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时,他就侧卧在她对面,可现在,那里空空荡荡没有人!
“涂山显要是跑了,谁带我走出山林?”
庄嬴彻底醒了,她心中惶惶不安,急忙爬了起来。
在惊忙四顾要张嘴喊出他的名字前,一道闪耀的电光伴着头顶炸裂的雷声映亮了视线。
角落里缩着一团红。
涂山显哪里也没去,还在这石洞中——庄嬴看到那一身红衣,悬着的心顿时落下了。
庄嬴靠近前,发现涂山显抱头缩成一团,似乎在发抖,她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涂山显低着脸不说话。
庄嬴又问了两遍,他还是不吭声,终于她也没耐心了,正欲起身走掉,继续回去睡她的觉,不及站起,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袖。
“你就在这里。”
庄嬴抬眼,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瞳。
涂山显的话音里带着颤抖,他将她衣袖拽得更紧,几乎是在低声恳求她:“你坐在我身边好么?让我知道你在,这样……我心里就能踏实些了。”
庄嬴本想问一声为什么,但不知怎地,或许是涂山显狼狈可怜的模样令她心软了,她居然什么都未多问,果真默默坐在了他旁边。
雷声轰隆不绝,电光也一直在闪。
庄嬴想起好几年前,大雨天降下雷火,烧毁了宫中一整座富丽华美的芷兰台,她的弟弟公子雍正巧睡在芷兰台,险些葬身火海,那情景现今回忆起来她都感到心悸后怕。
她低头想了想,安慰涂山显道:“你怕雷电?这没什么,很多人都怕,我也不是很敢打雷闪电的时候在外面走。”
涂山显垂着脸,庄嬴看不见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晓得他久未成言。
这场雨似乎没有转小的势头,不知还要下多久。
紫红色的闪电划裂天际,光亮映在了涂山显的双瞳中。
雷声沉闷,有点儿远了。
他白着脸,轻轻翕动嘴唇:“我……我们涂山氏,不像青丘的天狐生来就是九尾。我出生的时候,仅有一尾,像寻常的狐狸那样,然后,每过一百年修出一尾。”
☆、第三章 第九尾
一百年,真长啊。
庄嬴认真听着,心里却在感慨,人活一世都难得百年,可对涂山氏而言,一百年只够他们多修出一条狐尾。
“我有八尾。”涂山显声音沉缓,他弯起嘴角,兀然笑笑,继续说道,“第九尾,修了三百年也没长出来。”
哦,八尾,和三百年。
庄嬴忽而愣住,飞快再心算确认了一遍,不由得惊讶万分地转头看他:“你都有一千岁了?!”
涂山显点头,脸上多少有些尴尬:“是啊,一千岁了。我是一只活了整整一千年,却连真正的九尾狐都算不上的……涂山白狐。”
庄嬴顿了顿,她突然之间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目光微动,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极为安静了。
涂山显忽道:“小庄,不如我给你说说我们狐族的事罢?”
庄嬴没出声,算是同意了。
“九尾狐按灵力高低分为五族,最厉害的是天狐,次之是我们仙狐,再往后依次是魔狐、妖狐、灵狐,在过去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各族之间相安无事,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后来天狐族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内斗,从那之后,新君登位,差不多之后的每一位天狐帝君都想靠武力来统治整个狐族,可是其他四族,包括我们涂山氏在内,各有各的追求和信仰,都不愿臣服。”
庄嬴听在耳中,不由觉得,狐族很像这个纷繁的人世,谁都想做霸主,她笑了笑:“原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你们,也会争权夺利。”
“有生灵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开始是为食物、为领地,等到饱暖安逸之后,就会滋生其他欲望。”略停了停,涂山显继续道,“涂山氏自由闲散惯了,我们一向也喜欢隐藏身份,住在离人很近的地方,与他们互通有无,只是青丘……青丘以势相压,族中长老怕祸及无辜,我们这才渐渐与凡人分开,遁入远山,算起来,也有千余年了。”
隐匿偏安于远山之中,而他却知道人间很多事,甚至认识悬翦剑。
幽暗中,庄嬴看不清涂山显的脸,但他尾音悠长,语气里似带着对远离人世的遗憾和叹惋,她便不由得多想,或许涂山氏,是很喜欢人间的吧。
“我们依旧在反抗,各个狐族结成统一的联盟来抵御青丘,但是青丘天狐力量强大,千年来,除去六次举全族之兵的大战外,时不时还是会产生激烈冲突,每一次双方都有折损,但终究还是我们伤亡更为惨重,慢慢地,其他狐族都倦了、怕了,惹不起总躲得起吧?他们越走越远,也越来越沉默,这大地之上,近乎要失去他们的踪迹了。”
庄嬴沉默良晌,张张嘴说道:“其实,涂山氏也是一样的吧?商灭夏,周伐商,一个又一个新的朝代出现了,你们却渐渐失去了踪影,成了传说中的存在。”
“传说么?但你为何从一开始,就没质疑过我涂山氏的身份?”
“……啊?”庄嬴眨了眨眼,涂山显的问题来得突然,她不知该怎么回答,细细思虑后,她尽可能想用最简洁易懂的话来解释清楚,“哦,这是因为……宗室都有各自的传承,祖先没有必要欺瞒自己的后代,所以古老文画里的东西,只要能传下来,我们都会相信。”
“在你们赵氏祖先留下的记载里,出现过我们涂山氏?”
庄嬴觉得他有些天真,忍不住瞥他:“大禹的妻子是涂山女,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从夏到商,再至现在,没有人会不听说,不同的是,平民认为上古渺茫难辨真假,而我们宗室后代不仅众口相传,更有铭文帛书佐证,自然能接受涂山氏存在的事实。”
“原来是这样。”
“然后呢?”
“什么?”
“狐族的事。”
涂山显有一阵没有开口,只是能听见他轻缓的呼吸声。
“三百年前,青丘女帝继位。”暗影里衣衫微响,他好像是靠在了石壁上,“那一位女帝,自少年时就嚣张跋扈,闹得四海不宁,在继任帝位的第二年,她就仗着青丘势盛,进犯各个狐族,我涂山氏首当其冲,遭到强兵突袭,族中长老……族中长老为后辈子孙顾虑,不惜以耗尽大半生的修为为代价,联手重创了青丘女帝,青丘始才撤兵。大战之后,长老们闭关休养,青丘那边也不再有动静,终于又有了一场宁静,就像上一个百年。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宁静能维持多久,尤其涂山氏的上一辈已经老去,力量在不断衰弱,他们无力再庇护后辈。三百年前的大战后,我的师兄行云继承了他父亲的大长老之位,开始真正主理族中大小事务,他坐上高位,才发现涂山氏到了怎样危急的关头,青丘倘若再来,不需女帝出马,五百精兵足以踏平我全族。”
庄嬴因骤然的心惊,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行云告诉过我很多次了,要变强、要变强!只有变得强大了,才不会被欺负,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从懂事起就知道!”提及轻易就会被灭族,涂山显的情绪有些失控了,他加速的语气里都透露出焦躁不安,“阿爹和师父都说,越强大的仙狐,每次所历劫也会越重,我没怕过,我刻苦努力地修炼,每一尾长成前都必经雷火大劫,甚至第四尾长出来的代价是被天雷劈中,烧焦一身毛皮,将养了近二十年,我没有退却过更不曾说过一个苦字!我不敢掉以轻心,更加努力用心地修炼,可我熬过了七重雷火,第八重雷火迟迟未至,整整三百年,第九尾就像不会再长出来一样……我灰心挫败,族中老小也对我感到失望,万般无奈之下,长老们只好让我到人间来历练。”
“你——”
庄嬴听罢,内心戚戚焉,原是要安慰他的,但一想到涂山显对她的戏弄,那些话就都说不出口了,她默默想了想,略刻薄地问他道:“你们涂山是没有人,不,是没有狐了吗?怎么好像复兴全族的大业,要你一力承担似的?”
涂山显愣怔,好一会儿后反问她:“你不也一样?难道你没有兄弟?为何上楚国刺探这等危险的事情要你一个女儿家来做?”
他这一问,不偏不倚,恰好击中她的软肋。
庄嬴望着涂山显的所在,悄悄捏紧拳头,她飞快别过脸去,冷哼道:“我跟你不一样!我的父亲是赵国君上,作为赵君的女儿,我有我的责任和使命,何况这世上并没有人规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就做不得。”
雷声渐悄。
涂山显靠在石壁上,凝望夜色中模糊不清的一段柔丽侧影,轻轻笑出了声:“有,男人能做女人做不得的事,当然有,譬如,你做得再好,你父亲也不会把他的君位传给你。”
庄嬴在幽暗的天光中悚骇惊动,她当即厉声斥责:“你胡说八道什么!君上之位怎么能传给我?那是属于我弟弟雍的!”
“提到赵国君位,你想都未多想,立刻就将它和你的弟弟联系在一起。人间的君位更替,父传子、子传孙,亘古不变——你看,这不正是男人能做而女人做不得的事么?”
“你这是强辩!”
“我有哪里说得不对?”
“……”
雷响俱歇,只有雨声。
——应该不会再有打雷闪电了吧?
庄嬴下意识转头望望洞口:“睡你的觉吧!”
“涂山显,我告诉你,明早雨停赶路,”她不欲与他逞口舌之利,遂忿然摸了剑起身,“你倘若再敢耍花招,我就宰了你!”
电闪雷鸣过去了,他受了惊吓半宿未睡,又说了许久的话,此刻精神稍稍一放松,倦意就尽数涌了上来,他打起了呵欠,嘴上却仍旧不肯消停:“女人太凶不好,会嫁不出去的。”
庄嬴伸手摸着石壁,在整片的漆黑中探路回到之前的卧处,乍然听得他在身后这样说,不禁一阵脸红,羞恼嗔怒道:“要你管!”
涂山显抬抬眼,仿佛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
幽暗石洞中悉索细响,剑被搁在地上,声音轻而脆利。
眼瞳中如落星光,他孤自弯唇笑了笑,枕着手臂,闭目躺下:“我希望你的夫君,是个温和好脾气的人。”
她的夫君?
庄嬴心间一定,张开了眼,她看见无边的黑暗,而心湖上却似煦暖春风吹拂,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柔柔的涟漪。
“他是,他当然是。”
万籁俱寂唯听雨落沙沙。
涂山显困极了,呢喃之语犹如来自梦中,他有点分辨不清楚了。
☆、第四章 楚魏间
涂山显没有骗庄嬴。
次日天亮之后即在赶路,但足足用了两天一夜的工夫,他们才走出山林。
山林外没有道路也望不见人烟,柔白的月光照见一片广袤的原野。
北天七星如勺,斗柄西指。
庄嬴辨识出北面,举步便要走入寂静原野。
“喂!”涂山显连忙拉住她,“你做什么?夜都这样深了,你还要往前走?”
庄嬴皱眉甩开他:“松手!”
“要我松手可以,但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要你来管?”
“我是为你好。”涂山显神色郑重,“一眼望去,前面都是草,那些草长在实地上还是沼泽里你都根本分不清,白天走尚自要当心,何况是夜里?你如果是想去送死,我就不拦你了,只是一点,沉下去的时候别喊救命。”
说罢,果然松手,自顾转身走到林子边上的老藤树底坐下。
涂山显的一番话,说得庄嬴心里生起犹豫。
“你别看我。”庄嬴看向他时,他立刻侧过脸去,毫无商量的余地,“我的眼睛虽然比你们凡人的好,但我累了,不想走了,今夜我就想趁着月光睡在这里。”
庄嬴不作声,走开几步,靠着一株老树歇下了。
涂山显为她的屈服而感到窃喜,不过他的确是走累了,一闭上双眼,还没来得及多想别的,就很快睡着了。
沉沉一夜无梦。
涂山显翻个身醒来,发觉天已大亮,他揉揉眼睛,爬起来,自然而然地去看庄嬴。
庄嬴不在。
剑不在,人更不在。
才从林子里绕出来,她当然不可能再回去——
涂山显脸色一变,望向茫茫野原,大早心头就堵起了一口气:“半个字的招呼不打,走得真够快啊。”
他倒也没怎样费力就追上了庄嬴。
隔着被风吹动的逐渐秋黄的长草,涂山显高声喊前面的人影:“小庄!”
庄嬴没有理他,连头也未回一下。
他疾步往前奔去,再次喊道:“小庄,你等等我!”
额上汗水经清早的风一吹,丝丝作凉。
凉意慢慢地往心里落,庄嬴愈加神思清醒,她停了下来。
涂山显高兴道:“小庄,我就知道你会等我。”
庄嬴转过身,冷肃问他:“你要到哪里去?”
“我么?”闻得此问,涂山显眼中迷茫,他一边放慢脚步慢慢走近,一边低头摸着下巴认真凝思了好片刻,嘴里嘟囔着,“长老只说人间就好了,我没有十分想去的地方,去哪里都好……”
忽双瞳中闪现光彩,他欣喜抬头:“啊,不如我与你同去邯郸如何?”
不曾想,庄嬴立即变脸拔了剑,很凶地警告他说:“涂山显,你若是让我在邯郸看见你,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悬翦剑没有离鞘,但寸长剑身依旧寒光朔朔。
涂山显皱眉看看她手里的剑,再看看她不像在开玩笑的脸:“正经说起来我是仙,你竟不欢迎我去你们赵国?”
“你爱去哪去哪,就是别到赵国来。”
“为什么?”
“怕你在人间闯祸,贻害一方。”
涂山显脸色瞬变:“你说我……会遗祸人间?庄嬴,你再敢说一遍?”
庄嬴分毫不惧,硬气道:“说就说!我就是说你一介人事不懂的狐狸,本事不大还喜欢捉弄人,你非我族类,谁知有没有包藏异心?我邯郸不欢迎你,整个赵国都不欢迎你,你能在深山老林里待着最好,不能的话,也请另择他国,总之别来祸害我赵国!”
涂山显瞪大了眼。
庄嬴扭头走了。
这个弱小的凡人,胆敢说他涂山氏本事不大?就算他涂山显没有长出第九条尾巴,收拾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小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