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事情没有能不能做之分,只有愿不愿意做。”
“……你,去河西,是为杀敌?”
“是!我不杀秦军,难道要等他们来屠杀我赵国子民吗?”
到处都是这样打来打去,连命如蝼蚁的凡人,也是这样。
涂山显气怒难忍,捏拳站起,大声驳斥道:“秦国国力日盛,为西方霸主,而你们赵国,连称王的胆子都没有,天天打仗、年年打仗,人死无数,有什么意义?倘若真为国中子民着想,不如献国于秦,也好叫人人图个白发到老,而不是无辜稚子,不及多看这天和地一眼就死了!你这样去河西就是送死,要去你去,我不奉陪了!”
庄嬴不可想象,“献国于秦”这样的话,竟会从他的嘴里说出。
他果真是不奉陪了,话音未落,即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那你呢?”庄嬴不服气,问他坚持的大道是什么,“青丘的天狐不是最强大的狐族吗?漫长千年,不停伐战的滋味怎样?你为何不甘做臣下,率族人降于青丘,而要贪居太子乃至君王之位,费尽心思去谋求涂山氏的强大?”
轰。
仿佛一道霹雳落在了他的心上。
涂山显脸色煞白,僵然立定了。
庄嬴说:“你坚持想要得到的,与我不肯放下的,原本就没有区别。”
她不在意夜色,不在意走得慢,继续朝河西去。
长夜唯余风声。
庄嬴身影蹀躞,不多久后,她听到身后有轻微异声。
回过头,涂山显跟着她。
涂山显目光从她惊讶的脸上移开,往下,落在她按住胸口的那只手上,白皙细柔的手,在夜色中也看得清,还有那指缝间渗出的血迹。
鲜血艳目,他心有不忍:“我会疾行术,你用三天能到的地方,我只用一眨眼的瞬间。我送你去河西,前提是先治伤。”
……
是夜,在喝过涂山显端来的一碗水以后,庄嬴困倦睡下,整整两日未醒。
被推醒时,耳边风声喧嚣。
“到了。”
庄嬴揉揉眼睛,看着身处的丘山。
涂山显蹲在她跟前,淡淡的月影正悬在他背后的高天上,他笑了笑:“梦见了何物么?”
睡梦之中,一片虚无。
庄嬴初初醒来,神思懵懂,对方问什么,她也不知多想,就老实答什么:“我未曾有梦。”
涂山显扬眉,点头道:“梦境分散人的精力,无梦很好。”
庄嬴环顾四周,见四野苍茫,不禁问道:“这是哪里?”
涂山显指指旁边的山坡:“你上去看看便知。”
庄嬴爬起来,按他所说去做,上到坡顶,山风迎面刮来,坡下灯火光明——竟是夜中休整的一片驻营!
赵字大旗在风中猎猎翻飞。
庄嬴睁大双眼,异常惊喜:“是赵国……是赵国的军队!”
她欣喜飞奔下山,朝前跑了一段路,忽然想到送她来这里的人。
涂山显也从坡顶下来了。
庄嬴望着赵军营地,自想着,赵国兵力不弱,虽比秦国不敢说,但甩魏国是老远的,魏国东败于齐,西丧秦地七百余里,南辱于楚,那魏王居然还有脸称王。
这荧荧灯火连绵的赵军驻营,足有五万人之众,涂山显双目不盲,自当看得见。
庄嬴转面问涂山显:“你曾经说,我父亲没有称王的胆子?”
他不预期她还记仇,不由得愕住了。
“是因为周天子还在啊。”庄嬴却不是在记他那句话的仇,“现身在洛邑的这位天子,在早年时候,曾对我父亲有过救命之恩,我父亲对神灵起过誓,不可背信弃义对天子不敬。”
山风拂乱了涂山显的发尾,他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庄嬴已经走远了。
驻军营门前,把守的士兵见有生人靠近,纷纷持戟出剑,厉声盘问:“来者何人?”
庄嬴道:“率军前来应战的,可是赵疵将军?”
守卫愈加厉色:“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将军名讳!”
“何事吵囔?”
正在士兵喝声时,赵疵恰巧巡营路过,闻声走了过来。
众士兵纷纷将路让开。
其中一人忙抱拳回道:“将军,这里有两个人想闯营,尤其是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野女村妇,她胆敢……”
“公子庄?!”
赵疵看清楚来人样貌,大为震惊,他连忙低头抱拳,屈膝跪地——
“末将赵疵,见过公子!”
☆、第八章 不速客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探了个亲,更文没跟上,抱歉得很。
各位大大们,新年快乐啊~
赵疵言,到此地已有五日,与秦军有过两次交锋,两军人数差不多,士气差不多,虽赵军略有些折损,但那秦军也不见得就捞着了好。
众人不意想君侯竟将爱女“派”上了战场,庄嬴到军中没多久,半个驻军就都知道公子庄来了。
女公子庄,赵姬庄嬴,雪肤蜂腰,天生美貌,其风华无双敢匹绝世君子,是诸国皆知的出众美人,天下人论及她,没有几个不掂着歆羡觊觎的心,而赵国上下更是视她为珍宝。
驻营中除却不可随意走动的军士,得知消息的都纷纷张望偷看不已。
然而庄嬴此番到来,形容瘦损许多,亦风尘仆仆,像是赶了无数远路,不似从邯郸过来,令将军赵疵疑惑,而庄嬴还带了一个面生的俊美男子入营,这尤其使赵疵心疑见深。
赵疵边走边介绍近况,再警惕看了两眼涂山显,终于中断言语,迟疑询问庄嬴说:“公子,这位年轻人是?”
年轻人白衣红袍,纵使眉目艳色,远非寻常人物,但神情举止傲慢轻浮,总觉得有几分妖邪气,别的不怕,就怕他跟秦军有关系。
赵疵这一问,庄嬴始才想到,涂山显还未走,她回头看看,对赵疵说:“他叫白显,是我的朋友。”
赵疵提防的心没有放下,客气道:“公子的朋友,那便是贵客了。白先生随公子远道而来,想必十分劳累,依末将看不如……”
“是公子庄!”
赵疵的话没有说完,伴着一声欣喜而肯定的稚气高喊,不远处围聚营帐旁的军士被撞开,一个瘦黑的身影从人群中蹿出来,飞快朝庄嬴的所在急扑。
赵疵当先按剑跨步上前,护庄嬴在后大喝道:“何人放肆高呼,胆敢冲撞公子吗!”
将军如此,环卫在侧的数人没有不拔剑的。
那瘦黑的身影惊吓止步,瑟瑟连忙解释:“不是……不是的,我、我只是想见公子。”
看衣装,是军中小小一个新卒。
但赵将军见了更觉恼火,愈加怒目:“小子甚无礼,公子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庄嬴听着声音,对方还像是个孩子,她示意赵疵:“赵将军,无大碍,不必介怀,你且让开。”
赵疵松剑退站,护卫众人也都让开了些。
营中火盆燃烧正旺,借着火光,庄嬴看清那是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个子冲得很快,高高瘦瘦的,深色的衣裳穿在身上不服帖还有几分空。
庄嬴上下打量了小少年一通,问他:“你,想见我?”
少年吞吞口水,瑟缩看赵将军一眼,目光再落回庄嬴脸上,他略显得兴奋地点头,喜悦说道:“公子……公子救过我的命,我一直很想,亲口对公子说一声谢谢!”
涂山显慵懒的眉眼挑起,往少年身上淡淡瞧了一眼。
庄嬴感到迷惑:“你说什么?”
少年眼睛里带着欣喜的光亮,壮着胆子走近前:“公子不记得了吗?三年前在城郊的山林里,一头狼在扑一个打柴的小孩,你正巧路过,杀死了那头狼!我、我就是那个小孩……我叫幺七!”
庄嬴想起来了,三年前,她的确在恶狼嘴下救过一个孩子,但没想到的,不是还有再见的机会,而是一转眼,这孩子就有这么高了,她诧异地问:“你今年多大了?”
幺七利落回道:“十三。”
十三?年纪还不大。
庄嬴见其身板实在单瘦,想到自己幼弟赵雍也不过是他这般年岁,不由得有几许垂怜,她轻声道:“年初征召令,定的是十五岁,你是自己来的?怎么想到要来从军了?你家里人竟舍得?”
幺七咧嘴笑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他摸着头有些腼腆:“我爹娘死得早,是叔叔把我养大的,叔叔家里本就不宽裕,加上弟妹好几个,婶婶少不得要嫌我,我来从军还给家里换回去两袋粮食和一些钱呢,婶婶自然高兴,也就不会再整日骂叔叔了,挺好的。”
庄嬴听了他这些话,心上很不是滋味。
诸国战乱连年,赵国为求自保也在年年征兵,百姓们连休养生息的日子都过不上,而像幺七这样的可怜孩子,更是不鲜见。
既然来了,那唯有安心留下了,庄嬴点点头,嘱咐将军赵疵:“他还小,战场危险,就留他在营中做些别的事吧。”
幺七急了:“我不怕!”
他喊得急切而大声,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幺七涨红了脸,但依旧有着无畏的气概,他握紧拳头对庄嬴说:“我曾听人说,公子庄十二岁就敢随军追击进犯我们疆土的楼烦人,战场是危险,但你是君侯的女儿,你都不怕,我是堂堂男子汉,就更不会怕了!”
这怎能一样?她十二岁随军出征,是想熟悉军情多加磨练,往后好帮助父亲,何况当时还有九百精骑护卫,以保她全身而退。
庄嬴还待劝说幺七,将军赵疵赶在她要开口前赞扬了幺七:“小子好样的!有血性,是我们赵国的男儿!”
赵疵再对庄嬴道:“公子庄,就像你,你也不是生来就会打仗的,现在别看这小子年岁小,指不定将来也是一员猛将,他英勇敢战,少年皆如此,是我赵国之幸啊。”
幺七喜色。
庄嬴听罢,没有说话。
“你的事,我允了。”将军赵疵朝幺七道,又伸手将涂山显指引给他看,“这位白先生,是公子的朋友,长路劳顿,你先带他去休息。”
涂山显望一眼庄嬴,没有拒绝,含笑点了头:“好。”
庄嬴不傻,知道赵疵是防着涂山显,怕他是细作。
一入将军大帐,屏退闲杂人等,庄嬴就主动再提到,白显只是他的朋友,顺道送她来此,着实与此战无关。赵疵安了心,遂铺开地图,与她分解战势。
离开将军大帐时,夜已深了。
临睡前,庄嬴解着腰带,忽然间想到,她身上的伤居然没有痛过,连隐隐的那种痛或不适感都没有过,她的手顿住,之后飞快解掉腰带,拉开衣襟——胸前那么深的箭伤,仅仅三两日过去就已经愈合了,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伤疤!
身上的伤都好了,难怪不痛。
只是……
庄嬴取过腰带,快如旋风般掀帐外出。
“知不知道跟我来的人住在哪里?”
庄嬴抓住一个小兵询问,小兵当然知道她是君侯的女儿,连忙带了路。
涂山显住着的营帐还亮着灯,连帐帘都尚敞着大半。
庄嬴疾步上前,掀帐而入,原本她以为涂山显未睡,打算好好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可是帐内静悄悄的,摇晃的灯影下,涂山显早已睡着了。
他睡得正沉。
庄嬴立在那里,一腔豪勇化成无,反倒觉得无措了。
照说山中灵兽,对声响是很敏感的,周遭要是稍微有点什么动静,他们就该惊醒了,但涂山显没有。
那只天天囔着自己很厉害、以后会更厉害的公狐狸,睡得什么都不知道,连庄嬴走到他身边了,他动也未曾动过一下,只呼吸细缓,睡意沉沉。
柔黄灯影下,一张姿容艳艳的脸。
“这只狐狸倒有几分自知之明。”庄嬴想起初时她怀疑他是山鬼,他说山鬼不会像他似的白净俊美,不过涂山显心性过于跳脱,说起来没有人间的君子仪态,有时真令人不喜,庄嬴盯着睡着的涂山显,心想,“还是睡着了更像回事。”
涂山显也不知是怎么睡的,天正寒,被褥掉了都没冷醒他。
庄嬴轻手轻脚捡起地上被褥,再轻轻给他盖到身上。
退出来时,在营帐外遇到来送水的幺七。
幺七对庄嬴说:“这位白先生好像很累的样子,一进帐中就哈欠连天说要睡了,等我转身再看的时候,他就已经躺着了。”
庄嬴想,涂山显给她治伤,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
幺七看庄嬴在发呆,唤了她一声。
庄嬴回过神:“哦,没事,你去忙你的。”
幺七抱着满陶罐的水走了。
庄嬴喃喃叹息:“但愿别又是耗费了精元。”
天上星光遥遥。
隔着衣裳,庄嬴按着胸口已结成疤痕的旧伤处,总觉得,自楚地归来,一路欠涂山显良多。
☆、第九章 战河西
翌日,帐外人马声嚣嚣。
涂山显懒懒醒了,困倦揉着眼走出去。
驻营中响着鼓声,兵士们军容整肃,纷纷列着队向同一个方向跑动。
漫漫尘沙飞扬起来,涂山显抬手,用衣袖掩住口鼻。
正茫然张望,身后传来庄嬴的声音:“有什么好看的?你回帐中待着便是。”
涂山显回首,见庄嬴着战甲,领着几个士兵,容颜冷淡地站于他身后。
一个女人,不施粉黛,泼墨长发束起,穿着男人该穿的战甲。
涂山显眨了眨眼,将庄嬴上下打量一通,显得十分惊奇:“你这么穿,竟然也很好看。”
——谁人不知赵姬庄嬴英姿冠盖诸国?
赵国军士觉得涂山显这话可笑,几人相视间,皆默默笑了。
庄嬴听闻众人窃笑,却像受了辱没,立时怒眉斥道涂山显:“休得胡言!”
“这怎是胡言?不信你……”
“两国交战在即,不相干的事宜勿要论及!”
“啊?”涂山显顷刻正色,他飞快想了一想,说道,“这是要和秦军开打了?也好,正好让我瞅瞅人间的战阵。”
庄嬴身后数人听他言语奇怪,说着什么“人间的战阵”,都面面相觑,感到诧异和疑惑。
这只狐狸真是好把涂山之外当自家……
庄嬴担心营中兵将知道了涂山显的真实身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从一开始就刻意隐瞒,岂知涂山显自己倒是很不当一回事,既不怕吓着别人,更不怕给他自己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