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抬眸,点点头,依在他胸口偎了片刻,“天不早了,歇了吧,”忽然又直起身,懊恼地说,“明天要回门,回门礼还没准备呢。”
魏珞笑道:“我让泰阿备了,刚才想让你看看,叫了好几声你都没应,”说着自怀里掏出张纸,“你看看有没有需要添减的?”
杨妡忙接过来看,很中规中矩的四样礼——京八件点心、两包茶叶、两坛子好酒外加孝顺给长辈的四匹布。
一个小厮准备成这样,已经不错了,而且,秋声斋一直没有女人照料,杨妡便是有些添加也没有东西可加。
遂笑道:“爹娘都不是挑理的人,很好。往后,这些事情都交给我……对了,你几时回军营去?”
“我告了七天假,从发嫁妆那天算,已经过了三天再住四天就走,然后半个月歇一天。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回去跟娘说会儿话,夜里回来便是。”
新婚头一个月,新房不能空人,必须天天得有人住着。
杨妡弯了眉眼笑,“有许多事情等着,哪里会无聊?我正想跟你商量,家里厨房小,突然又多了十几口子人,一口锅里做饭不方便,要不在后院再盖间大厨房,让张大娘管着,这边离着近,隔三差五我也可以下厨做点点心。”
魏珞在情~事上木讷,可在其他事情上却半点不迟钝,立刻就明白了杨妡的意思,笑道:“是该把规矩立起来了。明天我就吩咐泰阿去办,家里的事情你做主就是,不用商量我,想干什么直接就吩咐泰阿,他性子还算沉稳。”
杨妡想一想,慢吞吞地又道:“现在人虽少,规矩却不能少,往后就让泰阿管着外院,内宅让青菱管着,内外该有分别,主仆也得有个尊卑。至于平姑娘,你真打算把她嫁出去?”
魏珞忍俊不禁,幽深黑亮的双眸紧盯着她,“若是她安分,就把她嫁出去,如果不安分,就送回宁夏……你有更好的方法安置她?”
唇角微翘,分明带着促狭。
杨妡丝毫不恼,笑意盈盈地道:“你带回来的人,哪里有我置喙之处?就怕,就怕到时候你不舍得。”
“如果我真不舍得呢?”魏珞笑问。
杨妡斜睨着他,撇下嘴,“你想怎样就怎样呗,生得那般秾艳,又抬头不见低头见,舍不得也是长情。”
魏珞忖度着她的心思,翻身将她压在炕上,点着她鼻尖道:“口是心非……你明明知道,我眼里除了你,再瞧不见别人。”
“人心善变,谁能知道以后的事儿?”
杨妡确实有这样的顾虑,毕竟安平的相貌摆在这里。
前世杨妡在杏花楼算是拔尖的人物,安平跟她容貌有八成像,所差的仅是不会梳妆打扮。可女子生来就有打扮的天分,说不定哪天就开了窍。
再者,杏花楼离着六部近,为了招徕文人,杏娘特地叫她们走婉约清雅的路子,而魏珞是个武夫,没准就喜欢安平这种不加修饰的野性美。
如今,他们刚成亲正蜜里调油,兴许过上两三年,魏珞厌了自己,就发现安平的好处了。
魏珞亲着她的脸颊,“你也知道将来的事情说不清,想那么多干什么,没准……”没准,跟前世一样,他早早就死在亦不剌山。
想起往事,魏珞悚然心惊。
前世,他终是心灰意冷毅然赴死,死后成为游魂孤鬼也从没打听过杨妡之事,也不知她最后怎样了。
或许顶着寡妇的名头跟青枝相伴终老,又或者魏家终于容不下这种行为,用了家法惩治。
过去的事情,他已无从得知。
可是今生,他不想过早离世,留下杨妡孤苦一人。
念头闪过,他的唇已自有主张地从她面颊滑下,轻轻地啃噬她小巧的锁骨……
不知何时,外头寒风停止了肆虐,清冷的月光将院子枯枝的影子映照在窗户纸上,张牙舞爪地有些骇人。
杨妡窝在魏珞怀里,静静地感受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
身子虽然倦乏,可脑子却出奇地清醒。
她记起了四岁那年的事情,真的,就在下午她俯在魏珞胸前哭喊着让魏珞不要抛下她的时候,记忆的洪水突然汹涌而至。
就在四岁那年,她也这样大哭过一回。
记得也是个寒冷的冬季,仿佛比京都的冬天还要冷。她们冷得哪儿都不能去,姐妹好几人围着被子缩在炕头发抖。
家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个年轻妇人,穿着件厚实的袄子,外头还披了斗篷,斗篷上缀着红色的毛皮,看着就觉得暖和。
妇人将她们几人挨个打量遍,指了她说:“就她。”说完,拿出两只亮闪闪的银元宝。
中年汉子一把抓过银元宝,放到嘴里咬了咬,“是真的,行,小四就给你了。”
这时从灶间跑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婆娘将她搂在怀里,“不,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不能这么就送了人。”
汉子道:“一个赔钱货……十两银子,前阵子村里卖的几个都是二两银子,就属四儿价高……你这个蠢婆娘,有了银子能买多少粮食多少布?要不这个冬天怎么过,全家人都饿死?”
婆娘不说话,只搂着她哭。
她也跟着哭,连同炕上大大小小好几个孩子哭成一团。
汉子听得不耐烦,揪着她衣襟从炕头拽下来,塞进妇人手里,“走走,赶紧领走。”
她不肯,抱住门框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不管是汉子还是婆娘,都没有将再领进去的意思。
妇人上前拉扯她,她拳打脚踢不愿走,汉子过来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
那天到底是怎样离开的,杨妡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条山路好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她被妇人拖得踉踉跄跄,一路冷风直往心口里灌。
回到客栈,她穿上了暖和衣裳,吃上了饱饭。
妇人说:“以后我就是你娘,你是我闺女,过去的就忘了吧,他们不把你当人看,没有必要记着……我姓宁,你随我姓,叫宁馨。”
再后来,妇人带着她四处奔波,不知道经过多少地方,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来到京都。
两人站在城门外,看着高约十余丈的青黛色城墙,千万缕金黄色的光线从重檐歇山的琉璃瓦门楼折射下来,亮得刺目。
妇人哭了笑,笑了哭,带着她穿大街走小巷,吃了八珍楼点心,喝了羊角巷子的豆汁,又到净心茶楼听了说书。
然后对她说:“你爹卖你本也是当娼妓的,这就是你的命,早晚脱不开。辗转这一年,我待你不薄,没冷着你,没饿着你……你就当我死了。”
转头将她卖给了杏娘。
她站在杏花楼雕花廊柱前默默地看着妇人远去,没掉一滴泪。
杏娘仔细地打量着她,“是个没心肝的,没心没肺好啊,过得舒坦,不累。”
从此她就留在了杏花楼,辛辛苦苦学得十年,成了杏娘眼里的红人。
每每有人问起她的往事,她就笑着回答:“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家里人都死光了。”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信了。
而今,她终于明白,妇人为何买了自己却转手又卖掉。
是因为,她还有个亲生的女儿,为了保护自己的亲闺女不被人注意,她需要有个替身掩人耳目。
当妇人终于办完自己的事情,需要掩藏行迹的时候,她又成了拖油瓶,成了大麻烦。
而假借重病在身将她卖到青楼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想起那些深深埋葬在脑海中的往事,想起自己接二连三地被人丢弃,杨妡无声地哭了。泪水顺着腮旁汩汩滑落,瞬间湮没在枕畔。
身边人突然动了下,粗粝的大手拂过她脸颊,紧接着他支起身子,温柔而细密的吻雨点般落在她额头眼角,“魇着了吗,别怕,有我在呢……”
第140章 回门
“魇着了, 别怕,有我在……你做了什么梦?”
杨妡伸手环住魏珞颈项, 将自己濡湿的面颊贴在他脸上,哽咽着开口, “梦见很多……梦见我爹我娘把我卖给坏人, 坏人又把我卖到青楼……我到处找你,可是看不到你。”
“我在的,我一直都在,”魏珞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梦都是假的, 做不得真,我会好好守着你。”
话虽如此, 脑海里却不期然想起昨日藏在枕头底下的册子, 上面让人喷血的图画和柔媚无骨的蝇头小楷。
如果真是青楼女子, 应该会画得出这样一本册子吧?
魏珞不由俯首看向怀里的杨妡。
她细细的眉毛蹙着, 大大的杏仁眼蕴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儿, 仿似一汪泉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可怜兮兮的, 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狗。
魏珞突然就想起适才在大炕上, 她柔软纤细的身体紧贴着自己,青涩却秾纤合度,头微微仰着, 清澈如秋水的明眸就这样楚楚可怜地盯着他,低低唤,“阿珞。”
他顿时心软如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都是假的,我在呢。”
杨妡“嗯”一声,蜷缩在他的怀里,温顺而乖巧。
魏珞低低叹口气,抬手拭去了她腮旁泪珠。
翌日,魏珞仍是醒得早,没去打拳,头枕着胳膊细细盯着杨妡瞧。
昨夜她是哭着睡得,眼底有些红肿,眉眼却依旧精致,浓密的睫毛扇子般遮在眼睑上,留下淡淡的阴影。清晨的霞光透过窗户纸洒射进来,像给她镀了层浅淡的金粉,使得熟睡中恬淡的小脸更多了些柔美。
漂亮得好像天上下凡的仙子。
这是自己仰慕两世的女子,而今终于能够拥她入怀。
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会怎样,他只会感恩,感恩上天有眼让他得遂心愿。
魏珞满足地笑了笑,掂起她枕畔散落的一缕墨发,轻轻在指尖绕了几圈,松开,再绕,再松,如许好几次,忽而探过身,亲上她白皙柔腻的脸庞,低低唤道:“阿妡,该起了。”
杨妡皱着眉头侧开脸。
魏珞翘起唇角,锲而不舍地再亲,“醒醒,阿妡,该起了。”
杨妡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双唇微张,眸子里黑白分明,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他的身影。
“今儿要回门,别让爹娘等急了。”魏珞温柔地望着她。
“啊!”杨妡立刻清醒起来,急急地寻着衣衫,又嘟了嘴抱怨,“什么时辰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明明睡着时是那么乖顺恬静,醒来了立刻变得娇气任性,魏珞好笑,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吻缠绵且温存,带着浓重的怜惜。
杨妡被吻得晕头转向,好在尚有一线理智,在魏珞企图更进一步时,果断地推开了他。
可两人急匆匆赶到松鹤院时,仍是迟了。
因前天才办喜事,家里仍然四处披红挂彩,张贴着双喜字或者各式吉祥剪纸。松鹤院的屋檐下也挂了大红绸布。
杨峻夫妻、杨峭夫妻还有李昌铭与杨姵都站在廊下等着。
见到杨妡两人,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然的微笑。
杨妡羞窘万分,狠狠地瞪了魏珞一眼。
魏珞连忙团团给众人行个罗圈揖,“都是我的错,我耽搁了,恕罪恕罪。”
这下更是欲盖弥彰,众人大笑出声。
钱氏听到笑声迎出来,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在屋里都听到了,说出来大家都欢喜欢喜。”
杨峻含笑指着魏珞道:“五妹夫讲了个笑话,让他讲给娘听听。”
魏珞笨嘴拙舌何曾会讲笑话,保不定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杨妡便对杨峻道:“大哥刚来听了,就说给伯母听听呗,我跟阿珞要进去给祖父祖母问安。”
这种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那能说给长辈听。
杨峻颇为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杨姵抚掌笑道:“好啊,好啊,大哥也有今天。”
李昌铭也随着笑,目光不由落在杨妡身上。
杨妡今天穿着玫红色绣了鹅黄色忍冬花的褙子,外面披着宝蓝色镶白狐毛的斗篷,乌黑的青丝梳成如意髻,戴着南珠珠花。
宝蓝色的斗篷衬着她肤光如雪,龙眼般大小的南珠映着她眸如点漆。