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未展眉——一年好景君须记
时间:2017-10-22 16:39:12

  养心斋后殿龙涎香气四处弥漫,皇帝刘深怒目圆睁,严令包括内侍李宝善在内的所有人退到殿外去,仅留下淳王一人。这位年逾花甲的皇帝陛下近日以来精神日益不好难以理政,年轻时随父兄南征北战落下的腰伤犯起来甚至都难能上朝。帝王家亲情最是淡薄,皇帝背对着儿子努力撑着桌角,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却咬紧了牙关决不能让这些小辈看出一丝端倪。
  “父皇想要问我的话但可讲来,若是憋着伤了龙体,便是儿子的不是。”
  淳王此时独自跪在下首,早就预料到的结局终于还是来了,因此心下也是坦然,只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来面对自己父皇的讯问。
  “钱氏世代官宦之家,也已经折在你手下永世不得为官,怎么我儿还不满足么?”皇帝缓过腰痛慢慢回过身来,一双与淳王轮廓相似的鹰目投射出凌厉的光芒。
  “我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可有这些社稷蛀虫毁谤父皇励精图治一世清明?父皇应知钱氏贪赃枉法是罪有应得,却说是儿臣之过,未免冤枉了儿臣。”淳王刘焕俯身下拜叩首于地,唇边却泛过一个不经意的笑容,暴风骤雨来临之前的平静,果然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皇帝坐在御座上也是振袖冷笑道:“知子莫若父,陆知恩帮你这么多绝不是一般诗书交游所能为,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当我眼盲不知?你兄弟二人多年矛盾,朕皆不管紧着你们争斗,如今却发展到要动摇国本的程度,若再不插手,朕的一个个好儿子岂不是要颠倒了这乾坤!”
  “既然父皇这样说来,儿子也不再相瞒。父皇一向有志于整治世族大家之势力,就事论事而言儿子如此行事不过是帮了父皇一个大忙,怎么父皇还要做追究?”
  “朕的好焕儿真是能言善辩,朕本以为你兄弟二人终究可以顾及骨肉亲情冰释前嫌,看来真是老糊涂了。天家子女为了一个御座竟然可以争斗到此种程度,太子乃一国储君,若是变动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朝面上一派祥和太平实则内忧外患,朕怎能说变则变?璠王是你兄长,太子也是你兄长,你又是情何以堪?”
  淳王直起身子直视于他的父皇,神色已是一潭死水:“骨肉亲情?说到骨肉亲情,父皇当年所为岂不是比我更加变本加厉?大伯乃父皇一母长兄,远谪岭南近二十年之久,一生孤苦无后死前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便是父皇顾及骨肉亲情所造成的局面吗?”
  刘深被提及当年往事刹那间怒火中烧,这些年尽人皆知此时乃皇帝心中忌讳不敢提及,血淋淋的画面一瞬间闪现在脑海中令他不忍直视。长兄刘潜温厚仁孝,庆熙十五年时父皇以坐天下需要仁义之君为名将嫡长子立为太子,却只给了他一个颖亲王的名分。刘深军中威望甚盛又有钱氏吴氏两大世族扶持,因此上下皆是不甘,经过百般筹谋终于庆熙二十年发动禁宫北门变乱,以太子谋反之名将刘潜及其家眷从属三四十人押在城下。刘楷当年也是见形势已成定局无可转寰,遂废太子为寿王贬谪至岭南潮湿多疫病的地方种田维生,却并不再立太子之位。三年后刘楷终让位于次子做了太上皇,迁居毓阳宫再不问政事,只陪同老妻一心抚养几个曾孙辈的孩子。
  父子自此以后产生了越来越深的隔阂,日常交流也不过每日请安而已。废太子刘潜长子早殇仅留一年幼次子,小儿也夭折在向南方的千里遥途之上,自此之后再无子女。去岁暮春,六十八岁的刘潜病逝于岭南,死前看管他的官吏问其有何遗言,刘潜只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遂溘然而逝。
  “前朝宦官乱政已久,曾祖父刘锡作为平州节度使一生为萧氏皇族鞠躬尽瘁,尽除乱臣贼子才挣得一个陈王之位。祖父去世之前不也曾嘱托父皇提防世族不臣之心?父皇可还记得?”
  “谁给你的胆子提及先祖名讳?何况当年之事发生时你还未加冠,其中真相你又从何知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却说父皇当年如此爱重璠王,兄长却一朝被害,父皇难道从未对彼时之事存疑?儿子如不顾及二哥与我乃同根生,此事原本可以成为我扳倒太子之最好把柄,一旦真相大白,即便父皇也保不了太子和吴氏一门。”
  父子两个争吵了近一个时辰已经是午后阳光最毒的时分,室外一众内侍手中端着两份午膳却不敢进入。冬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间缝隙斜斜透进殿内温暖着一室寒凉。历代皇帝的玉玺端正卧于御座前的几案之上,多少人为了这一枚印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的主君也就成为了孤家寡人。
  “朕已是风烛残年早就没了这个心力,焕儿你且远远离开京城吧,这个位子注定不会是你的,莫要多想了。”
  见父皇努力忍受病痛的老态,刘焕心内一痛面上依旧平静无波,敛身又是一拜道:“儿臣早就预料到会是如此,只是一天事情不能尘埃落定,儿子便不会放弃。只希望父皇保重龙体,儿臣无论身在何方必日日为父皇祝祷,也祝我大陈繁荣昌盛。”
  皇帝见儿子离去如抽干了力气一般瘫倒在御座之上,虽说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到了暮年面对亲人的咄咄逼人,终究还是出于无奈失了心。
  景运十五年十一月十六,皇帝颁下旨意,以欺君之罪褫夺淳王亲王封号贬为庶民,远远流放至西北大漠。淳王府一日之间被查封,这位近不惑之年的王爷遣散了所有下人仅携几个家人孤独地离开京城,将过往所有往事抛在这是非之地。
☆、声声慢
  炎炎夏日太阳毒得要命,阿蛮躺在园子阴凉处躺椅上浅浅睡着,身上却还加了薄被。也许是身体难受,她在梦中依旧是睡得极不安稳,唇上也并无一丝血色。
  自从前岁生下清兮后这小妇人身体便一直不好,起初还能做点力所能及的活动,时间一久甚至连走路都难以做到,成日里只能懒懒地坐着或者躺着,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母亲身体不好,自然也就没有多大精力抚养小女,采蘩虽心疼这母女两个却只能远远看着无能为力,私下里无人知道的时候才敢请了乳母去他那边帮忙。孙有泰过了年听说王府这边的事情又是一日千里地赶到这里,见到这小夫妻两个时也心痛不已。
  阿蛮医者最是懂得自己身体,自知即将不久于人世,遂再不用药只等着那一日到来,如今拖了一年的时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即便陆知恩也能轻松抱起。这日下了几日大雨,雨后空气清新风和日丽,陆知恩便抱了妻子出来透透气,也希望能减轻些病势。
  “公子帮我倒杯水吧,阿蛮渴了。”阿蛮只闻了一下陆知恩递过来的药汁便推开不用,觉得口干舌燥便呼唤着她的夫君倒杯水来饮,身上却是一丁点力气也没有。
  陆知恩自桌上倒了杯水坐在她身边搂着她双肩,将她身上薄被拉高些覆住上身。阿蛮饮下水略闭眼喘息着,咳嗽起来便止不住,手中白色丝帕被鲜红血液浸湿了一块又一块,好不容易咳嗽停下来,女儿家脱了力一般倒在丈夫臂弯中半眯着眼睛,这样的身体终究是不中用了。
  “良药苦口,孙先生连夜熬的药汁黑眼圈都出来了,阿蛮为何不喝呢?”
  陆知恩将小女儿身子放在软枕中,随着轻轻拭去妻子嘴角血痕,泪水也已经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却见他的小妻子用尽力气颤抖着握住他手不愿放开。阿蛮心知本就是妇科的不治之症,拖到此时身体各处都开始衰竭,昨日也才刚刚止不住地吐了半盆血。这几日常常昏睡不醒,但凡醒过来时浑身上下皆如小虫啃噬一般地疼痛,所以清醒的时刻也是越来越少。
  “我想多看看公子...咳咳...用过药便总想要睡着,便看不到公子春晖和清兮了。若是阿蛮真的睡过去了再看不到你,阿蛮心中不甘啊。”
  “你这是说什么混话呢?阿蛮想要看我便要看一辈子,因此乖乖喝药才是。平日里都是我躺在这里阿蛮放心不下,现在反过来让我多伺候你些日子也是好的。”
  “阿蛮只怕大限就在这几日...咳咳咳...公子和师父又何必再为我费心思?”阿蛮胸口一痛双眉间瞬间皱起,便又咳了几声带出一溜血丝。原来她的公子几年来一直缠绵的旧疾,竟是这样子折磨人。
  陆知恩不忍再听下去遂紧紧握着她手掌覆在自己胸口,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吃着妻子吩咐下的药膳身体没有大的病痛,因此心跳虽不规则但稳健有力。他双目含泪道:“如若我的阿蛮离我而去,我独活于世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的妻子贤良德惠将我照顾得这样好,我活那么久又是何必,还不如随你去了。”
  “不能的,”女儿家最后以手抚着他胸口上毕现的伤口轻轻揉着,“公子还有那样多的大事不曾完成,父王还未能荣登大位,你又怎能这时便撒手不管?再者说,春晖这孩子命苦已经没了亲生父母,我不能让我们的小清兮再成为孤儿...”
  “父王自知形势不妙才将你我送出王府来,然清兮健健康康能吃能睡的一切都好,好阿蛮有什么话便告诉我吧,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七年余朝夕共处,三年举案齐眉,山上几个从小长到大的小姐妹姐姐姐姐的叫的欢快,要她好好保重早点回去的嘱托犹在耳边。学堂先生说自己是从河流上游漂到他们寨子里的娃娃,她是吃着百家饭长到大的姑娘,先生一生治学却异常清贫,也只能提供给她一个容身之所。寨子里所有人对她都很好,先生又教她读书识字采药行医,让她去医馆里帮忙好有份饭吃。然后遇见师父教授医道,来到长安见到公子,王府上下对她也是从无苛待,又有幸成为公子结发妻子生下清兮。前生是在佛前积攒下多大的功德,今生才能遇见这样多好人,想来这一生也是功德圆满,又有什么可不知足的。阿蛮从来没有什么求不得放不下,只是这将要离去的时候,还是想家了啊。
  “阿蛮毕生所愿只有一点,惟求身后公子能将我送回大巴山去,我生在山上,也将魂归故里...”
  “再有...公子一定要找到缨儿妹妹,告诉她...即便不能在一起也要告诉她...我将她的先生养得好好的,让她放心...”阿蛮说着话已经喘的厉害,胸口一起一伏几近喘不上气来,天色渐晚空气间的寒冷也笼罩下来,陆知恩抱起妻子瘦弱的身子回到房内去让她平躺下,他的小妻子已经是气若游丝。雨前冷风骤起草木皆倾,春晖抱着刚会说话的妹妹进到里间来接近娘亲床前,拉着她素手抚在小清兮脸颊上,阿蛮对视着女儿面上甜甜的笑容指了指腰间银环,春晖会意取下戴在妹妹手腕处。母女连心,粉嘟嘟的小清兮意识到母亲即将离去,虽说不懂事,面上也收敛了笑容流下几滴泪珠。
  自此后的一周时间里阿蛮一直昏迷不醒,陆知恩也只日夜守着妻子茶饭不思,几天内竟是清减了许多,孙有泰看过脉象,便知他身体状况也并不是很好。陆知恩怕惊到妻子好梦只努力压制着咳嗽,实在难忍便行至园子里压着胸口用尽全力咳出来,眼看着心疾便要发作,他却摆摆手拒绝了所有人要他卧床休息的好意,只坐在床边握着阿蛮的手不肯离开,至少一觉醒来这手还是温暖的,便知道她还活着。
  景运十六年六月初十深夜,阿蛮自梦中醒转过来浑身抽搐着喘不上气,陆知恩紧紧抱着妻子,努力拭去她嘴角因抽搐而溢出的血沫和口水。随着甜甜睡着的清兮一声突如其来的啼哭,她的娘亲微笑着在了一生挚爱的丈夫怀中没了呼吸,双目阖着嘴角犹带笑意。老山羊听说这边情况汲汲皇皇赶过来的时候,阿蛮早已经断气多时。今年夏天的雨水格外多,屋外一时雷声大作,天地为之悲泣,万物为之哀鸣。
  “逝者已矣,知恩节哀顺变。”孙有泰扶起陆知恩瘫倒在地的身子探上他脉门,即将昏倒的陆知恩脉象虚浮得几乎摸不到。
  “阿蛮啊...我的阿蛮啊...”
  春晖抱着止不住哭泣的小清兮坐在娘亲身边,清兮见阿蛮面色犹带红晕犹如正在熟睡中,也是悲痛得娘亲娘亲地不停呼喊。陆知恩强压了几天的泪水如滔滔江水奔流而出,一手紧紧抓着胸口衣襟,心头涌起的痛感仿佛那年的一箭穿心,他撕心裂肺地向天地哭喊,却再也唤不回那个灵魂。
  那个始终唤着他公子至死不曾改口的好姑娘,总在耳边叽叽喳喳说着公子这样不可以那样不能够的絮叨女孩,去世前几个月病得昏昏沉沉还去厨房给他煲养生汤,明明烧得没有胃口吃不下一点东西,还是掏出帕子来擦净他嘴角上汤汁油光,只看他比平时吃的多些就能开心得像个孩子。我的好阿蛮你怎么能放心这人世呢,你不是几次三番地说过要给我陆知恩生好多好多孩子,等我们老了让我给几十上百的子孙讲那些曾讲给你的故事的吗?你怎么舍得啊?
  玉铃走了,阿蛮也走了,难道在我身边的人都注定不能长久吗?所以我亲爱的小姑娘啊愿你离我千里万里再不要见面,我本就是不祥之人,再也不想让身边任何一个爱的人再沾上厄运。
  “啊......”
  如缨自梦中猛地惊醒,梦中她的先生和阿蛮两个浑身上下都是斑斑血迹,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她面前。她一只手握成拳头死命抵在疼得难受的胸口上久久不放开,必勒格也被小妻子惊醒忙点燃烛火,只看到他的丫头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牙关也是紧咬,面色苍白得可怕。他披衣起来搂住她被冷汗浸透衣衫的身体安慰道:“丫头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叫大夫来看看?”
  “无事,就是做了个噩梦,不必惊动他人一会儿就会好的。”如缨闭着眼睛摆摆手,突然的心悸也渐渐平复下来。
  最近草原狼群繁殖期,年年此时牧民家牛羊财产都不少受损,白天里小姑娘便帮丈夫跑了一趟慰问乡民,实在是累的不行。必勒格抚着她额头轻轻揉着:“衣裳都湿透了,我帮你换一件吧。今天可能也是忙得累了些,明天多睡一会我便不打扰你了。”
  “嗯,大汗也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
  小姑娘揉揉心口,这些日子总是没来由地头晕难受,只希望远方的亲人们都平平安安才好。
  
☆、鬓边华
  长安城的九月秋高气爽十分舒适,城门打开的时刻天空才蒙蒙亮,街道两侧少有人行,商铺间仅亮着零落烛光。锦绣长安仍在她长醉不醒的好梦中酣眠,但见城门那边掠过两黑一红的三个马上身影,定睛看去来人宛如祖孙三代,那年纪最大的老人银发长髯却精神矍铄,后面跟随着红色披风的亮丽女子与一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昨日宫中内侍方清扫街道以迎外邦宾客来朝,因此三人虽策马疾驰而过,马蹄间却少有灰尘。早间卖馒头的摊位老板正抬眼欣赏那宛若仙人的三代人,不料一个恍惚马匹便消失在视线中,便低头继续忙着自家早间生意。
  陆知恩自往巴山扶灵归来便连续病了这几个月,清晨自浅眠中醒过来之后只是拼了命地咳嗽着,痰液中也更添些血丝。几月前带妻子回乡,山上小姐妹见当年离开时好好的一个人,再回归已然是一缕芳魂归黄土,不禁怆然而涕下。既已送灵回故土,陆知恩再无理由逗留下去,便谢绝了医馆要他留下休养身体的好意执意回长安城来,不想这一路病势反复又长途跋涉,若非用药及时,他这身子且是熬不过漫漫长路。
  “知恩又小孩子脾气了不是?这药还是要进的,不服药病怎么会好?”
  姜羽自外间端着他日常汤药进屋子来扶他起身坐好,陆知恩方坐起心脏处剧烈绞痛着,更是没有用药的精力,只眉间紧皱用力抓着胸口衣襟。他另一只手无力抬起缓缓推开药碗,指尖泛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紫色。陆知恩惯性般摸向床头锦盒,药丸已是不多,姜羽连忙将他手指收回来含泪道:“你小子不要命了?这药虽能激发体力但毒性极强,你都这样了还嫌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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