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失和的事很快就被传得满城风雨。韩匡嗣听到闲言碎语,以为儿子和皇后瓜葛不清,气得不分青红皂白就给韩德让去信一封,大骂不迭。韩德让收到父亲的信,以为耶律凝替自己去看望萧燕燕的事被皇上知道,因此而连累了她,更是后悔莫及。虽然耶律凝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什么都没说,皇上和皇后也没有失和。可韩德让还是不放心,思虑几日,他还是决定给皇上写信将事情讲清楚,请皇上不要冤枉皇后,所有的误会都由他引起,他愿意承受任何惩罚。
韩德让提笔写了一半,因为来了客人便停笔出了书房。待韩德让再回来的时候,见耶律凝正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那封未写完的信。韩德让故作镇定,默默走过去试图从耶律凝手中将信夺走,耶律凝忽却闪身一躲,将信藏到了身后。
韩德让皱眉冷冷说道:“请公主把信还给我。”
“我不!韩德让,你疯了吧,你知道如果这封信送到皇上手上会是什么结果吗?”
“我知道。”韩德让避开耶律凝的目光说道。
耶律凝举着信说:“你不知道!我已经告诉你了,皇上和皇后很好。可是你现在这封信算什么?皇上是什么性情你不知道吗,他看到这封信又会怎么想?连我都懂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明白?!”
韩德让不耐烦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别人...替我受委屈!”
“别人?你就是怕萧绰受委屈。”耶律凝怒气冲冲地说,“我告诉你,萧绰心里已经没有你了,她一心一意要做大辽皇帝的贤皇后。所以就算皇上让她受委屈了,也轮不到你来管!”
韩德让脸涨得通红,负气说:“我的事也用不到你来管,你把信给我!”
耶律凝冷笑一声:“好啊,你现在想不顾一切了,那当初为什么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让给别人呢!韩德让,我再说一遍,你这封信不是帮她,是在害她!她比你坚强多了,根本不需要你帮!”说罢,耶律凝将手中的信向韩德让身上一丢,“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转身跑出了书房。
韩德让慢慢捡起地上的信,想起刚刚耶律凝的话心如刀割。是啊,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拯救”她呢,当初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她最后的希望击碎的。他知道,耶律凝说的对,绰儿从来不是自己这样懦弱、瞻前顾后的人。在那个风雪夜晚后,他们两人之间就只有君臣之意了。想到这里,韩德让将信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的是自己可笑的过去。
☆、舜姬入宫
随着春天的到来,被白雪覆盖了一个冬天的皇宫终于露出了光彩的容貌,处处尽是“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生机景象。萧燕燕却无心欣赏美景,只盼着皇上早日回京,两人能重归旧好。可她不知道,上京和皇城里已经传开,说皇后失德被软禁,久失圣心,而皇上在长春州又得一绝世佳人,已经册立为妃。这些话阿离自然也都听说,但一来她不相信皇上是这样喜新厌旧的凉薄之人,二来也不想令萧燕燕雪上加霜,所以也只字不提。五月,皇上的卤簿仪仗回到了上京。外城里自有大臣们跪迎,萧燕燕则率领后宫诸人在元和门接驾。她今日特别盛装打扮,两三个月未见皇上,此时心里竟还有一些紧张。正想着见到皇上的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便看见耶律贤已经从御舆上走了下来。可萧燕燕还来不及高兴,就看见在耶律贤身后,一个白纱遮面、身姿绰约的异族女子正众星捧月般缓缓向自己走来。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女子是皇上的新宠。萧燕燕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时间在此刻停止了。
萧燕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驾的,又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崇德宫。虽然在进宫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古帝王三宫六院,自己注定要和其他女子分享一个夫君。可她也曾想过,或者说,是耶律贤对她的宠爱使她相信,也许他会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一个择一人而白头的君主。只是如今看来,这都是她的自欺欺人罢了。萧燕燕知道,她没有理由怨恨皇上,世间男子大都如此,更可况他是天下人主呢。可每当她想起耶律贤曾经对她说的话,想起两个人围炉夜话、剪烛西窗的情景,想起耶律贤得知她有了身孕时喜出望外的样子,还有他从永州千里奔回上京时满目紧张的神情,萧燕燕只觉得缠绵悱恻,难以置信。难道只因为一个玉佩,皇上就变得这样绝情,又或者,他本就是个薄情之人?
虽然明知道皇上今晚不会来崇德宫用晚膳,但萧燕燕还是准备了一桌的菜肴,自己也特别梳洗打扮,端坐等待。一直到戌时,才听到院子里有人来的脚步声,萧燕燕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发现进来的人是连奴。连奴是个聪明人,看到满桌的菜肴,又瞥见萧燕燕的神态,便知道了她的心思,赶忙迎上一张笑脸说:“奴才连奴给皇后娘娘请安了。皇上说…他折腾了一天有些倦了,今晚...就不来崇德宫用晚膳了。但是...但是皇上可惦记皇后了,这不,让奴才把在鸭子河得到的一些好玩意给皇后送来了——快,抬进来。娘娘您看,这些可都是皇上亲自为娘娘挑选的呢。”说话间,几个太监宫女鱼贯而入,有人托着兽皮,有人捧着金银珠宝,还有陶器、玉器、香料、人参等等,足有十好几样。可惜萧燕燕根本无心在这些赏赐上,她的心已经沉到海底,只表面上还得保持皇后的风度,因此只欠了欠身,漠然道:“臣妾谢皇上恩赐。”一边令青梅腊梅将东西收好。
见皇后将人都打发了出去,连奴知道多说无益,便想告退,却被萧燕燕叫住:“连奴,本宫问你,今日…今日走在皇上身后的女子…是谁?”
虽然料想到皇后会问,但连奴还是一时紧张起来,半晌才无奈地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地说:“回娘娘。她…她是高丽国王献给皇上的礼物,据说...据说是高丽第一美人,又能歌善舞,叫舜姬。皇上...皇上已经...已经封她为…雪妃。”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萧燕燕的脸上还是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她努力保持着平静,问道:“好,那…雪妃,现在住在哪里?”
“呃…回娘娘,雪妃...现在住在...住在彰愍宫的偏殿。”
萧燕燕的眉尖微微一蹙。是偏殿,那是自己刚入宫时暂住的地方。因为那个时候,皇上正忙着着人为她重新布置崇德宫。昼夜不休的温房、冬雪下一颗颗娇艳欲滴的花朵,还有所谓的“椒房之宠”,一切都好像就发生在眼前,可是偏殿,却已经住了别的妃子。往事历历在目,却恍如旧梦一场。
见皇后泪眼朦胧,连奴忙说道:“可是皇上说了,说…等给雪妃选好宫殿,就搬——”
“皇上今晚是去那了吧。”不等连奴说完,萧燕燕忽然问道。
连奴知道自己骗不了皇后,只得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是...是…...”
萧燕燕无力地说了一句“你下去吧”。待连奴离开后,她一直挺立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垮了下来。就算父亲被害、母亲病逝时,她也不曾这样绝望过。她自问,这是否意味着,从今往后,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她一无所依了。可是杀父之仇未报,女儿尚在襁褓,自己要怎样走下去呢。这一刻,她忽然特别想念父亲。忽然间,窗外响起一声闷雷,一阵狂风后,漫天急雨随风落下。豆大的雨珠打在屋檐下的芭蕉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在这个孤寂的夜晚显得尤为清晰,好似一首凄美的萧曲。
连奴回到彰愍宫的时候,见耶律贤正在聚精会神地写字,雪妃跪在一旁为皇上研磨,便悄悄站住。半晌,耶律贤抬起头见连奴站在一旁,便一边写字一边问道:“皇后怎么样?”
连奴有些为难地说:“皇后...皇后情绪不佳。”
耶律贤握笔的手忽然停住,片刻,淡淡地问:“怎么不佳?”
连奴瞟了一眼低头研磨的雪妃,便将自己和皇后在崇德殿的对话禀告给了皇上。舜姬用余光瞥见皇上提着毛笔却不落字,虽然低着头,但眉心似乎微微蹙动,舜姬有些触动,不禁问道:“皇上,舜姬不明白,明明您的心在皇后那,又为什么要故意疏远呢?”
耶律贤饶有兴致地转过头,盯着舜姬笑着问道:“怎么,你在乎吗?”
舜姬被问得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耶律贤复又接着写字,一边问道:“舜姬,你知道朕为什么封你为妃吗?”
舜姬面无表情,冷冷说道:“因为臣妾是高丽王送给您的礼物。”
“哈哈,“耶律贤忽然爽朗的大笑,看着舜姬说,“不,你错了。朕封你为妃,正是因为朕知道,你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高丽王的礼物。你是高丽□□的孙女,也是高丽王最爱的姬妾,还是大辽皇帝的雪妃。但,这都不是你,你只是皇甫舜姬。朕说的对吗?”
舜姬呆呆望着耶律贤,一脸错愕。
按照规矩,舜姬第二日早上要向皇后谢恩领诲。虽然已经在脑海里将传说中舜姬的美貌勾画了好几遍,但当萧燕燕看见舜姬的一刹那还是震惊了。与契丹女子和汉族女子皆不同,舜姬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脑后盘成云鬟,又配上一圈粗辫加髢,更衬得面如玉盘;上身着梨花青双绣轻罗褙子,下着月牙白曳地抹胸长裙,走起路来身姿挺拔、袅袅生烟;至于容貌,真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但最妙的,还是舜姬身上不谙红尘、遗世独立,犹如空谷幽兰般的冷艳气宇。萧燕燕毕竟年轻,见舜姬如此出众,不由得心生相形见绌之感,忧从中来,不禁怔住,由着舜姬和一众宫娥跪了半晌。还是阿离在一旁悄悄提醒,萧燕燕才回过神,忙平身赐座,感慨道:“久闻雪妃倾城美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舜姬却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只淡淡一笑,用清楚的汉语说道:“自古以来,以色侍人,乃是女子最低级又无奈的选择。臣妾无才,怎比得上皇后,雅量高致、母仪天下,犹如月光照人,长明不衰。”
见舜姬出口成章,萧燕燕暗自思忖:只以为她金玉其外,没想到竟也通些诗书。又想到舜姬自称无才,不禁觉得她自视过高,因此有些冷谈地说:“原来雪妃不仅汉语说得好,也通诗书,如此才思,怎还自谦以色侍人。”
舜姬似笑非笑,脸上扫过一丝无奈,颔首道:“臣妾自小便作为’礼物’被抚养长大,既然是‘礼物’,当然不能令主人失望。因此契丹语、汉语、诗词、歌舞都是臣妾必修的技艺。有的人勤学苦思,是为了功名利禄,有的人为了天下苍生,有的人为了修身怡情。而于臣妾,不过是为了多一个迎逢人的手段罢了。这不干不净,不纯不正的才思,不提也罢。”
见舜姬将这一番诛心的自嘲说的如此直白,不带一丝情感,萧燕燕被惊得愣住,对眼前这个谜一样的异族女子,又好奇又戒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倒是舜姬先开了口:“皇后,臣妾有事禀告,请屏退左右。”虽然讶异,但萧燕燕还是如她所说,将包括阿离在内的所有太监宫女都遣到了厅堂外。
“皇后,”雪妃平静地说,“舜姬要告诉您的是,皇上至今都未临幸过臣妾。”
见萧燕燕惊讶得目瞪口呆,舜姬面无表情接着说:“皇上不过是看舜姬跳舞弹唱,有时候彻夜批阅奏折,有时看书写字,有时合衣睡在榻上,仅此而已。皇上人在臣妾处,心,却在皇后这。”
萧燕燕呆呆问道:“是...是皇上让你告诉本宫的?”
舜姬摇摇头,冷冷道:“没有,只是臣妾看多了皇家王族中的虚情假意,见皇上对娘娘这般情深,舜姬不想皇后因为自己对皇上生疑。”
萧燕燕一时语塞,心中有许多个疑问。舜姬说的是真的吗?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舜姬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正思索着,却见舜姬已经起身告退,萧燕燕忙冲她的背影喊道:”你究竟是谁?“
舜姬站住,慢慢回过头,语气冷漠:“臣妾,皇甫舜姬。”说罢翩然出了厅堂。
见雪妃离开,阿离忙返回厅堂,见萧燕燕目光痴痴,便询问出了什么事,萧燕燕就把刚刚舜姬的一番话告诉了阿离。没想到阿离却好像比萧燕燕还开心,一边笑着念叨什么“就知道皇上不是这样薄情的人”,又埋怨萧燕燕“真是错怪了皇上”。萧燕燕却没有心思留意阿离的兴奋,几个月来她一直压抑的失落、自责、痛苦和辗转终于在这一刻爆发。萧燕燕起身就向外走,阿离追在后面问道:“主子,您这是去哪啊?”
“紫宸殿!”
☆、真相大白
当萧燕燕带着阿离冲到紫宸殿的时候,耶律贤正在同萧海只议事。显然,两人见到萧燕燕红着脸闯进来都有些意外,尤其是萧海只,一时脸色变得煞白。耶律贤只稍稍愣了愣,便恢复了镇静,仿佛没有注意到萧燕燕脸上的愠色,笑着说:“皇后来的正好,朕和萧卿正在商量,萧卿建议把长宁宫重新修整一下,赐给雪妃,朕觉得甚好,正想着该给长宁宫重新取个什么名字。皇后饱读诗书,有什么建议吗?”
看着皇上浅笑的面孔,又想起刚刚舜姬的话,萧燕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萧海只生怕皇后迁怒于自己,赶紧跳出来解释:“是,臣是想,雪妃总住在彰愍宫的偏殿,一来影响皇上休息,二来也不益于帝后的感情。所以臣就想,不如请雪妃另立宫宇。”
萧燕燕在心里冷笑,冷眼看着萧海只。长宁宫是□□应天皇后曾经居住的宫殿,是除了崇德宫外距彰愍宫最近的宫殿,萧海只建议把长宁宫赐给雪妃,究竟安得什么心?想到这里,又瞥见皇上耐人寻味的神情,萧燕燕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因此她收起怒色对萧海只笑道:“萧大人事无巨细,真是国之忠臣。”又颔首向耶律贤说:“皇上既然这样说,臣妾倒想到一个名字。昔年,吴王夫差为爱妃西施建馆娃宫,风流佳话流传至今,如今雪妃妹妹的才华容貌,比之西施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如就改长宁宫为馆娃宫。”
萧海只并不知道馆娃宫的典故,听萧燕燕这样一说,便赶忙奉承道:“好名字好名字,皇后娘娘不禁文采斐然,更心胸开阔,可谓是天下女子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