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爷可否听缨儿一言?方才汗王言及富翁只言他人愚钝却不知自己蠢笨不堪,此言差矣。说到笑话,缨儿这里也有一故事正欲讲与汗王听。”
“缨儿快些回位子去,今日场合隆重,又有汗王在场,万万不可坏了规矩才是。”皇帝虽口中不悦,望向孙女的双眸却是慈爱。
“早闻大陈襄阳郡主聪明绝顶,小王百闻不如一见,郡主但讲无妨,我等大漠儿女聊作一乐便可。”
女孩双目直视座上锦衣汗王,轻拂广袖缓缓道来,少女声音回荡在大殿间有如天籁:“却说大唐年间长安城有一古稀老妪,孤身一人且目不识丁,为身后事寻了个秀才公子撰写墓志铭,并要求墓碑风光漂亮些,秀才抓耳挠腮不知其然,只问这老婆婆有何诰命或子孙有何富贵,老妪皆言没有。秀才苦思良久,最终得出一巧妙答案令老婆婆满意而归,究竟是何答案汗王但可猜上一猜。”
“既无诰命又无富贵,那答案可真不知了,还请郡主不吝赐教。”
“秀才绞尽脑汁为老婆婆题写‘大唐当朝御赐正一品户部尚书某公之府隔壁第三家李婆婆之位’,墓碑如此这般风光,那老婆婆自然不会败兴离去。”
话锋刚落,饶是皇帝贵妃也哈哈大笑,必勒格坐在阶上随之苦笑不已。陆知恩以袖掩了口鼻方饮下一杯热茶却险些喷出来,只呛得连连咳嗽,淳王微笑着靠近他为他拍背顺气。前几日刚刚给她讲过的小故事,这小姑娘记忆力果然是好,竟是现学现卖。
“襄阳郡主好厉害的口舌,这样一来小王倒要敬郡主一杯,小王我愿赌服输。”必勒格说着执起面前酒爵遥遥相对,目光中泛着异样光彩。
小姑娘也不甘示弱,端起一旁侍女刚刚斟满的酒便一饮而尽,又翻覆酒杯倒扣向地面,竟是一滴不剩,心中也是前所未有的舒适畅快。
☆、蝶恋花
“春晖有小弟弟了开不开心呀?”开口讲话的是平州郡王妃俞婉,正与钟灵一起逗弄这两个可爱的小男孩。春晖快两岁早已经会走路但还是粘人,日日都要阿蛮或钟灵抱着哄哄才肯下地走一会儿。孩子模样上越长越像玉铃,浅浅眉毛杏核般眼廓说不上俊美倒也干净好看,性子却与他母亲像了十足十,虽成日腻在姨母怀中却是一刻都老实不得。小小的男孩望着对面婶母怀里刚刚几个月的粉嫩小婴儿,顿时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他,视线一会儿都不愿离开。
“嗯嗯,春晖开心。”小家伙口齿还不清楚,说话间口水流了一身,钟灵慌忙用帕子给他擦了个干干净净。俞婉对他展开一个大大的微笑,春晖遂报答以银铃般的清亮笑声。
秋日里刘坪俞婉喜得一子,皇帝以诗三百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赐名嫡亲曾孙刘琢,寄望这个生在北境的孩子能成为美玉一样的君子。比起春晖的活泼好动,这几月大的小娃娃更显得安静些,只在母亲怀里香香睡着,渴了饿了也不哭闹只啊啊叫身边人,简直是个格外省心的孩子。
俞婉将孩子交给身边乳母,用拨浪鼓逗弄着春晖道:“这日子已经接近年下,此番王爷与我回来除日常探亲,也有一意想问问妹妹,王爷他不方便直接问你因此央了我来府上,还望妹妹不要怪我唐突。”
“王妃但说无妨,钟灵能力之内,凡能帮上的一定出力。”
“倒不是什么为难之事,王爷此番回京想要带妹妹一起回北境,此事已经得了婶婶和缨儿妹妹首肯。王爷虽天家子女却也多了更多担子,有更多不得已,我私心想着既然妹妹与王爷早先便有情,来将军府与我做个伴也是好事。去与不去,还要看妹妹的意思才是。”俞婉说话间眸子里含泪,看得钟灵也想要安慰面前这楚楚可怜的人儿。
“这是怎么说,王爷重情重义,现下王妃已经有了小世子,便是更加情深意重了。钟灵若去,不免太多打扰。”
“妹妹可不要这样讲,王爷疼爱琢儿,但对我的情意与对妹妹终究是不同的,妹妹早年的剪纸小像,王爷一直贴在心口放着,他不愿对我说起我却不能视而不见。若说情深意重,妹妹远胜于我。”
门下侍中俞登临一生仅此一女,小女自小跟随私塾先生习练文字功夫,资质才分并不输当年京城第一才女尤采蘩。因此自及笄那年上门提亲之人便踏破府上门槛,俞老爷宠爱女儿个个都看不上眼,可巧婉儿一次出行路遇平州郡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于是从那以后便属心于他。就这样,女儿家人生大事耽误到二十岁上,提亲的人渐渐稀少,皇家终于体察女儿心意,见二人又郎才女貌很是相配,便给他们指婚。婚后刘坪给予她万般宠爱,外人见二人恩爱有加,个中心酸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二人相敬如宾却始终做不到举案齐眉,着实也是俞婉心中一大憾事。然而嫁与刘坪这件事情既是自己一力选择,却也从不后悔。
“姐姐好意钟灵心领,我也并非不想去给姐姐做伴,”钟灵放眼观瞧那边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小家伙,满目疼惜地说,“王妃姐姐也看到了,春晖父母都已逝,现下仅有我一个血亲,虽说有先生和阿蛮照顾着,但先生身体刚有起色离不开阿蛮姐姐照看,又为王府竭尽心力精力也是有限,我作为春晖姨母一万个舍不得这孩子。当年与郡王之间诸事皆已是过眼烟云,钟灵已不执念于此,也请王妃替我相劝王爷放下才好。”
“既然妹妹如此说,姐姐也就不勉强于你。妹妹年纪渐大也该为今后打算,只这样单着并不是长久之计,我这里只希望妹妹切记,我夫妇二人永远以你当家人。若有一日妹妹寻到值得托付终生之郎君,王府这边必送上大礼相贺。”
花梨木精雕的窗棂被冬日寒风吹开一条细缝,钟灵行至窗前将窗户关紧些,更坚定了之前的心志,年轻的小女儿不识愁只是爱上层楼,殊不知命运如浮云柳絮无根蒂。窗外酝酿了一日的小雪自傍晚时分方纷纷落下,雪势渐大银装素裹,大陈得上天眷顾,又是一个丰收年景。
寒冬腊月,阿蛮给自家公子进食也以滋补为主,姑娘一向勤奋好学,做饭上更是天赋异禀一学就会,平日里但凡有一点空就喜欢腻在王府厨房里向大厨取经。阿蛮怕公子肠胃虚弱受不得大油,便极是注意荤素搭配,炖补汤也是着重撇去表面浮油才敢呈到陆知恩面前。陆知恩平日进食不多,却也一日日被这姑娘侍候得胖了好些。朝堂自半年前贪腐窝案后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几月以来他无事便读书习字修身养性,如此往年一入冬便咳喘不止的症状也有所减轻。
景运十一年上元佳节,如缨小姑娘就要满十五岁及笄。陆知恩当年离开山庄再未回还,转瞬已是五个春秋。佳节里京城民众无论男女皆上街赏灯游玩,小姑娘随着年纪渐长被母亲管束得更加严格,却总也改不了一颗贪玩的心,便拉了她的先生一同出游。街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步子本就走不快,陆知恩生怕这姑娘走丢总是紧紧牵着她的手不舍得松开,小姑娘自是乐意,又怕累着先生,也随着他的节奏缓缓前行。
近几年来如缨小姑娘一天天长大,已经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长年养尊处优未经风霜,便是搁在人群中相貌已经相当出众。女儿家日常少出门抛头露面,便有男子见其三分姿色朝这边不怀好意地笑,陆知恩既然同他的小姑娘一同出门,便要做好护花使者,于是他通通将那些个浪荡公子瞪得不敢直视他们。
“先生你看桥下那盏兔子灯,怎的就那样丑,要是阿蛮姐姐做的一定比这好看多了。”
“先生先生快尝尝这个,现做出来的糖糕咬一口热乎乎甜丝丝可好吃了,在府里父王母妃从不让我吃这个说女孩子吃多了糖牙齿不好还会胖,我才不管,今天我要吃个够。”
“先生快来这边,这边有人写字画画呢好像还不错啊...噫不好不好离先生的字差太远了,还好意思说是山庄公子的高徒,我家先生什么时候收徒了,真是笑掉大牙。”
陆知恩被这一会都不愿消停的小姑娘逗得心情甚好,大笑道:“谁说你家先生不收徒了?郡主便是我的高徒啊。”
如缨一时楞怔在当场,陆知恩怕人流过大伤到她,忙拉她到一边屋檐下站好,小姑娘见先生已经满头虚汗,只以手支额缓慢喘息,心疼道:“先生定是走的太快了,是缨儿不好,不该硬拉着先生出门来。”
“郡主此话怎讲,知恩也是在府中待的心内憋闷,本就想出来透透气的,刚好是个机会。如此良辰美景一年一度,怎能错过?”
未等小姑娘开口说话,但听得长乐坊广场那边一声欢呼,嗖的一声一朵烟花冲天而起,亮闪闪铺满天界,接着又有更多同样的五彩缤纷花朵绽放于天际,伴着爆竹管弦之声也是震耳欲聋。陆知恩仔细搓热双手覆在他的小姑娘双耳上怕惊到她,如缨小耳垂上红宝石坠子就如此这般陷在他手中,初春依旧如冬日寒冷的时分,触手生凉。
“这位公子给你家娘子买枝花吧,都是城郊花房的玫瑰,这季节可是难寻的很呢。”卖花姑娘见这边二人锦衣华服又百般柔情之态,便知二人一定是愿意散财的主儿,于是殷勤地挤过人群来。
“这位妹妹眼力可是错了,此乃我家兄长,怎的我二人很像夫妻么?”
“哎呀小姐实在对不住,是我不好竟认错了,该罚该罚。”
陆知恩笑着买下一枝玫瑰递到如缨小姑娘手中,卖花姑娘生意做的好自是满意离去。突然有一瞬间,他想要将他的小缨儿拥在怀里,生死一线的时候经历太多,所以能握在手中的都不想放手。陆知恩清咳两声,终于鼓起勇气道:“郡主可愿嫁我?”
“声音太大,先生说什么?”
“知恩爱慕郡主已经很久了,郡主可愿嫁我?”陆知恩故意放大声音,已经几近喊叫。
小姑娘终于等到他的先生说出这句话自是开心得不能自已,牵着他手躲到一旁安静处羞涩开口:“如缨自然愿意,只要先生向父王母妃开口求得,如缨便嫁得。”
如缨缓缓抬头,她的先生虽然依旧面色苍白,但也突然几分羞涩。她就这样握着他的手,二人相视无言,默对良久。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陆知恩将她的小姑娘紧紧搂在怀中,方才不规则的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一切,感谢上天恩赐。
☆、青玉案
夏末时节的草原已经开始转凉,豫北汗王即汗位一年余,已将王庭边边角角基本扫荡干净。两个哥哥一年半之前皆死于乱军之中,四王子体弱多病,半年前多年旧疾复发去世,五王子先是与其相争后归顺,必勒格夺位后自行隐退。六七二王子母壮子幼,败退后逃亡南朝,本欲求得南朝庇护不料三哥捷足先登,只得累累如丧家之犬,终先后死于毒门暗杀。必勒格一瞬成为安定草原的大英雄,北境万民莫不诚心归顺。形势既定,必勒格也开始筹划下一步行动,誓死继承已故父汗遗志,意欲挥师向南。
“大汗近日心神不宁,多是有事郁结于心,许是段樵多嘴,久而久之只怕会成病症。”必勒格近日常常烦乱,段樵母亲为蒙古人,父亲汉人医师,因此他也略通汉家医术,此时方为必勒格看过脉象后如是说。
自从去岁往南方朝觐,便常常有那样一个挥舞着手帕的影子在梦中萦绕不去,必勒格行事阴狠却是被这长久的梦境弄得柔肠百结不知其所以然。襄阳郡主刘如缨,出生时彩霞满天便预示绝非凡品,在这点上,蒙古人比汉人更加相信天降祥瑞。必勒格去年在南朝金銮殿上吃了那小姑娘的憋,以他从不服输的心性,早晚都是要讨还回来。
“段樵你有无喜欢过谁家姑娘?”
一旁正在收药箱的段樵一愣不知说什么更加好些,汗王自做王子时便是从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突然问及这样一句着实把人吓一大跳。
“大汗早到婚配年龄,只是操心政事才耽误下来,早该娶一门王妃主内才是,却问在下有无心仪女子却着实是转移话题了。”
“你们汉人说句话弯弯绕绕没完没了,我早就说过有话直言没那么多客套。说白了吧我就是看上皇帝家那个小郡主了,她尚年幼定是还未许配人家,还不信我蒙古王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位子还配不上她的身份。”
“大汗英明,此计不愧一箭双雕。”
必勒格不知何意,道:“段樵且慢慢说来,怎的就算一箭双雕?”
“十四五岁的姑娘家怎么可能没有心爱郎君,那襄阳郡主刘如缨心仪之人正是她父王府上的习字先生,山庄公子陆知恩。”
斜靠在宝座上星眉朗目的青年轻叹一口气,手段一向阴狠惯了,心下一凛竟生出惜才之心,半晌才开口:“一箭双雕么?可惜了这陆公子还要为淳王爷运筹帷幄,若是为我蒙古所用便不会是这结局。”
“陆知恩当年下山来即是孤注一掷,不想这百毒不侵的人也有软肋。”段樵轻哼一声道,必勒格听出其话中有话一语双关,却也是不予置喙。多年主仆心意相通,段樵感叹他家汗王总是不时流露出妇人之仁,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襄阳郡主我是志在必得,段樵可以联系岳峦那边传话了,还希望我们精明强干的太子殿下一力促成此事才好,这样的买卖,他们应当愿做。”
陆知恩微笑观瞧锦盒里的白玉簪子,簪头雕琢桂花精美绝伦,桂花一向是王府上下最喜爱的花朵,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盛放时节满园芬芳沁人心脾,梅应妒菊应羞。虽说南安山年年盛产玉石,师父为这簪子拿出这样好水头的白玉,又重金聘请江湖巧手匠人也是花下血本。师父传话过来,山庄公子陆知恩名噪一时,即便普通人家姑娘也应当配上一份好的聘礼,更遑论襄阳郡主这样的天家女儿,那必须是世间孤品无价之宝才可以。
虽然互露心迹,但许是上元节时的爆竹声太响,陆知恩自那日踏进王府大门胸口便如坠大石般钝痛不已,又有团团黑雾使人不敢睁眼。阿蛮好容易将公子身子调养得好些,见到此情此景着实紧张的要死,又是按摩又是施针的在床前捣鼓许久,一直到五更天才在公子再三催促下稍睡一会。陆知恩病势容易反复不定,这个最是让阿蛮害怕,因此时时不敢让他离了自己目光,只此一次却真的旧疾复发。见自家公子身上难受,阿蛮的心也跟着疼的不行,她喜欢公子,但不是如缨的那种喜欢,因此确实不知原因为何。
于是求娶如缨的事情便是一拖再拖,入秋了陆知恩身体将养得好很多之后,才鼓起勇气主动去同知堂见了淳王。陆知恩为表诚意特意穿了件藕荷色云纹衫子,本来皮肤就偏白,这一身行头更是显得干净利索,气色也好很多。阿蛮为自家公子整理衣衫,嘱咐他无论成功与否均不可心内郁结不得开解,心中却隐隐不是滋味。
陆知恩独自走在通往同知堂的小路上,累了便停下略休息会儿,藕荷色的长衫公子行进在树丛间好看的如同一景,身侧经过的王府下人们纷纷向他行礼,陆知恩尽皆微笑还之。只是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几步都要喘息的身体状况,却一瞬给他带来隐隐不安。他的小姑娘,可是要随他受苦了。
淳王刘焕今日朝堂上心绪烦乱,这会儿正在园子里舞剑,剑势如虹划破天穹,一旁王妃采蘩正弹琴相和。见他独自从修竹园行走过来,淳王便只着一身劲装出门迎接,道:“本王说过知恩身体欠佳有事便叫本王过去即可,怎么又亲自过来这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