情笃定而坚忍。此生难有再会之期,你回来看我的那天,也许修竹园已是丛生荒草,我会在我的坟茔上遍植鲜花,只等我的小姑娘前来浇灌甘霖。
知恩没有别的期望,唯望我的小缨儿去那边做了蒙古王妃,当母仪天下福泽万民,为大陈蒙古双方谋求千秋万代的福祉,我期待着你终有一日,吹得满山开。
☆、小重山
第二日清晨,东方还未泛出鱼肚白,如缨便早早起来梳妆打扮。漱芳阁内琳琅满目华美异常,地上堆满了公主出嫁的全套金银细软。妆台犹带着少女时代襄阳郡主的气息,如缨手执那枚簪子却又放在锦盒中不舍佩戴,羊脂一样的白玉在早晨清寒中隐隐泛着水光,也是清亮好看。小姑娘默默收在怀里贴近心口放着,以体温温暖着冰凉的白玉,用尽款款深情。
小姑娘饮下送别酒,拜别父母亲人而去,长安城楼高耸入云,北方的猎猎寒风拂面而来。奴去也,莫牵连,此后蒙古那边,将是她的另一个家,如缨不知多年以后,这里与她熟知的锦绣长安相比,换了一朝日月,亦换了一番天地。
“咳咳咳咳咳咳...”
陆知恩本来咳疾未愈又受了些凉,夜间便持续低热咳喘整夜,听得阿蛮心惊胆战不敢入眠,只好去厨房煲骨汤缓解一阵困意。天亮时分陆知恩才好不容易能沉沉睡两个时辰,却是被眼前小人一碗熬出骨胶的高汤香醒的。春晖小心端着汤挤上知恩叔叔床榻,将细瓷小碗凑近他鼻尖,自己却是口水都快要流出来。
“叔叔你醒了呀,”小家伙见他几日来精神不好没有胃口,这时被他一惊缓缓睁开眼睛开心得不得了,“娘亲做的汤好香好香,说一定要等叔叔醒过来才能去喝,春晖都要等不及了呢。”
怕他起床过猛头晕,阿蛮听见声音进里间来缓缓撑起他身子。陆知恩低热躺了几日又粒米未进,这刚褪下热度去肚子便开始咕咕直叫。阿蛮听见声音暗暗笑了一下帮着公子洗漱更衣,陆知恩一时不好意思起来。春晖却是特别地高兴,才三岁的小娃,坐在床脚处上下踢打双脚,鞋尖摇曳的虎头更是一番栩栩如生。
“公子又瘦了,这衣裳去年还合体,今年却是肥出来这些个。”
“所以说,知恩这里这有一事相求,阿蛮可要将我喂得像去年一样才好。”陆知恩扶着她肩膀站起来,躺得久了双腿没大有力气身体也开始摇晃。姑娘慌张挽住他臂膀,正巧对上他苍白而阳光的微笑,下意识收回了目光不敢直视。
陆知恩微喘着挺直身板,这些天仿佛一日三秋,估摸着他的小姑娘已经到了赤云城下。春雨贵如油,这日按说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分,天气却略有些闷似要有雨,阿蛮不多言语只将毛绒披肩搭在他身上,陆知恩回首笑着表示感谢,他默默揉了揉因时气与思念而胀痛的胸口,轻轻抱起小家伙便走向外间去道:“既然娘亲做的汤那样好喝,那春晖我们去喝汤了哦,叔叔躺了好久没吃东西,也很饿了呀。”
“嗯,叔叔要吃的胖胖的,才有力气跟去做想做的事情啊。”小家伙胖乎乎甚是有重量,昨日娘亲刚刚说叔叔病着没有劲儿抱不动他的,于是他挣扎着从他怀中下来,只牵着陆知恩袍角,眼神清亮透明。
公主出嫁的华贵车盖抵达赤云城下已是正午,北境春寒尤其严重,钟灵先一步跳下车驾来却是冻得一激灵,这北方的风土与京城已经是大为不同,如缨掀开棉帘向外望去,阴山绵绵横贯东西,南坡皆是悬崖峭壁可谓险境,峭壁之下便是巍峨的赤云城。如缨久不见她的坪哥哥,远远看见刘坪迎出来便跳下车驾一路狂奔过去,刘坪展开墨色披风将小姑娘紧紧揽进怀中。小缨儿长大了长高了,当年毓阳宫中漫天花影下,刘坪练剑时最讨厌他人打扰,但小缨儿一个撒娇便能让他乖乖去给她推秋千,实是一物降一物,而今却已经是沧海桑田。
“缨儿不哭了啊,琢儿好生想念姑母,今天一早便不安生。你嫂嫂定是在家备好酒菜等你呢,快些去府上吧。”
“嗯嗯缨儿也想嫂嫂琢儿了。还想知道琢儿抓周抓了些什么。”
汉人自魏晋便有周岁小儿抓周的习俗,置些日常易见之物于周岁孩童身子周圈或面前,任其抓取,以预测孩子前途未来,也是父母对子女舐犊情深。琢儿男孩子又生长于军中,靖边将军夫妇便选了些纸笔弓矢等物件置于孩子面前,小小的琢儿看了半晌却是拿起了远处羊皮小鞭子,北府军士见之对这孩子便是更添了千百分的喜爱。
“琢儿捉了那羊皮小鞭便舍不得放手,以后八成与他父亲一样,也是个劳碌命。”俞婉抱着粉粉嫩嫩的小家伙开口道,小家伙手中握着小鞭子给姑姑看,如缨见之却是喜欢得不得了。
“这样才好呢,刘家先祖都是沙场上起事,琢儿可要好好随爹爹习武,日后我们也要做大将军。”
小姑娘轻摇拨浪鼓哄着孩子,小家伙已经会走路,觉得姑母身上脂粉香气好闻更加愿意凑近些。俞婉执起妹妹双手亲切道来:“妹妹此番远离故土而去,大嫂也没有什么好送给妹妹做个念想的东西,只能备足了酒菜为妹妹践行。还望日后妹妹来归南朝,嫂嫂我仍有机会为襄阳公主接风洗尘。”
“嫂嫂莫要再作此番言论了,缨儿走前曾受先生寄望,将不顾一切为我大陈与蒙古开创百岁太平,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只是北府军中暗流涌动,父王形势不利,缨儿也已经不能想法拜托父王从朝中斡旋,今岁和亲去后只怕朝中很快会有旨意过军中来,坪哥哥心性单纯良善,嫂嫂你又是通透的人,还望不时提点哥哥,即使事情不能如愿也莫要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妹妹但可放心,我必是一力维护你坪哥哥周全的。蒙古茫茫草原不比南朝这边物产丰饶,先不论平日生活多少苦处,我听说必勒格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妹妹去那边虽贵为王妃之尊,也是要多长几个心眼,不能再如原来刁钻任性了。”俞婉仍是一万个不放心,叮嘱着小姑嫁人之后各种注意,生怕她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语重心长起来。
“现下有了孩子,嫂嫂真是越发絮叨了。缨儿必不是那受人欺侮的女子,又有钟灵伴我过去,万事放心便是。”
提起钟灵,却揭开俞婉心底不愿触及的伤口。钟灵已经二十多的年纪,单身的英年才俊也是见了不老少,却封闭了心思不愿再嫁人,时间一久那些人也便觉得无趣。此番如缨远去和亲,钟灵在妹妹妹夫坟前祭奠一番后,也是执意跟上她贴身伺候着。俞婉心知,当年求娶俞家大小姐者门庭若市,若不是她执意嫁与平州郡王,也不会生生拆散了这一对苦命鸳鸯。夫君嘴上不愿伤及她一片痴心,而女人总是敏感多思又怎能不知他所爱隔山海。
“钟灵妹妹,我终是对不起她...”
世间女儿往往容易被情所困,再没有谁能将一往情深这个词语诠释得如她嫂嫂这样好了。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即使明知求不得依旧有破釜沉舟的豁然开朗,该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小姑娘暗暗想着,若是她也能拿出这样的勇气,究竟事情会不会完全不一样,奈何生命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吾生不过片刻须臾,便何须羡长江之无穷无尽。
眼见天空要落下雨来,钟灵正欲折返回去屋内,只见远方束着皮冠的俊朗青年立于桃花树下注目于她这边。钟灵迎上前去弓身一福想要就此离去,却是如何都不能忍下心来迈开步子。刘坪日日操练又壮实了好些,钟灵一时不注意,细痩的手腕突然扣在青年人手中,青年人借力一个旋身,二人便靠得更加近些,却保持着正正好好的亲近与疏离。
“郡王...不,军中应当称将军才是。”钟灵站在他身前,微微躬身表示恭敬,双手不自然地绞着帕子,面上波澜不惊。
“钟灵莫要如此见外,便留在赤云城好吗?你不知我在这苦寒之地有多想你。”
刘坪说着便想要把对面年轻姑娘拥在怀中,钟灵却不急不缓地推开他送来的怀抱道:“钟灵并非不想,然而我与公主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姐妹,放她一人去那举目无亲的地方也是不舍。况且王妃贤德众所周知,郡王夫妇二人此时若有嫌隙,只怕别有用心之人又要拿此做文章。。”
“你只为别人想却从不为自己筹谋,可知这一路山高水长不是女子能经受的,我看健壮如缨儿今日也是精神头不太好,钟灵若是有什么差池,便是我刘坪的罪过。”
“郡王...钟灵已经尝过失去至亲之痛,所以想要尽力护住可以护住的人事,这点我想郡王感同身受。你我便缘尽于此,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多年以后再见,既然物是人非,何必再多做眷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次日一早,如缨一行浩浩荡荡出城奔北方而去,刘坪作为兄长随和亲车驾千里相送。赤云城下,襄阳公主带领和亲队伍众人面南行跪拜大礼,城头军士眼见此景皆不忍直视掩面涕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