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凝也不看萧燕燕,没有好气道:“怎么,皇兄不知道,我就不能回来吗?”
萧燕燕心知她有意挑衅,虽然无奈却也不发作,只淡淡说道:“当然不是,公主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萧燕燕这话本是关心她一路的安危,可是在耶律凝听来却似乎另有所指。她本来就是一个心直口快、毫无心机的人,因此猛地转过头,负气质问道:“怎么,皇后觉得我应该和谁一起回来吗?我若是说只有我一个人,你是不是很失望呢?”
萧燕燕还没做反应,这些话倒是被一旁正端着茶点的阿离听到。也不顾萧燕燕是否允许,阿离几步走到耶律凝面前,将手中的茶点放到桌案上,向耶律凝欠了欠身说:“公主,恕奴婢无礼了。不说您身为公主,见到皇后不跪不拜不理合不合规矩,就是我家主子刚刚经历丧亲之痛,您一进来就这样冷嘲热讽、咄咄逼人,是不是...是不是——”阿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燕燕叫住,语气虽然不严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阿离只得转身退下。
听了阿离的话,耶律凝已知自己说的太过。见萧燕燕虽然面无表情,可微蹙的眉尖却透着隐隐悲痛,耶律凝心里又后悔又不想示弱,只好虚咳了一声,故作轻松地小声说:“那个,皇后...皇后请节哀,当心…当心身子。”
萧燕燕不想和她再周旋下去,因此只冷冷说道:“公主一路长途跋涉想必也辛苦了,若是没什么事,公主就请回宫休息吧。”
耶律凝却并不起身,只盯着地上不说话,半晌才好像很不情愿似的对萧燕燕说:“我有事,我…我是替某人回来看看你。有的人知道你父母出了事,整天愁眉苦脸的。我就看不得他那副样子,所以就找个理由回来了。本以为他会有什么话让我转告你,结果这个伪君子却说什么,说什么非礼勿这,非礼勿那的,哼,心口不一的家伙。”
萧燕燕终于明白了为何耶律凝一见自己就施难。韩德让,这个一年多没有被提及的名字在此刻忽然涌上心头,萧燕燕不禁有些怅然失措。但此时最令她惊讶的还是眼前的耶律凝——虽然语气里尽是嫌弃,但脸上明明写满了爱意和心疼,萧燕燕没想到,这个一直养在深宫、娇生惯养的公主,可以为了心爱的人如此委曲求全。见萧燕燕盯着自己,耶律凝有些不好意思,忙喝茶掩饰:“我看...皇后...皇后还好,那就放心了,我走了。”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公主留步,”萧燕燕急忙将耶律凝叫住,“请公主在此稍等片刻。”说罢转身从后门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却多了一个巴掌大的精致木盒。只见萧燕燕将那四方的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枚青色的玉佩,轻轻递到耶律凝身前说:“这个,应该物归原主了。”
耶律凝一把从萧燕燕手中夺过那枚玉佩,心忽地沉了下去。她认得这枚玉佩,当年韩德让将自己从树上救下来的时候,身上佩戴的正是这枚玉佩。这一年来,自己一直追问他玉佩哪去了,韩德让只说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原来,原来竟一直在萧燕燕手里。萧燕燕见耶律凝握着玉佩发呆,神情忧郁,便问她怎么了。耶律凝这才把自己如何被韩德让所救,又如何识得这玉佩等事告诉了萧燕燕。
萧燕燕担心公主多想,因此对她说:“一个物件可能会四处流转,但它最终的归属应该是最珍惜它的人。这枚玉佩现在属于你了。” 耶律凝却逼视着萧燕燕,不依不饶:“你敢说自己已经忘了他?”
看着耶律凝敢爱敢恨的样子,萧燕燕又羡慕又嫉妒,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但此时此刻已是物是人非。她只将脸转到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和韩卿只有君臣之情。”
见萧燕燕说的认真,耶律凝锐利的眼神忽然变得柔软,她痴痴说道:“可是...可是他忘不了你。”
“公主有没有听过,‘天若有情天亦老’,草木山石尚有感情,何况是人呢。”萧燕燕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却似乎湿润了。而一旁的耶律凝却仿佛得了什么名言警句,忽然振作起来。如果说她刚刚还对萧燕燕带着敌意,此时已经少了大半。耶律凝将手中的玉佩又递还到萧燕燕手中,微微抬起下颚,骄傲地说:“萧绰,谢谢你。我要走了。”
萧燕燕不禁追问她去哪,耶律凝转了转闪亮的眼眸,装作不情愿地说:“我呢就好人做到底。那个傻子有一封信要我转交给耶律贤适,他说如今朝廷之上,只有耶律贤适有能力协助皇上...呃...惩前毖后、整顿朝纲。他还说,耶律贤适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所以一直不肯步入朝堂,因此他就给耶律贤适写了封信。”说罢将手中的信在萧燕燕面前晃了晃,便转身离开。
萧燕燕回过神,忙在她身后唤道:“那…那这玉佩…...”
耶律凝也不回头,从侍女手中接过斗篷,边走边说:“他给你的东西,你自己还给他吧。本公主,要等这玉佩的主人亲自将玉佩送给我!”
萧燕燕看着远去的耶律凝,不知是喜是忧,猛然想起耶律贤适,又陷入沉思。
这晚,正是萧继先入宫觐见萧燕燕的日子,姐弟俩人正闲聊着家常,却没注意皇上早已来到门外。耶律贤笑吟吟坐在榻上,随便问了几句,见萧继先虽然年纪轻轻,却举止端庄、风度潇洒,心生欢喜,随口赞道:“继先出落得越发精神,和皇后越来越像了。”
萧燕燕为皇上斟上一杯茶,笑说:“这还得多谢皇上重开国子监,不是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吗?”
耶律贤高兴地点点头,向萧继先问道:“继先,最近国子监的师傅都讲了些什么?”
萧继先躬身颔首,娓娓说道:“回皇上,前几日师傅给学生们讲了《管子》中的《八观》。”
“哦?”耶律贤放下送到嘴边的茶杯,沉吟道,“朕以为国子监只研习儒家经典,没想到竟也是百家争鸣。这管仲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名相,他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的第一个。继先,《管子八观》是室昉给你们讲的吗?”
“回皇上,不是室昉大人,是耶律贤适大人。”
“耶律贤适?”耶律贤更是惊异,他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让萧继先讲给他听。
“是。”萧继先用清脆的声音朗声,“耶律大人说,《管子·八观》是管仲辅佐君王治国理政的思想精华。《八观》中有言,豪杰不安其位,则良臣出;积劳之人不怀其禄,则兵士不用;民偷处而不事积聚,则囷仓空虚。如是而君不为变,然则攘夺、窃盗、残贼、进取之人起矣。这是说如果朝廷之上,良臣不能得到应有的位置,良臣就会出走;如果辛勤的人不能得到应有的俸禄,那将士们就会不努力;臣子和人民如果只知苟且偷安,而不知积累,则会内外空虚。如果这个时候,君王还不知改变,那么抢夺、盗窃、残害人民、谋取政权的人们就会出现。所以,身为臣子,看到国家出现偏颇,就要积极谏言,是为武死战,文死谏。”
听了萧继先的一席话,耶律贤呆呆愣住,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的萧燕燕见此景,笑着说道:“臣妾记得,耶律贤适最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不想他竟也胸怀大志。”
耶律贤轻轻摇了摇头,叹道:“你有所不知。贤适是真正的稀世才子,只是他这个人生性自由洒脱,不愿受拘束,所以一直故作闲游,远离朝政。朕还在府邸的时候,常与他秉烛夜谈,他的很多想法都令朕受益。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若他愿意出世,也了了朕的一桩心事。”
听到耶律贤这样说,萧燕燕不禁莞尔:“事在人为。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应视君如腹心’,皇上如果以手足待他,臣妾相信,耶律大人必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望着萧燕燕被烛光映红的面容,耶律贤浅笑着点点头。
☆、帝后失和
很快,耶律贤适先是被封为北枢密院承旨,不日又晋升为北枢密院副使,与萧海只齐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有意要提拔他。对于耶律贤适的突然出现,萧海只无疑是最郁闷的人。想自己在萧思温手下唯唯诺诺这么些年,终于熬到了出头的一日,却不想半路杀出了一个程咬金。这耶律贤适虽然年轻,但做起事情来之雷厉风行却一点不逊色于萧思温,很快便得到室昉、韩匡嗣等汉臣的拥护,可谓是前途无量。萧海只将满心的怨恨都放在萧燕燕身上,因为他在宫里的密探禀告道,皇上突然重用耶律贤适,是皇后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重要作用。萧海只恨得暗自咬牙,原以为除掉了萧思温就万事大吉,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皇后也要和自己作对。
话说自从上一次耶律凝拒绝了玉佩后,萧燕燕便将那玉佩重新放回盒子里收了起来,只想着有机会亲自归还给韩德让,便也不再往心里去了。却不想这一日午后,耶律贤突然驾临崇德宫,萧燕燕连忙跪下接驾,可耶律贤却不似往常那样将她扶起,而是阴沉着脸直接从萧燕燕身边走过,在榻上坐了下来。见耶律贤面目铁青,萧燕燕也是莫名其妙,但因为皇上没有叫自己平身,便只得一边跪着,一边暗自观察。
耶律贤面无表情,只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萧燕燕,半晌,冷冷问道:“皇后,东西放哪了?”萧燕燕被问得一脸茫然,她确实不知道耶律贤指的东西是什么,便问道:“什么…什么…放哪了?”
耶律贤看了一眼连奴,只见连奴稍稍迟疑了片刻,还是直接走向了萧燕燕的妆奁,在最下面一层中取出了一个木盒,双手呈到了耶律贤的面前。萧燕燕心里一惊——这正是装着韩德让所赠玉佩的木盒。果然,耶律贤从盒子中取出那枚玉佩,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忽然扔到萧燕燕面前,冰冷的双眼射出寒光,说道:“皇后,这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萧燕燕心知耶律贤已经知道这玉佩的来历,虽然有一些惊慌,但因为自恃问心无愧,便很快恢复了镇定,只叩首道:“回皇上,这玉佩确实是臣妾的一个朋友所赠,臣妾——”
“朋友,”萧燕燕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耶律贤的冷笑打断,“朕怎么记得,上一次皇后还说是师徒,今日又成了朋友,那明日又会变成什么?皇后,你对得起朕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耶律贤已是怒不可遏。
萧燕燕吓得身体一颤,不禁愣住。倒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她入宫一年来第一次见耶律贤冲自己发这样大的火,一时又奇怪又委屈,竟忘了眼前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只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夫婿,因此脱口而出:“皇上,这只是一枚玉佩而已,臣妾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如此动怒?”
听此话,耶律贤气的拍案而起,俊秀的面孔因为愤怒而显得冰冷无情:“你把这东西整日放在身边,竟然还问朕为何发怒,看来朕真的是把你宠坏了!”
一旁跪着的阿离早就吓得脸色苍白,只希望萧燕燕能赶紧认错请罪,挽回圣心。却不想萧燕燕听了耶律贤的话,反而迎上了皇上锐利的目光,幽幽说道:“皇上若是不相信臣妾,宠不宠爱,又有何妨。”
不仅阿离和连奴被这话吓了一跳,耶律贤也是愣了片刻,才冷笑着厉声说:“好,好,朕宠你倒不如宠个奴才了。来人,拟旨,皇后失言,顶撞圣意,责其在崇德宫闭门思过,禁足一月!”说罢,也不看跪在地上满脸惊异的萧燕燕,一甩锦袍,径直从她身边走了出去。连奴赶紧跟上,走到萧燕燕身边的时候本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小跑跟在了耶律贤后面。
萧燕燕呆呆跪在地上,一时间,委屈、失望、难过、疑惑一齐涌上心头。前一日还是恩爱夫妻,怎么会突然就心生嫌疑,难道他们之间的信任还抵不过一枚玉佩 。阿离见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让眼眶中的泪水留下来,又害怕又担心,赶紧跪着蹭过去,安慰道:“小姐,您别难过了。您想,皇上...不...不也是因为...太在乎您了吗。皇上正在气头上,难免说狠话,过几天您给皇上认个错...就...没事了。”
阿离的话令萧燕燕猛地回想起皇上的那句“朕宠你倒不如宠个奴才了”,她忽然向阿离问道:“阿离,晋国公主来那天,我去卧房取玉佩,旁边都有谁?”
阿离虽然奇怪,但还是仔细回想起来。“啊,当时...当时厅堂里只有小姐、公主、还有我,其他奴才都在外面。后来,小姐去取玉佩,也是奴婢跟着的,旁边...旁边并没有什么人啊。”
萧燕燕正思索着,又听见阿离叫道:“哦,对了,后来,小姐您让我把玉佩送回去,我放好玉佩出来的时候,看见辛古在外面鬼鬼祟祟的,我就问他干什么呢,他说听见小公主的哭声,想看看怎么了。我...我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进屋里去看小公主。主子,您怀疑…...”
萧燕燕眯起寒月般的双眼,刚刚的凄然一扫而去,小声对阿离说:“在崇德宫,知道那玉佩属于韩德让的人就只有他。今后要防着点他。你去告诉萧怀义,让他盯紧了辛古。”阿离此时已经明白了萧燕燕的意思,不禁恨恨说道:“是,若是让我知道辛古这个奴才吃里爬外,我非不亲手杀了他!”萧燕燕却轻轻摇摇头:“我一直怀疑崇德宫里有奸细,若真是辛古倒好了。父亲被害一事我正没有头绪,如今抓到他,若顺藤摸瓜,说不定会有更大收获。”
自耶律贤在萧燕燕处龙颜大怒之后,果真没有再踏入崇德宫,想念女儿平南公主时,就命人将公主送到彰愍宫。若说最开始几日,萧燕燕年轻气盛,心里还牟着劲不肯服软。可时间一长,加上阿离一直在旁边劝说,她心里也难免犯嘀咕 。心想毕竟自己有错在先,又冲撞皇上在后。皇上什么时候被人如此顶撞过,终究是自己太冲动了。因此又不禁懊悔起来,把什么骄傲、委屈都抛到了脑后,只想着找时机向皇上赔礼认错。可是皇上自上次后再没有来过崇德宫,她又有禁足在身,所以一直没能表明心意。不想还未到一个月,皇上却又要例行去长春州春行营。萧燕燕自然没有一同前往,对外只说平南公主染病,皇后因此留在上京照看。萧燕燕虽然无奈,却也没有办法。
虽然和皇上之间的误会没能消除,但萧燕燕也不是一无所获,萧怀义监视着辛古终于有了重要发现。原来辛古在北城里竟然有一个不错的宅子,宅子里还养着他的一个相好。但最重要的是,表面上这个宅子是辛古从一个叫王典的汉人处低价买的,但实际上,这个王典只是一个契丹贵族的家奴,而这个契丹贵族就是萧海只的弟弟萧萧海里!萧海里是萧海只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是庶出,所以哥哥萧海只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和官位,而萧海里只是担任一个XX的闲职,其他时间则是给哥哥跑腿。萧怀义调查得知,辛古每个月都会往那宅子跑几次,姓王的汉人更是经常出入,更有人在宅子里曾经见过萧海里本人。更重要的是,在萧燕燕遭遇的几件大事里,都有辛古和王典在宅子里秘密会面的记录。而且皇上在永州冬行营的时候,也就是萧思温被害的那次,萧海只随驾前往,但萧海里却留在了上京。这实在是一个重要的发现,萧燕燕不敢相信,下毒手的人会是那个平日里对父亲最恭敬的萧海只。萧怀义建议立刻将辛古抓起来审问,但萧燕燕却不想打草惊蛇,她怀疑辛古并不知道所有事情,只是一个传话筒,因此预备用这条小鱼钓大鱼。只嘱咐萧怀义继续监视辛古,又让萧继先多留意萧海只萧海里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