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可见,你我侍奉并非一主,目标倒是一致了。国舅这般会揣度人心,日后野心绝不止于此,我蒙古莫不是要做了国舅手中棋子?”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的到三王子之处还要待来日观瞧,如此便祝我双方各自安好了。”吴念祖端起墨色茶杯拱手为礼,段樵也不落了礼数,这暖胃的红茶中,似乎氤氲着一番天下大势。
两日后,北境消息传至朝廷,昆越汗王呼禄泰因病薨逝于蒙古王庭。呼禄泰身后七子皆虎狼之辈,个个不甘心屈居人下,蒙古由此进入连续大半年的兄弟混战骨肉残杀,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时间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扬州慢
满街杨柳绿如烟,划出清明三月天,清明时节京城富贵人家皆驭马驾车出游,场面好不热闹。去岁因玉铃夫妇猝逝,陆知恩心中不快因此病势缠绵至入夏,王府上下敬重陆公子人品为此百般操劳,众人都未来得及出门踏青。如缨贪玩为此小嘴撅了好久,与她的先生说定今年一定养好身子出门热闹去,陆知恩虽平日懒得动弹却也应了小姑娘的要求,入冬后饮食起居皆是注意,阿蛮也细心为自家公子着意调养,开春后陆知恩身子果然比往年健壮很多。姜羽将陆知恩亲笔书信带到山庄,庄主见爱徒笔迹便料想到他身体情况当是不错,登时便多进了一碗饭食,上下闻之皆神色愉悦。
出行车驾还是山庄所赐那辆,这些年虽少有外出,王府却将这车驾护理得极好。这马车起初就是专为他设计,车内被阿蛮布置得舒适而宽敞,即使如此如缨同先生一同出行依旧是小心翼翼,执意要求挂了棉帘。陆知恩体寒自是舒适,阿蛮如缨两个姑娘却是觉得闷热不已。如缨掀开马车棉帘欲透口气,只见远处有一灰袍青年人策马而至,小姑娘笑的开心,先生远见道王府见面不便,那人今日定会来寻他们,果不其然。
“姜大哥万福,可是又有消息带给先生了?大哥上次便说要给缨儿带风筝来,今日莫不是忘了带?”如缨先一步跳下车来着急开口,见先生掀开薄毯缓缓探出身子,忙回去同阿蛮一起搀着他走下车驾。陆知恩微笑感谢,春风般和煦温暖的眼神看得这小姑娘竟然不敢直视于他。
“哎呀郡主吩咐过的小人怎可忘记,自是带来了哦,”姜羽自背后摸出那栩栩如生的沙燕纸鸢,却一时又举高不让这小女儿够到,“上次姜某便说过,郡主这样年轻的女娃该唤我一声叔叔才是,快些叫叔叔,不然可不给了啊。”
小姑娘玩心大起却转念灵机一动,小嘴抹了蜜般地道:“大哥惯会取笑缨儿,若我唤你叔叔岂不是把你叫老了,若是叫大哥还年轻好些呢,大哥真是不会筹算。”
“好好郡主怎么说怎样便是,快去放纸鸢,我与你先生还有事要谈。”
“姜大哥与先生谈事情便是,只是先生身体刚刚好些还要好生将养着不能劳累,把我家先生逼得太急先要问我同意与否。”
陆知恩一旁观望着无声苦笑,他的小姑娘一天天长大,这些年虽少再闯祸,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那样懵懂莽撞的性子,可爱得叫人想要放在心尖尖上疼着,永远都不要撒手才好。
小姑娘说话间从陆知恩身边拽走了阿蛮一起玩耍,阿蛮总是放不下心来,紧紧公子身上外衣才舍得离去。姜羽寻了个坐垫扶他缓缓坐在草地上,递上锦囊。
“柳氏遗留下的名单只余这些,余下一半师父仍遣人在寻。”
“师兄辛苦,这样已是很好。只是师父年逾古稀早该颐养天年却还要为知恩费心劳力,我着实无以为报。至于剩余名单的事情,若天不助我也是无奈之事。”
青年人展开囊中已是发黄的纸张,柳问渠景运二年状元郎,身负大才绝非徒有虚名,只见纸张上的名字绿豆大小,密密铺满一张手掌大小的毛边宣纸。陆知恩即使久病缠身目力有限,却还是见到藏在其中的吏部尚书吕永德之名,这吕永德正与太子亲家如缇公公是同一人。虽未见过,但常常听他的小姑娘提起与如缇姐姐宫中二三事,又说起她人人称羡的夫君,若有一日尚书府事情败露,这小辈子女又是何辜,陆知恩闭上双目浅浅叹息,总是要牺牲了太多人。
“碧云前日要我给你带口信来,如无意外另一半名单应当在钱府,知恩但一百个放心,有机会时她一定为你摸出底细。”
“吕永德凭吏部尚书之位卖官鬻爵纯属自作自受,早该依法严办。但烦请师兄告诉师姐,局势一触即发,万望保全自己。”陆知恩说完背靠大树低低咳嗽,三月春风最是缠人,姜羽慌忙抚上他胸口,陆知恩摆手示意并无大碍。
“郡主方才嘱咐过我不能将你逼得太急,知恩也莫要心思太重才是,我等既然相助于你便注定一往无前,碧云那里我会尽力护她周全,但至于伤了什么人的心并非你我可以思虑。”
陆知恩紧紧握住师兄右手,目光深邃而坚定地望向远方。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远处如缨牵了方才姜羽的枣红色大马身子轻巧地跨上去,马儿桀骜不驯只粗粗吐气,四蹄也是一分都不老实到处踢打,似并不愿乖乖受着这小女儿的降伏。阿蛮只怕马儿伤了郡主玉体四周乱转欲接住她,又时而往这边观瞧公子状况,紧张得浑身大汗淋漓。陆知恩望着那年轻的姑娘们,心中仿佛开满三月的鲜花,骄阳红似火,春水绿如蓝。
这日早朝,淳王托主管调查贪腐窝案的刑部尚书卫玺山呈上名单。皇帝眼见证据已到却也不敢再多发一言,因前期案子几乎已经水落石出只苦于缺少证据支持,现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下一步便是将有关罪犯悉数收押。这些人大多□□羽或依附于□□的见风使舵者,而皇帝虽心中有数又抹不开面子做出处理太子的决定,于是又有一批人做了太子替罪羊。
消息传至吕永德府上,如缇随府内众人接旨,随后按照程序便是当场收押公爹吕永德及其膝下二子。婆母王氏一时伤心昏厥过去,如缨夫君被收押也是满面泪痕不知如何是好,正当此时传旨公公身边一位内侍以眼神示意她稍微离开一会,她便跟那人脚步缓缓而去。
“太子殿下传过口信来,吕府事态严重郡主万万不可再做停留,太子还可保您周全。”
那水蓝色衣裳的年轻内侍如缇认识,其人早在她未出阁时便待在东宫侍奉,因伺候主子机灵些个如今已被提升为总管。
如缇目光凛冽地看向对面蓝衣内侍,南阳郡主未出嫁前一直待下人宽厚温和,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神色,对面内侍慌忙低头莫敢直视。太奶奶在世时一直的教导,天家女儿遇事忙而不乱,手下人才能稳住心神,这点如缇一直做的极好。
“总管公公将我刘如缇看做何人了,我乃吕家长媳,公爹夫君有难我却一走了之,怎能是人家媳妇该做的事情?”如缇眼角犹带泪痕,方才跪地接旨姜黄色曳地衣裙上沾了草木灰尘,却丝毫不减南阳郡主一直以来的高贵姿态。
内侍见主子交待下的事情不能成,忙对那楚楚可怜的郡主开口:“郡主莫要如此,太子说过无论何时您的安危皆是首位,现下府上正忙乱,郡主当自我保全以图后事啊。”
“呵呵...”如缇苦笑几声,凝望门外火红榴花,还是大婚那年熙平为她亲自挑选植在园内,石榴象征多子多福长辈也是喜爱,花落中庭满目芳,本是吉祥的寓意。她拂了衣裙尘土收敛神色道:“后事?还会有何后事?吕家本在二王中间立场持中,父王当年将我嫁与吕家究竟是何居心我岂不知,既做了人家媳妇,便与夫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缇此生已经如此便随了我夫熙平也罢。”
“郡主万万不能做如此失望之语,太子殿下一直在努力营救吕家...”
“公公莫要骗我了,女儿最是了解自己父亲他人岂能知晓。烦请转告太子殿下,东宫既无恩如缇自是无情,我夫熙平若有何不测,如缇必不独活。我尚书府上事务正多,并无好茶饭招待公公,公公办完事情便回吧,如缇先行告辞了。”
如缇说话间大步迈出屋子直奔尚书府大门而去,吕尚书二子均已被押上囚车,小叔咸平年纪尚幼只看着大嫂眼泪汪汪。如缇径直上前欲靠近押送自家夫君的囚车,一侧狱吏并不识得南阳郡主,遂以兵器相拦。
“我乃太子嫡女南阳郡主,车上是我夫君,刑场之上刽子手刀下,尚有死囚家人三两薄酒相送,怎的大人秉公执法便不顾人之常情了吗?”
狱吏慌忙让开,吕熙平见妻子含泪奔过来,一瞬间本已设好的心里防线溃不成军。他紧紧握住妻子双手想要抱抱她,却隔着木栏再也做不到。
“好缇儿不哭了,家中日后大小事务一切指望于你,万万帮我照顾好母亲。”
“缇儿明日就去央求父王,让熙平哥哥快些回来。你一定保重自己,不要留缇儿一个人好吗?”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榴花开了两季还是未见子孙初成,此事如缇自觉真心对不起吕家大恩。女儿家珠泪纵横,只希望来日方长。
☆、永遇乐
囚车碌碌之声通过长安街头一直绵延到郊外,如缇与王氏也打好包袱在城外等着吕熙平露面。前日公爹吕永德一干贪腐人等已被皇帝下旨问斩于长安东市,其子女家眷纷纷充军发配,太子欲保下女儿婆家留在京城,无奈小女儿心灰意冷,如缇手执匕首往东宫去逼着父王依她之意放她出长安,太子终拗不过她。如缇得了父亲准许嘴边一笑辞别而去,心想着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任是再多苦楚也是甘甜。
只是长路漫漫,西北大漠百里无人烟,自此以后山高水远难能再见。如缨跑去尚书府紧紧抱着姐姐哭的梨花带雨,如缇从小没离开过长安城,还是仔细安慰小妹一定有后会之期。
“阿蛮钟灵快些过来这边,这里观景最好了,”如缨小姑娘身子灵活听到动静便忙跑到窗前去,高声喊叫着后面两个姑娘一同往前挤,“哎呀你们都不要挤了,这里还有姑娘家呢,几个大男人也好意思的凑这样近。”
景运十年孟夏,蒙古大地经历半年余离乱屠杀终归平静,三王子必勒格在众亲族大臣注目中顺利承继王位,大陈皇帝刘深为新任汗王赐号豫北汗王,另赐下黄金万两以示恭贺。盛夏时节草木茂盛,必勒格得天家允许亲率上万朝觐人群自漠北远道而来,队伍脚程快些,行至长安也已过去近三月。队伍正在朱雀大街缓缓行进,京城民众从未见过这般奇装异服浩浩荡荡的队伍,无论黄发垂髫纷纷聚集在两侧楼上边看边指手画脚。小姑娘年轻喜欢新鲜景致,正与钟灵阿蛮两个逛胭脂水粉店,突听得街上骚乱,便寻了个上好的观景位置,又举高双手想叫二人也一同挤进来。
楼上众人均侧目于这胆子够大的女孩,阿蛮钟灵见之更加不敢上前去。几位华服少年见之嗤笑,却也懒得跟这十几岁小姑娘一般见识,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来。两个姑娘低头挤过去自楼上向下望,豫北汗王必勒格正巧骑马自楼下经过。必勒格的栗棕色坐骑高大威猛而浑身油亮,阳光照射下似乎一匹天马,光芒四射开来令人心醉。
“小姐快看,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高大的马匹呢,那骏马身上毛皮这样厚实,腿脚都有厚厚的毛,确实比我们大陈的骏马漂亮许多呢。”出门在外当隐藏身份,钟灵自动改了对自家郡主的称呼。
“对啊对啊你看他们所有人都穿的花花绿绿好看得要命,好多男人头上既不束冠也不戴帽,都扎着那样长的辫子,倒是像我们大巴山上的男孩子一样了。”
“还有啊你们快看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那样高大,感觉就像山一样,世间有如此奇人也是怪事。他们汗王可是真的英俊呢,和中原人完全不一样的那种英俊。”旁边另一个来购买胭脂水粉的姑娘本来害羞不敢言语,听到此处也自动加入女孩们的聊天,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聊的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年轻的紫衣汗王仿佛听到这边姑娘们对他的褒奖,摘了一套的绛紫色毡帽望向她们,又一个飞吻送上楼来。两侧楼上楼下看客尽皆欢呼雀跃,那夸他的姑娘顿时羞的面露红云,如缨却是丝毫不减好兴致,只探了半截身子出去向后方队伍挥动帕子。必勒格收回视线来向两侧民众挥手致意,众人感叹哪个说蒙古蛮族不知礼,看来他们的汗王做的十分至少九分的好。
“大汗可是看上谁家姑娘了?来日我们蒙古王庭要是有位汉家王妃,哈哈也是有趣。”必勒格身后随从以蒙语同自家汗王交流,说的年轻汗王也哈哈大笑。
“那可是好啊,若我娶了汉家姑娘,就让兄弟们都一起娶了汉家姑娘才好呢。”
“哎哎这话怎么说的可别有我什么啊,你们谁爱娶谁娶,南朝的姑娘都太娇小不像是能生养太多的,还是我家塔娜最好看。”
“哈哈你要是敢娶了别人,就你家塔娜,还不得用马鞭抽着你满草原上跑。娶汉家姑娘根本没你什么份儿,想的倒是挺美。”
必勒格听着兄弟几个调笑心中愉悦,早就听说大陈皇帝家女儿个个聪慧过人倾城倾国,我倒是要见识见识都是何等的姑娘家。
如缨又被母亲逼着换上那一年不穿几次的礼服裙装,衣裙上满满绣着粉色牡丹,又杂糅以金线织就,雍容华贵自不必说。皇帝早就说要见见寄住在淳王府的山庄公子陆知恩,如能讨得几幅墨宝更加好些,只奈何陆公子总是生病未得相见,淳王暗想正巧是个机会,陆知恩身体又好很多,便也要他换上礼服同王府车马一同进宫面圣。陆知恩眼见小姑娘一脸不情愿,只对她浅笑,摆出一副万般无奈的神情。
终究还是要入宫面圣了么?陆知恩觉得,自己离成功似乎又进了一步。那师父拼尽全力一心维护的大陈王朝,他也想要看看其中真容。于是掀了马车帘子,映入眼帘的深红宫墙高耸入云,宫墙深深,埋葬了多少人当年的济世情怀,世人只知学而优则仕,又有几个能做到仕而优则学。
皇帝携豫北汗王右手登上玉阶,年轻汗王转身望向众人,比那已显老态的大陈皇帝更加意气风发。必勒格扫视一眼阶下,注意到繁花似锦鬓发如云的小姑娘眼睛一亮,那日向人群挥舞手帕的女孩形象一瞬间浮现于眼前,女孩站在女眷队伍中低头不敢向上直视,嘴巴却是撅得老高。又见队伍最后的青衣瘦高年轻人也是心中有数,不出意外乃山庄公子陆知恩无疑。
内侍李宝善双手轻拍,宴会开始,一道道冷盘热菜纷纷上桌,水陆毕陈。中原地大物博就连菜品也是一应俱全,陆知恩一向饮食清淡惯了,他坐在淳王身侧眼见满桌美味佳肴却只是浅尝辄止,双手按在一直翻江倒海的左腹位置。淳王见他面色苍白正是难受,遂悄声唤来侍女撤下一些油腻吃食。
酒过三巡,座中有人提议讲些笑话与众人听,笑声一起众人也就没那些规矩。顺序传至必勒格,只听他敲击酒爵缓缓道来,嘴边还带着不经意的讽刺:
“话说古时一富翁家中存有好酒,富翁生怕有人偷去便贴上封条,却不知他家仆人在桶底钻了小洞取酒来喝。富翁但见封条完好无缺但酒却日日减少大为不解,有人便要他检查桶底,富翁大笑,是上面酒少了下面又没有缺失,所以你真是愚钝。”
座中有人抿嘴嗤笑,蒙古一方众人更是拍案相和。皇帝听出话里有话只微笑不语,必勒格讽刺南朝富有天下,却有人冥顽不灵之意呼之欲出,读过书的人都听得出来他言语机锋。大陈亲贵大多矜持内敛懒得理会这些异邦蛮族,只笑而不语,如缨小姑娘却是沉不住气,只见她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敛起衣裙迈开碎步上前,向玉阶上皇帝贵妃汗王等一众位尊者缓缓一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