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放下的时候,涂山显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既不冰冷也不凶戾。
他拿走药碗的时候,想了想,回过身来解释道:“小庄,我只是想吓吓你,上次是,刚才也是。我是仙族,虽然是只狐狸,算是兽类,但我不吃人。”
庄嬴惊悸难平,半信半疑看他。
涂山显笑笑,继续说:“我就是觉得,你受了这样重的伤不将养好,就是回了赵国也做不得什么。”
天色渐渐暗下,火堆像是要熄灭了,涂山显走过去,放下空碗,往火里丢了一截粗壮的枯竹。
“对了,”火焰旁的年轻人忽然转头道,“你在昏迷的时候,好像叫过一个人的名字,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那个人的名字,应该是田澄。”
庄嬴心上怦然跳动,泛白的脸上染了一层胭脂色。
涂山显看她一眼,再往火焰里撒了一把干枯的碎叶:“他是你的夫君?”
“还,还不是……”
“那就是说,虽然现在不是,但以后会是?”
她低头没有说话。
腾跃的火苗映亮涂山显的半边脸,他微然一笑,好奇探听道:“你要嫁的是个什么人?”
“齐国公子。”
“齐国?”涂山显诧异扬眉,“我没有听错?据闻,今年开春齐魏才伐过赵吧?你竟可以摒弃前嫌,安心嫁与齐国公子?”
“国与国之间的事,个人难以左右,那些不是田澄的过错。”
“你如此护着他,是因为喜欢他?”
庄嬴没有否认:“田澄是个很好的人。”
涂山显提醒道:“他对你再好,架不住头上还有个齐王,你若嫁到齐国,齐国照旧对赵国用兵,你夹在中间岂不是很为难?”
“原来你不是很了解人间的事。”庄嬴轻笑,“我嫁给田澄,代表的是齐赵联盟,齐赵本就比邻而居,加上姻亲关系,就不会再轻易起干戈了。”
涂山显听了,有一阵静默。
他又问:“为什么不直接嫁给齐国太子?这样的话,老齐王一死,你就是新王后了,王后的心意,难道不比君夫人的管用?”
庄嬴脸色变了:“你未免太多话。”
“我不懂,当然要问。”
“……齐王尚未立太子。”
“哦。”涂山显了然点头,想了想,再问,“齐王没有嫡子?”
“田辟疆和田澄,都是齐王嫡子。”
“那为何不立太子?”
庄嬴垂下眼:“循例,嫡长子应立为太子,但齐王更宠爱幼子。这也是,我父亲愿意让我嫁给公子澄的原因之一。”
田澄有望继齐王位,这本就是一份厚重的聘礼。
涂山显嘴角勾起笑意:“人间的事啊,还真有趣。”
“明天,带我离开这里吧,去魏都大梁。”
再一截枯竹被扔进火堆的时候,庄嬴急切地开口恳求道。
火星子溅开又飞快熄灭。
涂山显不为所动,像是没听见,但他收回手时似有迟缓,庄嬴相信,他是听见了的,她再道:“只要在路上,而不是长久停在一个地方,我心里就能踏实了。”
竹屋四面透风,秋意渐深,委实不适宜长留。
她的伤,要彻底好,所需时日不短,何况是这样荒凉的地界,要吃没吃的,连挖个草药都费事。
秋深入冬,竹屋禁不起隆冬风雪,自然是要尽早离开的。
越是细想,涂山显就越是觉得有走的必要了,他环顾周遭,自己都有点嫌弃这个小破房子了,于是他认真地点了头:“好,我答应你。”
☆、第六章 行云至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噢,上周掉链子了……
早知秦赵要在河西开战,他就不答应庄嬴去大梁了。
越近魏国都城,能听到的消息就越多,人们奔走相告,皆言河西一战因魏国献秦之地而起,情势十分危急,恐会牵连魏国。
庄嬴心焦如焚,怎奈披星戴月的奔波,终致无力撑持。
用最后的钱,落脚在一处客舍。
河西战事将起,庄嬴担心赵军,只肯歇下一晚,她咬咬牙,解下了项间的一串玉骨链,交予涂山显:“趁市集上还有人,劳你去一趟,用这项链,换两匹马和些许干粮。”
玉骨链红艳可爱,拿在手里,温润圆滑。
涂山显低头看看,应声出门去。
这年月,诸国战事频繁,人们仿佛在忙着逃命和活命,人间并不像从上辈那里听到的一样,商货兴盛。
涂山显沿着长廊走,瞧着客舍凋敝无人的样子,暗自叹息,大感无趣。
忽然地,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白影,有点儿眼熟。
他仔细往庭院里看了一眼——
“行云?!”
那院子角落的枯藤下,一袭白衣站着的,果然是容颜冷峻的行云。
涂山显既惊且喜,疾步跑近,问他道:“行云,你怎么来了?”
转念一想,行云已继大长老位,应该坐镇涂山,平白出现在人间很是奇怪。
他思及此处,又不由得拧眉不高兴:“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莫不是跟踪我?”
行云不言不笑,只沉静望他。
他们师兄弟之间,不过差了一百岁的年纪,但许是受了大长老父亲的影响,行云自小就十分严肃自律,更以全族复兴为己任,深忧涂山之将来。
涂山显最不喜欢行云不说话的时候,因为在这样的时候,他十之有九是在用双目注视他,那眼瞳沉黑如潭,仿佛又是在不厌其烦一遍遍叮咛他:“涂山显,你是我们的太子,你不可荒废光阴,当追日逐月,加紧修炼才是……”
久别再相见的欣喜完全淡下之后,涂山显多看他这师兄一眼,都嫌累。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涂山显说罢,真就转身准备走了。
“你要去河西?那里在打仗。”
行云兀然开口,声音沉稳而好听,与他挺拔俊朗的外表是极相称的。
涂山显回身质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河西?”
行云道:“翎夫人为你占卜,得知你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所往之地,有兵乱。”
涂山显不屑地撇撇嘴:“哼,就她知道的多。”
“翎夫人是先知高徒,不可无礼!”
“那是你们说她高明,我却丝毫没看出来,她要是真厉害,就该直接告诉我,我的凡心在哪里,免得我连个方向都寻不着,一路只晓得乱走。”
行云面露愠色:“你……放肆!”
涂山显懒得在意,侧转身举步道:“放肆就放肆了,反正问什么都是不知道,那你们也省省心,不要来管我便是。”
“我们如何能不管你?”行云追在他身后,切切地说,“你是我涂山氏的太子,整个狐族的希望!破除凡心就能成就天位,继任君上,守护全族子民,你的安危与否,关系重大……”
唠唠叨叨,唠唠叨叨。
行云从小到大就这本事最强,虽然行云和大长老年岁相差大得不像父子,样貌上更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但涂山显真的没怀疑过他们俩是亲父子的事实,行云唠叨起来,简直是又一个大长老。
大长老的脸浮现在涂山显眼前,他抱着手臂打了个寒噤:“涂山行云,求你了,快从本太子眼前消失!”
“河西危险,不能去!”
“几个小凡人而已,能拿我怎样?”
“刀兵无眼!”
简洁四字,忽令涂山显词穷,闷声再不言。
隔了好半天,涂山显才背着身沉声应道:“知道了。”
对于是否改道之事,只字不提。
……他竟只是这副敷衍的态度?!
行云气恼怒目,再忍不住了,咄咄强问道:“你分了精元给一个凡人吗?”
涂山显眼角微挑,全然是不耐烦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是全涂山氏的希望,你……”
“够了,够了!”
来来回回相同的一句话,说了九百多年,他真的听烦了。
涂山显盛气打断白衣的话,他皱紧眉头,回过身低斥道:“你以为我不想成就天位么?从小到大,我有多努力你是瞎了看不见还是怎样?但努力有何用?我一千岁了,连九尾都未长全!然后是你们告诉我,我的命格不一样,我有凡心,除去凡心方可成大业,而我根本就不懂你们说的凡心是什么,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荒谬、可笑的东西?可你们不管不顾,就是要我下山到人间来历练,来寻找凡心,来破除那所谓的凡心!既然从一开始就不给我指明方向,让我听从冥冥之中天地大道的安排,现在又为什么要追在我身后不停地管束我?”
他说,这是管束。
行云愣愣,说:“你不要小孩子气,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管束你,只是怕你涉世不深,在人间受到伤害。”
涂山显反问他:“说是历练却不肯吃苦,我难道是为享福来的?”
“那也没有必要损耗自己的精元。”
“当时她快要死了,我没有别的法子救她。”
“但是你血脉尊贵,是我涂山……”
“行了,知道了!”
他没有一天敢忘记自己的身份,用不着谁来时时提点。
涂山显烦躁挥挥手:“不要啰嗦了,我自有分寸。看见你就烦,快走。”
“等等。”
他背身而立,并没有看到行云未动,再一声匆忙“叫住”了行云。
涂山显转身看他的师兄,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行云疑惑。
涂山显凑近,指指庄嬴在的那间屋子,问他道:“她是不是我的凡心?是的话,我立刻杀了她。”
行云倒惊半口凉气,连忙解释:“凡心不是……凡心其实……它,它……”
讷讷“它”了半天,所以然终究没说个清楚。
“这真是……不知该怎么描述。”对着一个从未下过山,连情爱都不知为何物的涂山显,行云为难而困窘地叹气,他扶了扶额头,只好重申道,“翎夫人说过,未知的命运,她亦不可窥探。那个女人是不是你的凡心,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一天,你甘愿为她放弃你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份、你的族人,乃至你自己的性命,那她就是了。”
涂山显毫不犹豫摇头:“放弃涂山,绝不可能。”
行云沉默不言。
涂山显再看看他,仍旧嫌他碍眼,又催他快走。
行云犹豫了一瞬,见他将要自顾离去,终于还是开口告诉了他一件发生在涂山的事:“前两日,青丘女帝遣使者来传话说,希望你能去见她一面。”
涂山显下意识皱起了眉头,连声厌恶道:“滚滚滚,让他们滚!”
“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说你在闭关。”
“这不就行了?还来告诉我做什么?”
行云说:“我是提醒你,在人间千万不要有太大的动作,免得被那位女帝发现。”
这确实是一番好意提醒,涂山显说,自己会小心。
走之前,行云再多提醒了他一句:“你是仙,手上不能沾染凡人的血。若决意去河西,切记,不要杀人。”
这个提醒更是善意。
涂山显也认真应下了:“嗯。”
白色的衣角在枯藤旁一晃,寂然院中就不见另外的身影了。
涂山显拿着红玉骨链走出客舍,忽地停步,他抬手看看掌中的东西,不知想过了什么,便回身折返了。
☆、第七章 天地道
听到门响,庄嬴撑坐了起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换到马了没有。
涂山显把玉骨链交还到她手里,说:“这项链很漂亮,我看你贴身佩戴,应该是心爱之物,还是不要拿出去了。”
在短暂愣怔过后,庄嬴脸色渐白。
涂山显尚未反应过来,她已推开他,自己起身踉跄出去了。
“小庄,你做什么去?”
庄嬴不回答涂山显的问话,只咬紧牙关径往外走。
涂山显怕她摔倒,想扶她,却被她甩开了一次又一次。
庄嬴出了客舍,不顾天色将黑,着急寻路去了集上,市集早就散了,剩着三三两两收拾箩筐的人,连兜售小物件的贩子都走了,更何况是卖马的人。
涂山显见她赶得急,气喘吁吁的,于心不忍,就劝说她歇一歇,养好了伤再做打算。
庄嬴不听,沿路询问,有没有马,能不能卖给她一匹快马。
这是魏都大梁,怎会没有马?可魏国人看她这样一个神色惶急的陌生女子,身上好像还带着伤,他们胆小畏事,都不肯给她,户户闭门不闻哀求。
涂山显还是想劝她,起码先回客舍去。
不料,庄嬴愤然离城。
“小庄!”涂山显追在她的身后,大惊失色问道,“你……你难道是想这样走去河西么?”
胸前伤处痛得厉害,庄嬴不想浪费精力,去回答一个不相干人等的问话。
涂山显快步上去拉了她一把。
“滚开,别跟着我!”
茫茫夜色中,他嗅到了血腥味。
庄嬴额上一层薄汗,她摁住胸口的伤,提步再往前走。
一步,一步,缓慢而吃力。
在庄嬴跪倒的时候,涂山显抢步往前,急忙扶住了她。
血腥味更近了。
她胸前的衣裳,被血染湿了大片。
涂山显大惊:“你的伤口裂了?”
庄嬴摇头:“没有。”
她缓了口气,挣扎着重新站起来。
涂山显呆住,他从没见过有哪个姑娘是像她这样的,她身受重伤,九死一生,但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半个疼字都未说过。
他抬起头问:“小庄,赵国于你而言,竟如此重要,重要到你不肯顾惜自己分毫?”
“你懂什么!”
夜色像是要将人吞没,立足天地间,人何其渺小?
庄嬴怕,怕来不及,怕赵国败。
悲楚攫住了她的整颗心,她嘶声吼道:“我庄嬴,是赵侯的女儿,赵国永远是我的家,是我的母国!无论我走到哪里,这都不会改变,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的家国强大,我也一样!”
“可你去了河西之地又怎样?你有伤在身,上不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