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殿下,殿下功夫又是精进许多,方才那剑势,知恩已是多年不曾见过,可想殿下为此也一定费了许多工夫。”
“知恩却是谬赞了,你是未曾见过坪儿的剑术,北府军士剑锋个个可敌千军万马,我这与之相较只能算得花拳绣腿。”
采蘩见二人有正事要谈起身正欲告辞,不料却被陆知恩开口相拦,那苍白的青年人面色诚恳道:“王妃无须回避,正巧王妃也在场,知恩确实有事相求二位。”
说着陆知恩掀开衣袍前摆敛身跪地,双手恭敬奉上锦盒。陆知恩身体刚好,入秋后地面湿冷,方一跪地便觉得双膝刺痛难忍面色一白,淳王见状怕他受不住,想要扶他起来他却执意跪着,只抬首望向夫妇二人神色紧张。
“知恩自知鲁莽,斗胆求娶襄阳郡主,冒昧求二位长辈成全。”
采蘩一旁惊喜不已竟泫然欲泣,女人敏感心性早就看出二人有情,又怕陆知恩久病缠身恐不是福寿之相。她曾问过女儿此事,小姑娘却是比母亲想的更加长远,但也决定飞蛾扑火。既然女儿如此说,做母亲的只等着水到渠成。她忙上前想要拉起面前单薄青年人面露喜色道:“知恩快些起来,王爷与我自是同意的,这地面太凉,你身子才有起色受不了的。”
“采蘩话不要说的太早,知恩但起来吧,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淳王回过身去望不见神情,陆知恩相貌人品俱佳,但他这样的孱弱身体不知何时会发生状况,实在不是缨儿良配。可怜天下父母心,作为父亲的总不会用女儿一生幸福做下赌注。
“知恩懂得殿下之心,我不是命数长久之人,只怕不能陪伴郡主一生一世。”
“并非本王心狠手辣非要拆散你们,王府上下所有人等物件知恩只要喜欢尽可拿去,本王不会眨一下眼睛。我夫妇也早知你二人有情只是忍不下心来,但是缨儿她是我心尖上的宝贝我的掌上明珠,我不能拿我女儿终生去赌未来。”
“知恩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殿下将话说得清楚明白我便到此为止,说白了还是知恩无福,此后我便还是郡主的先生,一直都是。”陆知恩胸中五味杂陈,如同被掏空一般再也支撑不得,他自行直起身子正欲起身,跪地太久双膝却是不听使唤般酥麻,一个不意险些摔倒,淳王眼疾手快扶住他身子,胸口绵密的痛感又袭上来,他不由得闭上双眼短暂喘息。沉疴难愈,这样的身体还有什么资格去求得幸福。
“日后知恩若有了女儿,当能明白我今日所说的话,”淳王用力搀扶他起身道,“只是委屈了知恩,山庄好意我府上心领,这样贵重的礼物应该交给适合它的人才好。知恩也是我的孩子,今后若能以兄长身份待我家缨儿,便是感激不尽。”
阿蛮方端着药推门进内室,见陆知恩心口疼得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一惊之下将手中器具摔得粉碎,连忙上前帮他翻过身来。陆知恩进园子里褪下外衣只着一件中衣,刚刚接近床榻便一头倒下去浑身抽搐,此时冷汗已经浸透衣衫,他费力歪在阿蛮臂弯里扯住她袖子道:“辛苦阿蛮帮我取一枚药丸来...我这样子莫要告诉同知堂漱芳阁那边...”
说完这些话,陆知恩便再也没了说话的力气。阿蛮紧紧抱着她身子冰凉的公子,已是满面泪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公子,我们可以不再这样苦吗?
☆、诉衷情
仅仅一月后,蒙古王庭消息快马传至京城,豫北汗王必勒格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意割让北境城池两座请求与大陈结秦晋之好,以保北境百年太平。必勒格亲派使臣代表自己前往未央宫中,以求娶襄阳郡主刘如缨。太子一党众臣听之皆弹冠相庆,均言襄阳郡主乃和亲最好人选云云,太子虽不方便说话,但他身边人七嘴八舌能言善辩,淳王又是不擅言辞之人,不一会这些人已将一侧淳王说得无法辩驳。皇帝刘深暗暗思忖,虽从内心不舍得孙女远嫁异族,但想到如缨刚烈心性定是不会受狄人欺侮也便放下心来。蒙古使臣得天家应允,自是欣喜而归。
为安抚四子淳王,然亲王职又已是封无可封,皇帝便赐号淳王兵马大元帅以示安慰。名字当然好听,不知者还以为是多大的荣宠,知情者不过呵呵一笑,虚职而已。
如缨开春便要远嫁北境,想来留在京城的日子已不足半年。旨意传至王府,小姑娘哭着求父王再劝劝她的皇爷爷,小女儿两行珠泪落在父亲袍角,令人见之心碎。采蘩在堂内抱着女儿诚心安慰却也早已泣不成声,女儿很快就要远嫁他乡,人生地不熟,水土不服也是一定的,母亲只能利用有限时间最后再好好加以疼惜。
“郡主现下许配人家可不能再到处乱跑了,这样不行的。”如缨挣脱母亲怀抱,牵了平日里的棕红色马儿便身形一跃轻巧跨上去,正欲策马出门,老管家福禄却大步流星而来牵制住她的坐骑。
“禄爷爷快让开些,那豫北汗王既欲娶我刘如缨便应当知道缨儿心性,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他若因此便不娶我,也不配做缨儿夫君更不配做甚么蒙古汗王。”
马儿嘶鸣着挣脱福禄手中紧紧牵着的缰绳奔驰而去,采蘩跟不上女儿脚步只能眼见她马蹄扬起的漫天尘土。采蘩力竭倚在王府门前,夫君为她披上衣裳也是见之心痛。
陆知恩自从同知堂回来高烧三日不退,阿蛮知道他病着没有胃口只熬了细细的米粥,她的公子勉为其难进了些粥汤,却不料不久便尽数呕了出来。不过三日工夫,陆知恩迅雷不及掩耳地消瘦下去,常人几日便能养好的身子前前后后拖了一月不止。阿蛮暗暗心疼,是药三分毒,公子这样温润如玉的好人,日日服药掏空了身子,却不为治病只为续命,天道可谓不公。
仅着一件白色睡袍的青年人本来正靠在卧榻上小睡,听得外面嘈杂声,随即掀开被子走下床榻去,扶着桌案略定了定神,站直身子道:“阿蛮快些给我更衣,告诉福禄备马。”
“公子正生着病怎能骑马?既然要出去还是备好车驾才是,否则阿蛮不放心。”
“阿蛮好意我心领了,但是皇陵那边在山上车驾过不去的,何况...我身份尴尬,马车太过扎眼,去找她总归不合适。”
陆知恩边说着边穿上阿蛮递过来的外衣,双腿却是灌了铅一般迈不开步子。他拔开瓷瓶塞子捻了一粒药丸出来正欲服下,一侧的姑娘连忙握上他冰冷双手说:“姜大哥嘱咐过我此药珍贵却最是伤身,不到千钧一发之时万万不能再服。公子这样做岂不是平白糟蹋了自己身子?不值得的。”
“阿蛮不知,爱一个人的感觉有多美好。我想把天上繁星摘下来送与她,可是不小心天上星星已经与她一般遥不可及。她是我的小姑娘啊,即便要我现在就赴死,我也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陆知恩说话间轻轻揉着姑娘额上碎发温柔开口,“更不用说现下还死不了,又有我家阿蛮给做这些个好吃的,我怎么舍得死呢?”
“嗯嗯我都懂的,阿蛮不要公子说死不死这种话,公子经历这些劫难必有后福,找到郡主一定平安回来。”
阿蛮仔细搀扶着自家公子上马坐正,陆知恩上马后瞬间找回了未受伤前随师父在山庄习武的日子。彼时还未加冠正是青春年少,原本以为久病卧床的身子经那一番习练后能与常人无异,却一不小心成了奢求。
凭借着药力作用,陆知恩一路赶到刘氏皇陵去,门口守灵侍卫见来人面生纷纷阻拦。无甚好办法,他只得掏出王府腰牌才被准许进入,他的小姑娘正趴在太爷爷墓碑旁浅浅地睡着也不害怕,看样子是哭累了,眼角依旧带着点点泪痕。陆知恩掏出帕子想要拭去她面上泪珠,却不小心惊醒了小姑娘。如缨揉揉眼睛见是她的先生,挤进他怀中便不愿出来。
“天气凉下来了先生身体又不好,皇陵这里阴气太重,先生不该来的。”
“不妨事,郡主且在知恩这里睡会儿吧,哭久了很累的。”陆知恩身体已经万分疲累,心跳也时快时慢难受得不行,但还是要在他的小姑娘年前强打精神。他偏过头去按着胸口轻轻咳嗽,如缨见状紧张却是将他抱得更紧。
“不要,我想这么抱着先生,先生太瘦了一把骨头一样,回去一定要让阿蛮姐姐做好多好多吃的才好。明年开春缨儿便要去蒙古了,我要先生养的白白胖胖的看我出嫁。”
青衫年轻人心中大恸,眼中含泪道:“郡主从此便忘了我吧,知恩本就不是能多逗留人间之人,如有一日去了那不得见天日的阿鼻地狱,郡主执念只会害人害己。”
“先生如此说便是看轻了缨儿,缨儿自喜欢先生便早就决定了一往无前永不动摇,不论缨儿今后身在何方,心都是在先生这里的,还望先生为我珍重自己,再疼再难都要活下去好吗?”
心已经被生生扯走一半,若是后会无期,你的先生一个人茕茕孑立地活在天地间,真的好难啊。
面前女孩面色诚恳,陆知恩心下一个不忍便开始剧烈呛咳起来,丸药激发了多年未用的内力与病痛做着对抗,扯得心口一阵阵刺痛不止。陆知恩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站起身子来牵着她小手向外走去,小姑娘坚持扶他上马他便也不拒绝,只用力坐稳身子缓缓回城。
二人回到府里已是傍晚时分,陆知恩先下马上前递上一只手,如缨便随着他手的力量也迈下马来。订了婚的女孩子毕竟与原来不同了,何时何地都要注意言行举止,陆知恩虽心里难受却也不再唐突,自放了他的小姑娘随钟灵回住处去。
阿蛮心中不安,遂手持毛料外衣慌忙行至府门口,陆知恩身体已至极限,只微笑看着姑娘远远迎过来,双腿一软便倒在她面前,唇瓣已经青紫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年轻姑娘随师父见过这样病例,知道他是用了内力以致如此,万一真气冲破心脉则无法补救,忙不迭点了他穴位防止血气上行。福禄赶忙找了几个壮实小伙,陆知恩虽瘦弱也是七尺男儿,方发病血脉不通又不能擅动,于是几人七手八脚才将先生弄到园子里去。
每次病得不省人事,陆知恩总会梦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在对自己招手,叫自己的名字,如春天一般的和煦慈爱,然而总也看不清正脸。而今,又有另一个女孩的面貌浮现在梦境中,那是他的小姑娘,他愿意倾尽一生护她周全,不管今后会陷入多大的漩涡。陆知恩昏迷中时不时像是被魇住一般不时伸出手去大叫一声,王府大夫看了都说不好状况,御医也是束手无策,淳王无法只得又求了孙有泰来,老山羊快马三天内便赶到王府,看过脉象后却发现他的衰弱程度已经远超想象。
“郡主还是不要杵在这里了,我一会要对他运功,郡主在这里不方便。”孙有泰知道知恩这孩子之所以病成这样子,与面前小姑娘实在是有莫大关系。江湖中人脾气直来直去,孙有泰又是自由散漫从不阿谀奉承权贵,便不免多给了这地位尊崇的小姑娘脸色看,说话也没多大好口气。
“孙先生...千错万错都是缨儿的错,求您一定好生诊治先生,缨儿纵有百死也不能报答万一。”
“孩子我一把老骨头没有几天可活,还要你的甚么报答。你且跟知恩说说话好不好,知恩他心里已经够苦了又噩梦缠身,千万不可让他没了求生的意志才是。”老山羊虽然面上不悦,却暗自叹了口气。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和亲永远都是天家女儿心中隐痛,而又有几个能避开这样的命运,因此迁怒于一个身不由己的女孩不免过于苛求了。
如缨小姑娘呆呆望着床上玉石一般苍白冰冷的先生,不过几日他墨色发丝间便已有了几缕花白。小姑娘静静将脸贴在他手心上,只希望能一点点让他的手心温暖起来。
“先生快点醒过来好吗?我要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永永远远记得我。”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南歌子
“阿蛮不必扶了,我自己可以的。”陆知恩正欲缓缓向前走几步,眼前一黑险些跌倒,阿蛮心中着慌赶忙上前扶住他,他却执意摆脱姑娘手臂力量忍着头晕继续前行。
陆知恩自能下床走路后便再不愿躺在床上,如缨不日就要及笄,他希望能亲至现场参加她的笄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样看来还是不行的。
“叔叔球球,春晖要球球。”小小的春晖正被几个王府小厮逗弄着玩耍,钟灵前日出门给这个小外甥买了好些玩意,春晖却尤其钟爱这个小巧可爱的皮球,球虽不大可孩子身体也小又没有力量,小家伙抱着也颇费力气。此时皮球正巧滚落到陆知恩脚下,小家伙见他的知恩叔叔拖着病体摇摇晃晃,要是平时早就一头钻到他怀里去了,此时却很听话地停下脚步,只奶声奶气地冲着他喊。
小男孩一向说话较晚,开口的叔叔和球球一般人竟傻傻分不清楚。陆知恩日日和这孩子耗在一起却是听得真切,他连忙俯下身子去拾起小皮球递给春晖,再起身时顺势坐在一旁石凳上闭目养神。
春晖自懂点事起总见知恩叔叔一直生病,经常连抱着他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候见他闭上眼睛便知道他又有哪里不舒服。小家伙也不再玩闹,遂钻到他臂弯里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陆知恩一阵突然的心悸在孩子小胖手的按摩下,竟慢慢平静下来。
“小晖乖,叔叔只是胸口有点疼,现在小晖揉一揉已经没事了。”
“春晖不要球球了,要叔叔和娘亲。”
小家伙说到这里,陆知恩恍然大悟,他一直病着,竟忘了孙先生早先嘱托阿蛮的事,阿蛮成日被这孩子娘亲娘亲的叫着,却也不再对旁人动什么心思。陆知恩心中暖暖的很舒服,用力抱小家伙坐在腿上说:“要是有一天娘亲给春晖找一个爹爹,春晖又喜欢什么样的爹爹呢?”
“不要不要,春晖要叔叔当我爹爹。”小小的孩子怕累着叔叔,于是抱着球从叔叔膝上跳下来,恳切望着他的眼睛道。陆知恩不由得又俯下身子抱了抱他,心中却有些异样的不是滋味。
深秋时节长安寒风凛冽,陆知恩长期病弱的身子受不得一丝凉气,早已经被阿蛮加了冬天的衣裳。姑娘家见公子脸色难看又自内室拿了件衣服来披在他身上,正巧遇见小家伙说这句话,遂瞪大眼睛羞红了双颊道:“小坏蛋说什么呢?叔叔就是叔叔,怎么会是你的爹爹,春晖不要乱说啦,郡主姨姨跟叔叔才应该在一起呢。”
“郡主姨姨开春就要走了,春晖也舍不得姨姨走,钟灵姨姨也要走,叔叔可就没人陪了。叔叔好可怜来当我爹爹好不好,叔叔哪里疼了都跟春晖说,春晖给揉揉。”
面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任是再冰冷的心也会被感动到。陆知恩手臂没多大力量,还是将踢打尘土的小孩子搂得更加紧。小家伙穿着米黄色的小夹袄,小脸被风吹的一如熟透的红苹果,钟灵见阿蛮虽未生养过子女却视这孩子如亲生般相待,几年来养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也便放下了十二分的心。
因第二年冰雪消融后如缨便要前往北境,三月三女儿节定是无法赶上,于是景运十一年十月初六,襄阳郡主刘如缨十五岁生辰当日,皇帝贵妃一干人等摆驾宗庙参加孙女儿成人之礼。几年朝夕相处,小姑娘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全套礼节下来共换了三套衣服,即使宽大华贵的滚边鹅黄石榴裙依旧掩饰不住少女的曼妙身姿,陆知恩在一旁呆呆看着心生万分怜爱而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